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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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恶盐霸暗起风波 巧孔明旺燃井火

    正月刚过,千家万户依然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与欢聚中,丞相已经坐上马车,由司盐校尉王连相陪,去往临邛。

    临邛原是一片荒地,土地里以及地下水中含盐量很高。早在东汉时期,当地人在荒地打井,把地下水取上来,烧开后蒸发掉水分,以提取食盐。在挖井取盐水的时候,人们无意中发现井里面有大量的气泡迅速地往上冒,不知道是谁拿着火种靠近,尽然无意间点亮了那口井。火势旺盛,源源不绝,机灵的人干脆将铁锅架在井上,里面装上盐水,从此开启了延续几百年的火井煮盐行业。

    临邛盐场和许多盐场一样,以前由蜀中的财主经营。这几年在丞相的主持下,通过收购兼并,已经由国家拥有。国有盐场与私人盐场的产盐同时都在市场上销售。有了官盐的竞争,市场上食盐价格稳定,相应平稳了物价。

    丞相和王连这次去往临邛,是为了看看那里的盐业生产工艺,能不能加以改进,使产量增加,质量提高,生产成本减少。临邛地处成都的西面,交通不发达,人烟稀少。南中叛乱时,这个地方曾被叛军占领,如今南方平定,这块盐卤地,可以好好地加以开发。

    马车刚走到成都西城门时,丞相瞥见一个老妇人,举着一根竹竿,上面挂满了手工刺绣做的小动物,颜色鲜艳,俏皮可爱。丞相忙让马车停下来,让侍从去买了一个龙腾高天的胸饰。王连就问:“丞相,这可是给孙儿的?”丞相说:“是呀,今天孩儿满一百天,等我们回程的时候,好带给孩子当个礼物。”王连说:“那丞相不就错过了孩子的百日宴?早知道,就晚一天再走。”丞相说:“家里没有准备百日宴,只是家里人在一起吃顿饭,逗着孩子开心而已。”

    街边的一个小茶馆才开门不久,或许是节日中的原因,只有两个人在里面喝茶。正对着大门口的人看到丞相的马车,就招呼茶馆的小二过来:“唉,小哥,请问一下,刚刚过去的马车里,所坐何人?”小二说:“客官,你大概是从外地来,还不知道吧?这就是诸葛丞相。这么一大早就坐马车外出,说不定又是出城巡查。”桌上坐的两人对看一眼,站起来,吩咐小二结账。

    两人走出茶馆,前行数米,转过两个街口,就到了一处深灰色的民房,房前听了好几辆马车。那两人走上前轻轻地扣了几下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将门打开,见到那两人,忙欠身拱手,说:“朱大少爷,二少爷,你们总算到了,老爷正在屋里会客,让你们稍微等一等,我这就去告诉老爷。”朱大少爷说:”管家,我们不着急。想不到高老爷才搬过来,就高朋满座,真是好人缘。”管家回答道:“这些人以前都从未见面,只是听说老爷的名头,慕名而来。”

    两位少爷坐在客厅外的西边的廊道里,一会儿,听到送客的声音,七、八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最后面的是主人家,一个身材矮小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身穿布衣,下巴方正而威严,眼睛细长而凌厉。他把客人一直送出大门才回来,两位少爷赶忙迎上去,拜伏在地,说:“大茂、二盛拜见高老爷,并代父亲向高老爷叩头请安。”

    高老爷殷切地说:“两位少爷不必多礼,请起请起。”那二位少爷说:“不敢当。高老爷您还是叫我们大茂、二盛吧。”高老爷微笑着说:“大茂、二盛,你们的父亲现在管理多处盐场,称你们一声“少爷”又有何不可?快快起来,到客厅用茶。”那两位少爷方才站起身。高老爷吩咐管家:“若有人来,就说我在会客,让他们多等一会儿。”

