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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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都尉蒙冤越狱路 丞相寻救逃亡人

    岑述接到李严的命令回到汉中时,已经午夜时分。李严的贴身侍卫长一直在府中等候。待岑述将运粮文书交还以后,侍卫长脸色一变,喝道:“李都护有令,岑述运粮误期,按律当斩。来人,将岑述打入死牢,等候明日判决!”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将岑述惊呆在原地。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岑述牢牢抓住,绳捆枷铐。岑述忙说:“且慢,我乃奉令行事,何罪之有?”侍卫长说:“运粮拖期,你身为运粮官,怎说无罪?明日都护升帐,你再自行解释。”吩咐手下,速速带走。岑述大叫:“我受丞相委任运粮,是非曲直,需待丞相决断。”侍卫长斥责道:“胡说!丞相已将汉中相府事务全部交给李都护,就连丞相接到都护的一纸书信,也立马率领三军从前线返还。你的罪行,都护难道还处置不得?”

    岑述被士兵一路跌跌撞撞地推到死牢中,直到身后牢门“哐嘡”一声被锁上,脚步声走远后,再无声息。岑述大叫一声:“冤枉!”牢中一片静默。过道中的一枚蜡烛无声地燃着,火焰稳稳地,纹丝不动。昏暗的光线略略地照进牢房,让岑述的眼睛最终能够适应周围深不可测的黑暗。

    过了半晌,惊魂不定的岑述才渐渐稳过神来。他仔细回想侍卫长的话,按照他的说法,此次运粮误期,全是我岑述的罪责。那我明日受刑一死,李严的罪责就再难追究。纵使丞相事后追查,也无人对质。想到这,岑述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自从丞相让自己承担北伐运粮的重任,自己一直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来不敢稍有懈怠。几次北伐后,自己及部下都得到丞相的奖励。此次出兵之前,丞相又特意将自己留给李严使用。李严刚到相府管事,许多人并不心服。自己倒不敢轻慢,以免辜负丞相的嘱托。所以前几次运粮,尽管不能准时出发,自己和手下都不敢言苦,风雨兼程,准时到达祁山军营。这次运粮,实在是李严准备太迟,不巧又大雨终日,眼看着难以准时到达祁山,自己只想着尽力补救,万万想不到,李严一手遮天,将自己下到死牢,明日即将处决!

    想到这里,岑述顿觉万念俱灰。

    自己跟随丞相多年,深知丞相做事力求公正,赏罚分明。就算犯错,只要真心悔过,丞相一定量情宽宥。若有人狡辩掩饰,一定严惩不贷。可是李严,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竟然私设冤狱、杀人灭口,这么多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经历。那一刻,岑述内心的世界轰然坍塌,留下一片废墟残留在黑暗中。真相的力量,勤奋的价值,诚挚的可贵,在这里,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更漏滴水的声音,“嗒,嗒,嗒,”无休无止,像极了下雨的声音。想起了雨,岑述又不禁想起了运粮一事。唉,大军在祁山前线浴血奋战,自己却不能按时将粮草运到,实在是无能之至!岑述绝望地靠在灰墙上,又想到明日自己说不定就被身首异处,心中不由得充满恐惧。李严在相府大权在握,他若想杀谁,谁能活命?

    这时,牢房中想起了轻微的一声“咔嗒”,接着牢门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快速地钻进来,到了岑述身边,轻轻地说:“岑都尉,我来救你。”说着,用钥匙将岑述的枷铐打开。岑述睁大眼,隐约看出是副将刘干。他没来得及多想,由着刘干将枷铐褪下,然后换上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配上宝剑,随着刘干来到牢狱之外。

    牢狱外看不到一个守卫,只有一个士兵牵着三匹马在等候。岑述也不多问,跳上一匹马,跟着刘干和士兵,朝着城门狂奔而去。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刘干向城上大喊开门,称自己有公务去往祁山面见丞相。岑述和刘干在汉中多年,士兵都知道他们深受丞相信任,见他们半夜要出城,也不多问,就将城门打开。三个人出了城门,一路狂奔,直到进入山林之中。

    汉中的山,是岑述的第二个家,在这里,岑述和他的士兵运送着粮草,来来回回地走了一趟又一趟。进到山里之后,三个人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纷纷下马歇一歇。

    刘干说:“岑都尉受惊了。”说着将岑述的马缰绳接过来,系在旁边的树干上。岑述忙问:“刘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干说:“昨晚都尉被抓下狱后,我晚些又回到狱中打听情况。值班的狱卒,正是这位马元大哥。”说着,就招呼那位士兵过来见面。马元过来参见岑都尉。岑述忙拱手还礼。刘干又接着说:“马元大哥在相府服役多年,深知岑都尉为人正直,深得丞相信任。他听我说都尉您受冤下狱,恐怕明日受审后凶多吉少,所以不辞凶险,与我合谋将您救出来。”岑述一听,忙给刘干和马元行礼,答谢救命的恩情。

    刘干忙扶起他,说:“岑都尉,汉中相府您是回不去了,说不定追兵很快就来。不知岑都尉有何打算。”

