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繁体版

廿九 张郃丧命木门道 岑述催粮汉中府

    很快进入六月份,这一天,杨长史心中琢磨,算算汉中运送军粮,应该这几日就到了,可派人出去打探,怎么不见运粮队伍的影子?难道被魏军中途拦截?不可能。这山路之中,魏军骑兵是不敢轻易冒进的。他派兵出去四下搜寻,依然一无所获。又过了两天,李严手下的参军狐忠和督军成潘来到军营,呈给丞相一封李严的亲笔信。信中说:“陛下口谕,请丞相撤军回汉中,有紧要事情商议。”丞相问起军粮一事,狐忠和成潘说:“李严都护说,因为有陛下口谕,所以暂不发军粮。如果大军决定继续在此坚守,都护立刻派岑述都尉送粮,不日就能到达。”丞相当即吩咐两人,大军明日一早撤回汉中,命二人立刻回去告知李都护。

    丞相的这个决令,将众将领惊得目瞪口呆。刚刚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之时,丞相不但不趁势逼近,反而决定撤军,岂不是有违常理?众将请问缘由,丞相也不多说,只将李严的书信让众人传阅。众将看过书信,心中却更加纳闷。魏延将军说:“丞相,信中措辞含糊不清,既然让我们撤军,却没有具体的缘由。大军在此鏖战正酣,难道就凭这几句话,就让十万大军回转汉中吗?”帐中众将纷纷应和。丞相说:“陛下口谕,怎能不遵从?”大家一听,只好闭口。魏延恨恨地说:“只是便宜了那张郃和司马老儿!”丞相喝令道:“无需多说。大家即刻回营准备,明日按时启程,不得有误。”众将接令,依次离开。杨长史命人立刻清点剩下的粮草辎重,分配给各营。

    姜维走到营帐之外,踟蹰不定。这几个月他一直跟随丞相左右,和丞相共同出谋划策,深知在祁山与敌军周旋的艰苦。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接到李严的一封含糊其辞的信,大军就得撤回汉中。白天眼见魏延将军被丞相喝退,姜维决定晚上再私下里问丞相。

    将营中事务安排完毕,姜维就回到中军大帐,在外踱步等候。渐渐日头西落,晚霞满天,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直到满天星斗闪烁夜空。其间不时有将士官员进进出出,或是奉令而来,或是受命而去。又见小兵把晚饭送进了大帐内,不知过了多久,又原样端出来,热过之后,又再送进去,来来回回两三次。

    直到快到子夜了,丞相的大帐才清静下来。姜维又等了一会儿,大帐内的灯光依然明亮。他终于下了决心,走到中军官的面前。中军官忙招呼他:“姜维将军,这么晚了,不知所来何事?”姜维说:“中军官,我想求见丞相,能不能麻烦你进去禀报一声?”

    中军官进去了一会儿,出来对姜维说:“将军,丞相让您进去。”姜维迈步走进帐中,看见丞相正在闭目养神,脸上布满疲倦之色,姜维不敢开口,站着等了一会儿。丞相睁开眼,问他:“伯约,你现在来有什么事?”姜维说:“末将有一事不明,想向丞相请教。”丞相问他:“是因为撤军的事吗?”姜维说:“这次北伐,丞相您殚精竭虑,日夜筹划,将士们浴血奋战,以死相拼,将曹魏打得不敢出营,处处被动。我们若能再坚持两三个月,敌军军粮不济之时,就不得不退兵,那时候我们一定能够给敌军以重创。可现在因为李都护信中几句含糊其词的话,就让大军回转,末将觉得实在是太可惜了。”丞相说:“你知道第一次北伐,马谡失守街亭,我军为什么立刻全部退回汉中吗?我们在前方打仗,必须得先把家里安顿好。第一次北伐,汉中空虚,所以我名为北伐,却是以守为第一要务;这一次北伐,李严都护坐镇汉中,此次北伐,可以攻守兼备。如今李都护让我回去,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所以不能不回。”姜维又问:“既然发生了大事,可为什么李都护的信含糊其辞呢?”丞相叹息了一声,说:“正因为如此,更需要赶回去,将这件事妥善处理,只希望李都护经历此事以后,能够从此以国务为重,和我携手共扶汉室。”姜维听了更糊涂,再想多问,可看见丞相满脸疲惫,只好硬生生地把口边的话吞回去,退出大帐。

