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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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 将军败阵暗逃匿 丞相上疏自贬谪

    丞相的大军此时距离街亭不过数里之遥。街亭失守的消息一下子打破了丞相的计划。丞相果断命令魏延率大军全部撤回汉中。自己带了一部分人,准备前往西城将剩余的军粮带回汉中。

    就在这关头,霍弋从汉中赶来有要事求见。待见到丞相,霍弋却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揣着的一封书信呈上。丞相一看,原来是儿子诸葛乔的来信,信中说:“子乔不孝,因跑马失足,医药难治。恐从此不能尽孝于父母之前。肯请父亲大人以国事军机为重,勿以孩儿一人为念。子乔叩首再拜。”

    丞相不得不费力地捏住信笺,这手中的一张薄纸,竟如千斤般沉重。乔儿,我月前离开汉中,你随军送我到三十里之外,才依依再拜而别,回想起来如同昨日之事,可如今恶讯突来,你竟是命至垂危。这怎么可能?

    他怀疑地看看书信,又看看霍弋。霍弋是乔儿的好友,自己专门从后主身边将他请来与乔儿作伴,他送来的消息,怎么会有错?

    丞相再次低头看信,突然抬起头,目光狐疑地看着霍弋,问:“这封信来自何人?”霍弋一愣,说:“这是伯松的信。”丞相目光如剑,又问:“绍先,这封信到底来自何人?”霍弋一脸惊慌,又道:“禀丞相,这确实是伯松的信。”

    丞相大怒,喝道:“胡说!伯松的字体,你道我认不出来?”霍弋忙叩首告道:“丞相息怒!这封信是伯松口述,由属下代写的,请丞相明察。伯松前日在汉中意外从马上摔伤,据太医诊断性命不过几日,张裔长史请丞相斟酌是否尽快回去。”惶恐之中,霍弋硬生生地吞下后面一句话:当时伯松已经无力握笔,所以不得不请自己代书。

    霍弋脸上的悲伤和难过毋庸置疑,丞相只好放弃心中的怀疑,转而一阵悲伤汹涌奔流。乔儿,我为你取字“伯松”,是望你如松树长青,虽经岁寒而益发坚韧。何以你年纪轻轻竟然会先我而去,老天何以如此薄待于你?你本是大哥的爱子,日后我如何向大哥交代?我又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丞相低下头,重新一个个字看下来,又读到“勿以孩儿一人为念”时,泪水顿时落到信上,深黑淡青的墨迹,顺着纸张的纹路肆意蔓延开来。

    乔儿要我以国事为重,好孩儿,俗话说:父子天性,父亲怎么会拂了你的意?

    丞相抬起头,看着厅中众人都在望着自己,他强忍泪水,将信纸折起,收在怀中,看着众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前往西城,我们走!”

    西城中百姓听说丞相命令撤军,一时间人心惶惶。他们从前以为能够跟随丞相过上安定的日子,丞相这一走,只怕他们的指望从此落空。于是,许多百姓围在县府门前,请求跟着丞相回到汉中。丞相一听,好啊,西城的百姓,愿意和大军一起到汉中的,只需携带生活必需用品,到了汉中,国家会为他们安置住处和临时的用度。

    听到丞相的命令,百姓们喜笑颜开,俗话说:“宁为大圣驮包,莫与小人同道!”跟随丞相回汉中,强过留在这里忍受动荡不安的生活。小小的一个西城,在丞相的一声命令之下,一万多户人将妻携子,打着包裹,悉数随军南迁,在身后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

    等丞相一行赶回汉中军营时,乔儿已故去。丞相祭奠完毕后,派人立刻将乔儿的尸体送回成都安葬。逝去的无法追回,活着的人还得照抚,军中十万将士,蜀汉百万民众,怎能疏忽?然而,丞相如今最担心的,却是参军马谡。

    此时,军中各营的战报早已传回,各部士兵也陆续归营,就连街亭溃败后的士兵,也在王平将军的带领下于昨日回到汉中。赵子龙老将军的部队最后回营,尽管箕谷失利,人员粮草却得以全部带回。然而,马谡却不见踪影。

    王平将军回来后,将街亭的战况原原本本地向丞相禀报。原来,那马谡在张休、李盛的劝说之下,违背丞相的吩咐,舍弃水源到山上扎营,并将车辆物资纷纷都运到山上。而当曹军进攻强劲之时,马谡竟然率先逃命。张休、李盛共同督促士兵死战,一回头已经找不到马谡。情急之下,他们也跟着逃跑下山。其余士兵们自然无心抵挡,四处溃散。几位将军中只有黄袭坚持到最后,只是不知道他性命如何。

    这个消息很快在全军传开,营中将士们相互议论。谁都知道马谡是丞相的得意门生,天资聪颖,此次领兵驻守街亭,本是丞相有意重用他。万万没想到马谡竟敢违背丞相的吩咐,导致街亭不保,全军撤退。而且,他居然率先临阵逃跑,至今不归,岂不是死罪难逃?

    这些议论自然传到了丞相的耳中。这些天,丞相已经从深深的失望中平复过来。马谡跟随自己多年,这次力排众议,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本以为他能够听从嘱咐,挡住魏军,并从中得到磨练。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听信谗言,违背将令,两军阵前率先逃跑。哎,你枉费我一番良苦用心,愧对阵亡的将士,也浪费了北伐的战机。

    马谡,你也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想到这里,丞相不禁叹了一口气。幼常,你今年才三十九岁,如此年轻,我怎忍心将你杀戮?说起来,当初是我委派你去驻守街亭,我怎能让你独自受责?

