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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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追凶侠士枉丧命 寻权少年空付心

    盐场的改造刚完成,丞相就再次赶来。那临邛盐场此时完全变了样。地面上不再污水横流,空气中少了黑烟弥漫,工人的操作流程有条不紊。由于效率提高,女人们都不需要到盐场来干活,只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做家务。见到丞相到来,人们满是敬意。正是丞相的智慧,让他们在自打记事以来就被贫困控制的生活中,在生活的贫困之外,发现一些不同的可能,从此在他们的心中亮起希望。

    接下来,丞相和岑述又一起去查看临邛西边的另一个盐场,计划着接下来将这个盐场也进行类似的改建。结束后,丞相赶回成都,已是子夜,待喊开城门,丞相注意到城门处有不少廷尉府的人在巡逻。

    第二天一大早,丞相走出家,等候在大门外的马谡急忙迎上去。丞相随口问一句:“昨日城里发生什么事?”马谡说:“禀丞相,昨日相府门前有一个人被刺身亡。”

    丞相吃了一惊:“被刺者何人?”马谡说:“廷尉府查找到这个人住的旅店,店主说他姓陈,来自江阳,似乎到相府告状,是被仇家追杀身亡。”丞相当时两道剑眉就立起来,说:“幼常,你且坐上车来,把详情说与我知。”

    马车到了相府时,丞相已经弄明白了昨日发生的事情。原来,被杀之人是江阳陈氏的管家,陈家公子陈群之在县衙做事,因为将县中人士高俊列入被迁入成都的名单,被人杀害,老爷去县衙申冤,后来也被人暗杀。这位陈管家从江阳来到成都,到丞相府为公子、老爷喊冤。此人来之前似乎做过很慎密的准备,身上背的不过是些走亲戚的礼物,状纸却缝在衣服的夹层。昨日他似乎很随意地走过相府,突然之间跑到大门口跪下,大喊一声“冤枉!”,而几乎同时一只弩箭从后面射进他的背部。相府的士兵们一看,一个白衣人身形一晃,迅速钻出人群,转了几个弯,再也没有踪影。没一会儿功夫,弩箭头上的毒性发作,陈管家说不出话来,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随即一命呜呼。

    高俊这个名字,丞相觉得很熟悉。迁入成都的地方富豪约一百多家,他的脑海中却记得有高俊这么一个人。丞相渐渐想起来,在各家迁入之前,李严曾托人来为高俊讲情,说高俊是一名布衣,家中贫穷没有资产,不应该在被迁之列。当时丞相很是吃惊,没想到一个布衣能找到当朝尚书令为他讲情,一定不穷。丞相决定将高俊的名字保留。

    想到这,丞相让马谡找出当初的迁移名册,果然,高俊的名字列在江阳县的名单中,而江阳县名单的署名人,正是陈群之。

    丞相对马谡说:“为高俊一人,已经有三条人命案,而且竟然一人死在丞相府门口。此事必须让廷尉府清查到底,抓住真凶,依法严办。”马谡说:“是,属下这就去廷尉府,看看他们是否已找出高俊的下落。”

    廷尉府早已经查访过高俊的住处。房中只有管家一人,说半个月前崇州的一位朋友来拜访,邀请老爷去他那里游玩几天,老爷就答应下来,跟他走了。走之前还托另一位朋友把家眷接走去住一段时间,去往那里管家也不知道。廷尉赶到崇州,经过一段时间的搜索,果然找到高俊的那位朋友,据他说,高俊来过,住了几天之后,他把高俊送到大邑县另一位朋友家里。廷尉赶到大邑县,查到高俊果然在那里停留一晚,然后主人家让人用马车将他一直送往雅州。

    雅州地处西南丝绸运输的交通要道,富庶繁荣。青衣江穿城而过,江边绿柳依依。就在这个初夏的清晨,几名少年宝马轻骑,在江边大道上扬鞭飞驰,衣襟飞舞,笑语连连,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观看。快到石拱桥边时,领头的少年用力一拉缰绳,胯下的马长嘶一声,这才慢下步伐,准备过桥。后面的三位少年也减慢速度,依次而行。

    这时,一位少年开口问那领头的少年:“风哥,前几日我听说你驾车出了一趟远门,不知道是到何处游玩?”那被称为风哥的,姓风名亚明,身穿一声白色绸衣,腰上别着一柄镶着暗玉的宝剑,气质清秀,风流洒脱。

    风亚明笑着说:“我是送一位外地来的朋友出城。他一时有难处,不知道在哪里打听到我,上门来找我帮忙。”少年说:“不知是哪位朋友能够劳动风哥大驾?”风亚明说:“说起这位朋友,我之前就久仰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他就是江阳大名鼎鼎的游侠高俊,想来你们也曾听说。这次他似乎在官府有些麻烦,所以一路流徙到此。”

    “高俊”这名字一出口,其他几位少年惊讶地张大嘴,脸上显出羡慕得神色,纷纷竖起大拇指,说:“风哥,高老前辈在江湖中可是响当当的一名人物,他能找你帮忙,真是风哥的脸面!”“风哥为人慷慨好客,也无怪高老前辈会冒昧相托。唉,只可惜我等无缘得见。”“风哥,你得给我们仔细说说这其中的经过,让我们也长长见识。”风亚明爽快地说:“好,等过了桥,我们到江边酒楼,临风把盏,饮酒长谈。”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见前面桥头,三位廷尉府的差官带领一帮军士正在等候。待少年们走近前,各自下马,领头的差官问:“风亚明,你前日送高俊出城,可有此事?”风亚明也不遮掩,点头说:“正是。”差官追问道:“那你后来把高俊送往哪里?”风亚明看着面前的三位官差,坦然地说:“朋友之去向,恕风某不能详谈。”