    第二天天亮时,魏军就发现汉军的营地已空。司马懿立即召集众将商议。这段时间,下了几次雨,道路泥泞,汉军此时撤退,难道是因为粮食不济?果真这样,那真是天助我也。大家纷纷建议趁汉军后撤时,派一支精兵从后追杀,痛击敌军。

    司马懿摇摇头说:“诸葛亮行军,首尾相接。即使撤退,也是稳重如山,难有破绽,我军若追击,必然受挫。”张郃昂首出列,对司马懿说:“数月来,敌军在我国境内,任意往来,末将未曾有机会将其挫败。如今乘此机会,请都督给末将一万人马,袭击敌军后部,以洗刷前次战败之耻。”司马懿见张郃力争,众将附和,没有阻拦,当即让他带轻骑一万追击汉军。

    张郃领兵一路追赶,很快就到了木门道,远远地望见汉军在前方急行。张郃心中憋着一股劲。这数月来,被汉军牵制着,从长安赶到上邽,从上邽追至卤城,一直不能与之开战。好不容易到南围攻打王平,想不到却不能攻克。现在,总算乘敌人撤退,等到这最后一次战机了,我可得奋力一战,扬眉吐气!

    边走边想着,耳中只听到一声梆子响,紧接着“嗖嗖嗖”一束束冰冷的寒光从两边山头上飞下来,扑向谷中的魏军。一时间,马匹、士兵纷纷倒下,张郃一惊,长枪还未伸展开,只觉膝盖上一阵剧痛,当即摔下马来。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山头上一面大旗招展,上面一个斗大的“王”字。张郃大叫一声,当即失去知觉。

    魏军大营里,已在准备行装。虽然历经数月,吃了几次败仗,但也总算挡住了汉军,没有让他们攻占祁山,这也就算是胜利了。张郃将军追击敌军,属他功劳最大,只等他回营后,大家一起庆功摆酒,犒劳三军。

    可等到下午,也不见张郃的军队回来。众将心想,这个张郃,一定是杀得兴起,不肯停下。说不定缴获的战利品太多了,拖慢了回程的速度。大家谈论着,说笑着,天渐渐暗了下来,阴云密布,司马懿命令郭淮带一支人马去接应张郃,才发现张郃已经失去头颅,所带骑兵无一生还。

    汉中城内这段时间也是阴雨绵绵。这一天,岑述在睡梦之中被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听了听,他问自己:“难道是又下雨了?”想到这,岑述又凝神细听,果然,雨水顺着屋檐落到房前的青石板上,淋淋沥沥,连绵不绝。

    岑述脱口而出:“糟糕!”在他身旁,妻子的眼睑动了动,醒过来,嘟哝着:“你说啥?”岑述忙说:“别管,你接着睡。天还早。”说着,自己点亮蜡烛,翻身起床,来到堂屋里。打开门,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和那厚厚的雨幕。

    才五月底,这雨竟然提前进入秋天。这已经接连下了快两个星期,依然不见晴。大道上勉强能行走,可山里面的道路就泥泞难行了。谷中的那条小溪该涨山洪了吧?想到这,岑述忍不住重重地骂了一声:“这该死的老天!”