    大茂从背后的包裹中取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说:“高老爷,盐场去年的收支结算完毕,父亲让我们给您送一张银票,算是他给您老人家的一片心意。”高老爷瞄了一眼他手上的银票,说:“我早已经将这些盐庄转让在你父亲名下,从此不再过问盐庄生意。你父亲带着你们辛苦一年,经营盐庄,却每年都送我银票,我怎能无故收下?你们把他带回去,交给父亲,就说我高俊心领了。”大茂一听,忙说:“我们朱家父子一直跟随高老爷十多年,承蒙高老爷提携,让我们管理盐庄,前几年又将江阳的盐庄相送,实在是恩同再造,我朱家父子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高老爷的恩情。”高俊摇摇手说:“生意银钱,都是身外之物,不必介意。”大茂忙说:“我父亲说,高老爷乔迁大喜,这也就算我们的一份贺礼。高老爷您千万笑纳。”高俊沉着脸说:“哼,我受朝廷之命,不得不离开旧居,将全家从江阳搬来成都,有何可贺之处?”

    大茂、二盛见状,忙双双跪下,求告道:“小的不会说话,冲撞了老爷,小的该死!只是高老爷您若不肯收下,我俩人回到家中,一定会受到父亲的重责。”大茂也说:“高老爷就请赏脸,收下父亲的心意,不然,只怕父亲心中不安。”高俊见他们如此说,只好吩咐下人把银票收下。

    大茂、二盛这才又重新站起来,一旁坐下。高俊又问:“今年盐场的买卖怎样?”“今年在江阳,官府的盐价就一直没变化,老百姓们都冲着官府的盐去买。好在官府的盐产量有限,一批盐卖完了得等过一段时间才能到新货,那个时候,我们的盐再贵,人们也得买。”二少爷补充说:“去年夏天我们派人把江阳所有官府的盐买断,囤积起来,老百姓没办法,还得来向我们买盐,着实赚了一笔。所以今年我们虽然只卖了五成的盐,收入却是去年的八成。”大少爷又说:“不过后来官府有所察觉,最近管得比较严,我们就暂时收收手,准备开春以后有机会干一笔。”

    高俊一听,说:“回头我找几位朋友帮忙,在小县镇里联系代理,只准进你们朱家的盐,促进销售。”朱家两兄弟忙拱手称谢:“那就多多拜托高老爷帮忙。官盐如今产量有限,断断不能遍布下面的县镇。若能垄断那里的销售,明年的生意更有赚头。到时候,父亲一定亲自上门拜谢。”高俊摆摆手说:“先别言谢。我可不能承诺一定能办成。”二盛说:”高老爷德高望重,侠义之名远扬江湖。您老一句话,只怕众人豁出命都要办好。”高俊笑了笑说:“二盛言重了,还是等我把事情办好了再说吧。”

    大茂转了个话题,小心翼翼地说:“高老爷,我父亲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说着,打量了一下这屋子里的下人。高俊见他如此,挥手吩咐下人们都退出去。屋里就只剩他们三人,大茂这才压低声音说:“朝廷此次命令各地的财主富豪移居成都,是征对家里三百万资产以上的。几年前高老爷已将自己的盐业分给众人,家中已无任何产业,可还是被列入迁移名单,实为蹊跷。我父亲已经悄悄为老爷查明,是县掾陈群之把老爷您列入迁徙名单之中,原因是老爷的名声太大,影响力太大,虽然您只是一个老百姓,但许多人对您却非常仰慕,为您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这让那陈群之甚是害怕,所以就把您的名字列入其中。”

    高俊听完,双眼一瞪,说:“好大胆,一个县掾,竟敢对我玩这种手段。”小眼睛中凶光毕露。大茂心中一寒,想起小时候看到高老爷处置仇家的一次场景,那血淋淋的场面自己从未忘记。那些年,为了扩大自己名下的盐矿,高老爷在江阳一带通过明争暗抢、打砸烧掠等得手段,最终将江阳所有盐矿都纳入自己的名下。那时候,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们,一提到高老爷的名字,就吓得不敢再调皮捣蛋。这几年,高老爷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对人谦和退让,对县吏非常尊敬,生活简朴,连产业都白白赠送给手下的几个管家。这样一来,他在江阳的名望似乎更大,许多人纷纷以结识他为荣,年轻人以他为榜样,渐渐地连外地人都知道,江阳高俊的名头。