    领头的官差双目如剑,说:“高俊是朝廷要犯,身担三件人命,你若敢为他掩盖,与之同罪。”风亚明淡然一笑:“我风某一向看重交情,为朋友舍身忘命也不足惜。”官差喝道:“来人,将他拿下。”一众军士手持利剑将少年们团团围住。那几位少年吃了一惊,转而纷纷抽出长剑。风亚明冷笑道:“何需大动干戈?”说着抽出腰中佩剑,手臂反转,竟然横剑自刎。“嘡啷”一声,宝剑坠地,众人大惊,再看时,他已无一丝气息。

    追查高俊的线索就此中断。另一组追查那个白衣刺客的三个差官,却在江阳找到刺客的来历。

    这人姓白,名子涛,年幼时父母双亡,由外公一人带大。外公整日在盐场劳作,在他成年的那一年因劳累过世。白子涛自己佃田种地,快三十岁才娶了门媳妇,两年以后媳妇生下一个女儿。

    生活开支增加,白子涛开始每天清早出门打猎,比以往更加辛苦。然而,他媳妇生来不愿做饭,他每天回来,常常得不到一口热饭吃。时间一长,他的心就倦怠下来。有一天中午,他身体不适提早回家,看见未满周岁的孩子被放在躺椅中独自发呆,媳妇却在屋内躺着还不起床,灶台上摆满了早餐用过的碗筷锅碟,地上扔满孩子的衣服、玩具,和东一堆西一堆用品,屋子里臭气扑鼻

    他站在门口那里,看着这一切,感觉像是面对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而他,则是一个被打得丢盔弃甲的士兵,唯一的选择是落荒而逃。

    白子涛转身出门,一直走到城边小桥的石头上坐下来。他问自己,我每日辛辛苦苦地干活,难道就是为了这个?这时远远的一群人走过来,领头的,正是盐场主人高俊。

    自从外公过世之后,白子涛就对盐场耿耿于怀,认为是盐场繁重的劳作让外公过早离世。尽管高俊平时行侠仗义,乐善好施,深受众人仰慕,然而白子涛却依然坚持自己的仇视。今天,从家中逃出来的白子涛,看见高俊过来,那恨意占了上风,将他的两腿叉开,极不雅观地面向高俊而坐。

    高俊后面,跟随着一帮门客,不少人是刚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他们见到白子涛以如此坐姿进行挑衅,气愤填膺,其中一人“嗖”的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高俊忙忙将他制止住,不许生事。年轻人很是奇怪。后来他给众人如此说:“同住一城的人对我如此无礼,只能说明我的德行不足,不能怪他。”暗地里,他派人前去打听到白子涛的姓名,然后对县衙役嘱咐:“白子涛是我的一个远亲,以后县里每个月派人服役时,还麻烦你让他轮空。”

    白子涛对此一无所知。他找人借了一笔钱,写了封休书,让人带给他媳妇。从此白子涛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无拘无束,但也无人牵挂。头一个月过去,白子涛没被县里派徭役,他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到了第二个月,县差依然没有找他,他觉得很是奇怪,心中开始忐忑不安。等第三个月结束以后,白子涛坐不住了,他私下里拜托人去问县衙役,才知道原来是高俊的一句话,让他免去每个月的服役。

    白子涛的心中说不出是感恩,是惭愧,还是后怕。自己如此挑衅高俊,想不到他以德报怨,竟然暗地里帮助自己。我若不问,还一直都不知道。那高老爷如此神通广大,朋友遍地,对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却如此宽容对待,相比之下,我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高俊不敬,确实是大错特错了。

    那一天,白子涛来到高俊的府上谢罪时,高俊正在会客,听说白子涛前来,也不避客,就让门房将他带进来。白子涛走进客厅,厅中的几位宾客及满屋子门客都大吃一惊。只见白子涛光着上身,背上捆着荆杖,跪下伏罪,声称愿领高老爷责罚。

    高俊连忙走下座位,连声说:“白义士不可如此,快快请起。以后白义士若是看得起我高俊,就当我是一个朋友。”白子涛感激地说:“高老爷如此厚恩博爱,让我白子涛打心眼里佩服!日后高老爷有何吩咐,我一定唯命是从。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从此白子涛就成为高俊的门客之一,这件事也成为江阳县的一桩美谈,高俊的声望由此更是甚嚣尘上,就连外地的许多年轻人,都纷纷前来投奔。

    所以当朱大少爷从成都回来,将高俊的指令告诉白子涛时,白子涛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在一个雨夜将县吏陈群之暗杀。后来,陈群之的父亲前往县府告状,县长接下状纸,定好升堂审问的日期,陈群之的父亲却在此时又被他杀死,弃尸河中。陈家夫人悲痛欲绝,为老爷公子的祭礼完成之后,她给家人们发放路费,遣送回老家,自己只留下几个贴身丫鬟和守院的壮丁,从此闭门独自哀思。

    陈管家就是被遣散的家人之一,他把夫人写好的状纸缝在衣服夹缝中,昼夜从不离身,背起包袱,对人称回成都老家。尽管如此,当他在相府门口喊冤时,还是被全程跟踪他的白子涛用一支毒箭毙命。

    而从那天起,白子涛就仿佛销声匿迹,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