    妻子此时也起了床。人还未从里屋走出来,清脆的声音先传出来:“你今天是怎么了?大清早不睡觉在这里骂天。”岑述说:“我怎么不骂?这鬼天气,接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到祁山的路,肯定又滑又烂,难以行走。”妻子说:“你前几次运粮,都是初一出发,二十日回来。如今既然天雨路滑,你何不如提前几日出行,以免路上延误?”岑述说:“我何尝不想如此?可是,成都的粮食到现在一颗都没有运到汉中,我怎么能提前出发?”夫妻俩都是大嗓门,这下子把睡在厢房里的两个孩子都吵醒了。孩子们倒也习惯了他俩的争吵声。儿子睁着眼,躺着没动,小女儿听了两句,翻个身,又睡着了。

    丈夫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在丞相的府中任职,一直都做事认真勤勉、任劳任怨。正因为此,丞相才将运粮这个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从那时候起,丈夫就在月头出门,月尾才回来,在山里面呆的时间比家里多得多。出门的时候是一个盔明甲亮的将军,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野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身上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备用的鞋也都穿破了,好在双脚底下都布满了厚厚的老茧,似乎比鞋还硬。

    妻子想了想,接着说:“既然粮食都尚未到汉中,你光着急又有什么用啊?相府中现在是李都护在主管事务,他得要派人去催促才行。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

    岑述有些气急,声音更高了:“所以说你不明白。丞相祁山与曹魏对仗,刚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若是后方运粮不济,这怎么说得过去?到时候李都护和我以及成都府中,只怕都难逃干系。”

    妻子也急了:“你也别在这里冲我嚷嚷。运粮是大事,我谅那相府中也不敢有所耽误,说不定这两日就到。我让厨房现在就做饭,吃完后你好再到相府去打听一下情况。”

    岑述皱着眉头说:“也只好如此。唉!再过几日,就到初一了,要是到那时候都还走不了,那就真有麻烦了。”

    早餐用毕,女儿和儿子也梳洗完毕,跑到堂屋给爹娘问安。看到这一双儿女,岑述的脸上才开朗些。他叮嘱了孩子们几句话,就上马赶往相府。

    自从丞相带兵走后,相府里的大小事务就全部由李严都护主持。李都护性格严肃,为人不苟言笑,相府上下都有些怕他。只有他从江州带来的几员大将,狐忠、成潘等人,还能够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岑述和李都护见面更少,只是在每次运粮前和回来后才有机会到相府来向李都护回命。

    今天为了运粮的事,岑述一大早又来见李都护,探听粮草筹备的情况。李都护一见他又来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说:“岑都尉,粮食尚未运到汉中。待粮食一到,本官再让人通知你。”岑述一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请问都护,不知粮食大概多久能运到汉中?请都护示下,末将好提前做准备。”李严说:“天雨路滑,目前尚无定期。”这一句话不紧不慢,岑述的心可就一下子吊在半空。他有心想解释一下到祁山运粮的难处,可看看都护的表情,他咽下口中的话,转身退出了大厅。

    岑述在山里曾遇到过多种灾难险阻,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筹莫展过。离开了相府,岑述决定去找自己手下的一个头目刘干商量一下。刘干为人机敏,做事踏实,虽然年纪轻轻,可这两年跟随自己运送军粮,风餐露宿都从未叫苦。两人见面后,岑述将刚才在相府中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气愤愤地说:“军中最重要的,就是粮食补给。为了顺利运粮丞相这几年花了不少的心血,还发明了木牛作运输工具。幸好有它,前几个月运粮都能按时。可这李严,竟然对此掉以轻心。此次若是筹粮不力,再加上天雨路滑,到达祁山误过期限,我们自然吃罪不起,他也岂不是辜负丞相的一片苦心?”刘干就说:“李都护仗着自己资历老职位高,加之丞相信任他,我们下面人说话根本不管用。还记得上个月李都护延误几天才将粮草放行吗?当时将军在丞相面前如实禀报此事,丞相不就要您一定要配合李都护的工作吗?”岑述说:“我就是因为丞相一再嘱咐,我才不敢违拗,无论多困难,我在李严面前都一忍再忍。不过我们不能坐等。你回头安排一下士兵们,各人备好雨具火石,运粮器具等。一旦粮食一到,无论白天黑夜,立刻出发。我这里再想办法到相府催促,无论如何,也要按期收到粮食。”刘干一听,也兴奋起来:“是,末将这就吩咐下去。只是既然李都护听不进他人的建议,只怕都尉前去催促,也无济于事。”岑述想想这话说得也是。他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李都护手下的参军狐忠。此人忠义勇猛,深得李都护的赏识。如果能够找他帮忙,在李都护那里说一说,派人去催促一下,也许能够让粮食早几日到达。狐忠为人正直,在相府中深得众人的好评,保不定他愿意帮这个忙。岑述想到这,交代了刘干几句话,急急地就往外走。