    现在,那眼中的凶光一闪而逝。大茂胆怯地问:“父亲说,如何处置陈群之,请老爷示下。”高俊紧闭双唇,伸出右手,向下一划。大茂打了个寒战,低声说:“是,晚辈明白。”

    丞相一行一路向西跑了很久,终于到了临邛。岑述早已等候在此,随即带他们参观当地的一组火井,据说在东汉时期就被人开发。这组火井一共六个,呈六角形排列,每个井都呈六角形,大约五尺宽,从地面下去有两三丈深。当地工人把一根粗粗的竹筒的一头伸进火井,烧了一会儿,竹筒表面有些焦黑,取出来将卤水泼在表面。烧焦的竹筒将卤水中的水分蒸发后,表面留下一片片的盐块。然后工人们把这些零碎的盐块收集在专门的竹筒里,盖上盖子,然后重新把大竹子放在火井里烧烤。

    离水井不远处,妇女们正在用竹筒收集地表低洼处的卤水,以备工人使用。

    丞相看了看临邛盐场的四周,只见平坦的荒地一望无际,只在远处有山峦环绕,山上生长的,是密密麻麻的竹林。不远处有几所矮小的房子,估计就是工人们的住处了。

    虽然正月刚过,盐场生产却是热火朝天。火井边的工人只穿了兽皮制的坎肩背心,裤脚高挽,浑身上下被烟火熏得黑里透亮。妇女们的布裙也染上厚厚的烟灰,倒也都能勉强遮盖住身体。他们看到丞相一行,衣着尊贵,气度不凡,有些好奇,更多的是害怕。他们平常见到最多的,是盐场的守卫。就连盐场的长官,也只是在年终收盐时,才来这里露一下面。

    工人们呆呆地看着这一行人,岑述说:“各位乡亲,诸葛丞相从成都来视察这里的盐业作坊。”老百姓们一阵惊喜。诸葛丞相的大名每个人都知道。去年,不就是诸葛丞相带兵平定了叛乱,将叛乱首领斩首,我们才终于可以回来在这里生活,重新开始采盐了吗?大家都围过来,扬起脖颈,争着看诸葛丞相,连小孩子们都不再到处乱跑,乖乖地围在父母的身边。

    丞相对大家说:“各位百姓,临邛这里有天然卤水,天然火井,是天然的采盐工场。我们准备发展这里的盐业生产,让大家一年工作下来,能收更多的盐,赚的钱能够养活妻子老小,衣食无忧。”老百姓们听明白了大半。他们自打小有记忆以来,就跟着父母在这盐地上采盐,一点点的盐攒起来,到年底交给地主,换回一点粮食全家糊口。前几年叛乱时,盐场不能开工,有许多人逃到外地去了,直到去年叛乱平息后,这里才渐渐平静下来,人们陆续回到这里,希望可以回到像以前一样的生活。穷一点,饿一点,也总比提心吊胆、四处流浪的生活强。

    听说,今年采的盐要交给朝廷来的官员,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够得到和以前一样多的粮食?大家一直很担心。听丞相说“衣食无忧”,他们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大家在心里盘算,大概应该和叛乱前那几年一样吧。

    丞相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突然听到人群中一大声“哇”的哭声,本来很安静的人群,被这响亮的声音震了一下。只见抱着婴儿的那个妈妈赶快用手遮住孩子的嘴,他的丈夫在旁边骂了她一句,她低下头,更加惶恐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还是留下。

    丞相朝婴儿走过来,微笑着说:“这个孩子嗓门真大,他是在附和我说的话吗?”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婴儿的小脸被冻得有些发裂,也带些烟熏的褐色,两个眼仁却黑黝黝亮晶晶的。丞相又问:“这孩子有多大了?”孩子的爷爷黄老汉壮着胆,回答说:“孩子今天正满一百天,所以带他出来看看,没想到搅了丞相说话,求丞相大人大量,恕罪恕罪。”