    姜维正好走进帐中,听见丞相的叹气,停下了脚步。姜维此时已被任命为仓曹掾,加奉义将军,封当阳亭侯,是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深受丞相青睐。作为刚进汉营的新人,他和马谡相处的时日很短,然而他看得出来,当初丞相对马谡,非常倚重也很关爱,而马谡对丞相,也是非常尊敬仰慕。现在听到丞相的叹息,姜维看在眼里,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年少时放荡不羁,有一次惹出祸来,被人告到父亲那里,当时父亲的脸上,也是同样的忧戚。

    丞相见姜维在门口发呆,就问他:“什么事?”姜维上前来呈上一封信,说:“李严将军从江洲送来一封密信。”丞相接过来一看,信上写着:

    “街亭战败,国中民众信心丧失,军中士气跌落,马谡责无旁贷。昔日先帝托孤之日,就曾明言马谡不可重用,现在看来,先帝实有先见之明。”

    丞相默默地将信折起来,对姜维说:“伯约,你去请向朗长史来见我。”

    向朗长史见到这封信,气得跳了起来,说:“李严这个人,在地方上当官,老百姓就说他”腹有鳞甲,心机深厚,不可亲近”,果然不假。”丞相苦笑一声,说:“李严信中所说,未尝不是实情。街亭一役,导致大军北伐无功而返,若不追究罪责,国法难容。”向朗求道:“话虽如此,可马谡毕竟年轻经验不足,以往功绩颇多,还望丞相看在他以往忠心侍奉的份上,从轻处罚。”丞相摇摇头,说:“我身掌钧衡的责任,就得秉公执法,不会因人而随意增减刑罚。此次街亭战败,固然马谡指挥失当,但我作为军中的统帅,是我让他担任这个职位,应该让我来承担这次战败的主要责任。”向朗一听,非常吃惊,忙问:“丞相这是何意?”丞相说:“我已经决定向陛下上表,街亭、斜谷的败绩都是由于我不够谨慎,加之错用马谡,我决定自贬三级。”向朗跌坐在椅子上,心中仿佛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丞相接着说:“街亭驻军的将士之中,还有一些人至今尚未回营。向长史,你可命人四下里张贴消息,让他们按时归返,以十五日为限,到时候依然逾期未还者,按律处置。”

    之后的几天,许多逃散的将士们陆续回到军营,包括张休、李胜、黄袭等人,然而马谡却一直没有回营。军中众将私底下议论不断,军中逃跑不归营,超过十五天,即当死罪,如果本人不在,家中的妻子儿女就顶罪。马谡对军令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前每当丞相有疑问时,都会找他咨询。怎么这件事他会如此糊涂?

    流言在军营中悄悄传递,丞相却对这些充耳不闻。姜维天天跟着丞相处理军中事务,进进出出倒是听到一些。姜维忍不住在心中暗自猜测,偶然一次向丞相提及这些流言,丞相听了,双眉紧锁,不置一言。

    丞相只能在沉默中耐心地等待。一个年轻人,没有经验,缺少谋略,甚至胆怯退缩,我都可以给你机会重新来过。可是你若不回军营,不肯面对自己造成的后果,你就放弃了自己。马谡,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等你自己选择。

    这些天,也多亏长史向朗在丞相身边,整理人员清单,归整物资入库,计划来年武器补充,等等,都由他全面管理。军中各部人员穿梭往来,收支配送,都由他口中令下,手中笔录,很快就规划完毕,传达到营中各部。

    这一天,向朗将账册整理完毕,呈给丞相,说:“这是人员、物资平衡账目总册,请丞相过目。”丞相略略浏览一遍,边看边问:“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单,整理完毕没有?”向朗回答说:“各营搜集核对的名单已全部规整在一起,只等丞相批准,我就立刻命人发放抚恤金。”

    在人员清单的首页中,丞相看到马谡的名字,列在逃匿失踪的名单当中。丞相皱了一下眉头,他记得以往这份名单被命名为“逃匿”,这还是第一次被称为“逃匿失踪”。丞相问:“可有关于马谡的什么消息?”向朗忙解释道:“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所以我将马谡的名字放在失踪一栏,也可多宽限些时日去寻访,若其已死于意外,其家人可因此得到宽宥,不必为他顶罪。”他停顿一下,说:“马谡在军中建功颇丰,我希望在获得确实的证据后,再给他和他家人定罪。”

    丞相心中明白,向朗和马谡是世交,情意厚笃,想为马谡及家人免罪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马谡的妻子婚前是宫中的乐女,她和马谡结婚还是丞相做的媒,婚后他俩很快就有了两个女儿,前年终于诞下一个男婴。请满月酒的那天,丞相正在临邛考察盐业,没能去成。回成都后丞相专门和妻子到马谡家中吃酒祝贺。席间马谡让夫人抱着孩儿出来给丞相看,昔日那个人间精灵般的乐女,变成一个自信愉快的家庭主妇,丰满雍容,笑容可掬。手上的那个孩子,眉目清朗,娇嫩可爱,马谡陪在一旁,满脸心满意足。

    想到这里,丞相沉重地叹口气,说:“军令如山,不能因人而废。马谡的家人,我自有安排。”向朗听了这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纵使马谡不能按时回营,有了丞相的保护,他的妻子儿女就能保住性命。

    不久,后主的圣旨传到营中,将丞相贬为右将军,继续行使丞相的职权。

    然而,十五天期满时,马谡依然不见踪迹。丞相默默地想,马谡犯下的死罪,已是无可宽宥。他此时在外逃匿也罢,或是意外身亡也罢,在蜀汉,已经不再有马谡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隐姓埋名的身躯,在某一个被遗忘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独自生存。可是,他的娇妻幼子,却可能因此受连累失去生命。马谡,你连回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宁愿选择活生生地消失在人间,你甚至连妻子儿女都不顾了吗?

    丞相想到这里,吩咐士兵:“命邓芝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