    果然,在狐忠力劝之下,李都护同意狐忠派人催促。得令在手,狐忠立刻命人飞马上路,命令成都过来的运粮队伍昼夜兼程,尽快赶到汉中,不可有丝毫延误。

    尽管如此,当粮食运到汉中时,还是晚了两天。岑述和刘干早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粮食一到,刘干当即带领士兵将粮食装载在木牛上。岑述则赶到相府,向李严领令准备启程。这次北伐,借助木牛节省了很多人力,每天能多走两个时辰的路。有一两次,因为相府中安排粮食不及时,岑述比计划出发的日子晚了一两天,都还能够在途中把时间抢回来。春去夏至,一切都还顺利。可这次恰逢天降大雨,道路泥泞,再怎么赶路,看来难以将粮草准时运到前方了。临走时,岑述也不隐晦,向李严直截了当地说明情况。李严听说不能准时到达,也开始担心起来,脸上就不太好看,心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到汉中相府以后,辛辛苦苦地干了几个月,没想到这次会出这个差错,不但前面的辛苦白费了,而且丞相向来执法严明,要是他认真起来,责备下来,我以后在军中岂不是威信扫地?

    岑述见李严踌躇,就坦荡地说:“都护不用为此事烦恼。我在路上催紧一点,估计到军营时最多晚两天。前些时大军在上邽抢割魏敌的稻谷,应该尚能维持。想来丞相纵使责怪于我,也不至于大过。断不致让都护为难。”

    李都护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他对岑述说:“那就有劳岑都尉路上辛苦了。”岑述走了以后,李严还有些担心,这路途遥远,万一路上再有什么意外,到达前方时,就难保只晚一、两天了。心里盘算了一通,他想出一个主意,不如我就给丞相传个消息,就说陛下有意请丞相退军,我这儿暂时不发粮草。丞相从前线发来的战报,说打了几个大胜仗,牵着魏军的鼻子走,他一定不会将大军轻易撤回。等丞相的回信到汉中,一来一回好几天,那么粮车晚到军营,也就说得过去了。丞相在祁山忙于与司马懿周旋,一时之间也无暇深查其中的缘由。

    这就是李严命令参军狐忠和督军成藩连夜将书信送到祁山大营,通知丞相退军的缘由。几天以后,狐忠和成藩从祁山回来,将丞相退兵的决定告诉李严。李严听了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军粮都已装载上路了,丞相为什么要退军呢?”狐忠和成藩一听,这话中有话,当时楞在那里,不知李都护为何这样说?不是您派我们到祁山去让丞相退军的吗?为了退军的事,祁山的众将们还都大失所望。他们忙问:“都护,难道有何不妥?”李严也不说话,心中开始打鼓,这下丞相真的回来,问起我这圣旨退兵的缘由,我该如何解释?

    正在着急,李严又突然想起来,岑述已在运粮的路上了,他若遇见丞相,把运粮的前后经过一说,那丞相不就全明白了吗?一层细汗从额头上冒出来。不行,当务之急,不能让丞相先见到岑述。他立刻下令,命人将岑述和所运军粮悉数叫转回来,无需前往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