    丞相一听,孩子今天一百天,不就正和攀儿同一天出生的吗?看着还在“哇哇“哭的孩子,丞相笑着说:“满一百天,是应该庆祝一下。别哭了,我送你一条小龙,拿着这个。”丞相从怀中取出身上的刺绣小龙,放在孩子的手上,孩子手里抓住小龙,眼光就完全被它吸引过去,抽抽嗒嗒的,忘记了哭。孩子的妈妈仰着头,感受到四周羡慕的眼光,望着丞相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地自豪起来。

    第二天,丞相和其它官员们又回来了。丞相让人在火井四周加上铁条,上面铺上砖块,把井口收窄,中间架上一口黑铁锅。然后指挥大家将所有竹筒里装的卤水都倒进锅里,装了大半锅。井里的火焰被收窄的井口集中在锅底下,熊熊的火焰一下子窜上来,舔着锅底。眼见着锅里的热气渐渐冒上来,水汽蒸腾起来,挥发在空中。很快只剩下厚厚一层盐在锅里。

    工人们都看傻了,机灵一点的就叫起来:“赶快把锅挪下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把锅抬下来,把白花花的盐从锅里舀出来,装在竹筒里,装满一个又一个。工人们这下开心极了:“这一锅盐,比我一天做的还多。”另一个人对边上的妇女们说:“快,接着再去收集卤水,我们再烧一锅。”聪明一点的人就有疑问了,鼓足胆子说:“要照这样做下去,不知要多收多少盐?国家能够收得下所有的盐吗?”一个官吏笑了,说:“大家不要担心。你们生产多少,国家一定收多少,而且收的单价不变。”

    头脑灵活的,就开始盘算起来,这样干下去,到年终时到底能多换多少的粮食呢?可算来算去反倒把自己算糊涂了。

    丞相这次离开以后,过了大概一个月,岑述带了大批的工匠来到这里。围着六个火井,工匠们建了一圈灶房,灶房里修筑了六面灶台,每面有八个火眼。每个灶火眼上可以架一口铁锅煮盐。

    接着,工匠们将细竹竿一根一根接在一起,一头伸入井内,另一头连到灶眼附近,一分为二,每根这样的细竹竿可以将天然气从火井内送到两个灶眼下。工人们一点火,那两个灶眼就可以烧水煮盐。不煮盐的灶眼,就把灶眼下的竹竿端部盖起来,防止天然气泄漏。

    这些东汉年间开始燃烧的火井,本来火力已经不太旺了,经过这样的改变,将天然气集中输送到每个灶眼里,每个灶眼的火力都很充足,从而大大地提高了煮盐的效率。

    在灶房的外面,沿六面灶台的中心向外约十米,每面都修建了一个钻井台在井下取卤水。井钻成后,在井的两侧立上木桩支架,在支架顶端井口的正上方固定两组木轮,一根长绳一头绕过一圈木桩由牛拉着,另一头穿过滚轮套在一根长约一丈的又粗又大的竹筒上。工人把竹筒放在井里,绳子另一头的牛,一圈一圈绕着木桩把绳子拉紧,从而把装满水的竹筒提到地面上,最后把水倒在一个很深的卤水缸中。

    卤水缸下部接了一根竹竿,将卤水送到了灶台附近。这样一来,卤水从深井里汲取,既省力,又省时间,而且水里的杂质也减少很多,食盐的品质有了很大的提高。

    照着丞相手绘的图纸,临邛盐场由原来的六口火井的竹筒烧盐,变成了有四十八口灶眼的铁锅煮盐,利用牛从地底取水,用竹竿做成管道,将天然气输送到灶眼附近。这样,临邛盐场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创造了最先进的盐业生产工艺流程,产量飞跃增长。同时由于盐中的杂质很少,其纯度将私盐远远地比了下去。

    盐场发生的变化,让工人们瞠目结舌,兴奋不已。很快,他们终于明白丞相所说的“衣食无忧”的含义,知道以前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