    岑述叹气道:“刘将军,我现在是一名逃犯,请不要再叫我都尉了。唉,我岑述我做事一向任劳任怨,尽心尽责,没有想到今天会落到这般田地。我此时已是万念俱灰,生不如死,一心只想远远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刘干劝慰他说:“岑都尉不要这么想。何不找到军营,面见丞相,将事情前后经过陈述清楚,以求丞相明断?”马元说:“在下认为刘将军之言有理,事不宜迟,还得尽快动身才好。”岑述摇摇头,说:“我运粮不利,害得大军不得不退回汉中,实在是愧对丞相当初的嘱托。如今自己还背上死罪,若不是二位相救,只怕明天此时已成为刀下之鬼。我实在无脸去见丞相,更无力与李严对抗,想来只能藏匿于山林之中,了此残生!我不想牵连二位恩人,二位还请尽早离去,自寻生路吧。只是二位的恩情,今生难以为回报。”刘干一听,就问:“这茫茫大山之中,猛兽成群,毒虫出没,哪有落脚之处呢?”岑述说:“此处往东,有一处天然洞穴,地势隐蔽,少有人迹,去年你和我曾无意中发现该处。我想先在那里避一避。”此时隐隐约约有火光透进树林。三人恐怕追兵将至,不敢多言,只好彼此别过,各自闪身隐入夜色之中。

    在树林里奔走了一宿,天亮时岑述才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略加喘息。

    初升的朝阳渐渐照亮了树林,成双成对的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叫。一只漂亮的花鹿在不远处快速地跑过,脚步轻捷敏锐。一个美丽的早晨,生机勃勃的世界,可自己却被人陷害,沦为死囚,不得不亡命天涯。

    岑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又想起了军营,和朝夕相处的士兵们。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被沦为死囚,畏罪而逃,不知他们会如何评论?接着他想到了丞相。运粮不利,尽管不是自己的错,可情况扑簌迷离,就算浑身有嘴也说不清啊。他想,李严与丞相共事多年,平素交往深厚,丞相对李严又一直非常看重,若李严在丞相面前告我一状,丞相难保不听信与他。唉,想不到我岑述这些年来勤勤恳恳做事,如今却无辜被冤,走投无路。

    岑述站起来,顺着自己熟悉的小路,一直向东,渴了喝点山泉,饿了吃点山果。走了两天,已是精疲力尽,饥饿难耐。躺在一棵大树下,他默默地想,我这样走下去,说不定就葬身于这山林之中。栽赃给我的误粮之罪,就永远洗刷不干净了。全军上下,包括丞相,都会认为我罪有应得,死得其所。唉,事到如今,这身后的名誉,军营中将士对自己的评价,自己对丞相的承诺,顾不上了。可是,妻子和一对儿女,从此怕是无人照看。想到这,他兀自摇摇头,不再多想,站起身,往山洞奔去。

    岑述到达山洞之时,已是精疲力尽,瘫倒在地上,很快就失去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只觉有人在面前晃动,却看不清是谁。一碗热汤端到他嘴边,慢慢地被灌进肚里,一阵暖流才在身体中流淌开来。歇了一会儿,他又再次疲倦地睡去。

    岑述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有人正守候在一旁。见他醒了,忙转身跑出去。岑述认出那是一个汉兵,心想:难道我还是落到李严的手中?这时,却见门帘开处,几个人走进了,为首的,竟然是刘干。

    刘干高兴地说:“岑都尉,你总算醒过来了。来,吃点东西。”士兵走过来,端上热饭热菜。岑述问:“刘将军,我这是在哪里?”刘干说:“您是在丞相的军营中。那天分手之后,我和马元找到大军,向丞相禀告了发生的一切。丞相就命我去到山里寻找您,务必带你回来。”岑述不再多问,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刘干等他吃好了,说:“岑都尉,丞相吩咐,说您近日辛苦,让您安心休息,尽快恢复。”岑述听完此话,也不多想,又倒头沉沉睡去。

    岑述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士兵再次端上饭菜,让岑述吃了个饱。岑述吃完后,坐了一会,又倒头睡下。朦朦胧胧之中有人把自己放在担架上随同大军同行。就这样又过了一日,刘干带来丞相的命令:“岑都尉,丞相一会儿要亲自过来看您。”

    不多时,岑述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军乐鼓吹的声音,他忙走出去,只见几队人马依着次序向这边过来,领头的是魏延将军,吴壹将军,高翔将军,姜维将军。他们个个全副盔甲,刚毅威猛,身后跟随着军中大小将领;之后是刘琰将军、杨仪长史、费祎参军,风流洒脱,尊贵儒雅,他们身后尾随着众多参谋。紧接着是丞相的贴身护卫,身佩长枪短剑,明晃晃犹如霜雪,寒光四射。最后两人一人手捧符节,黑沉沉的猛兽盘踞其间,节制全国军马;另一人手持斧钺,金灿灿的利斧炫人眼目,执掌生杀大权。众人左右排开,布列得整整齐齐。接着只听见铃声佩佩,一辆马车不急不徐地驶过来。曲柄伞盖下,正坐着丞相,依然一身布衣,手摇羽扇。

    岑述眼见丞相下了马车,迈步向自己走过来,岑述赶忙取下头盔,抢步上前,伏地不语,左耳廓上一道被砍掉的缺口格外狰狞。丞相记得,这是岑述当年担任司盐校尉时被人忌恨所致。丞相弯下腰双手将岑述扶起,问:“岑都尉,你为何独自一人在山林之中?”

    岑述说:“罪将自从受丞相之命督运粮草,一直兢兢业业,不敢疏忽职守。这次李都护给粮草放行之日,已经迟误两日。放行之后,我本打算路上抓紧,尽快赶到祁山大营,未料想才离开汉中几日,就被李都护派人追回去。当晚回到汉中相府,李都护命人将我下到死牢,准备就延误运粮一事将我治罪。运粮不利,害得大军不得不退回汉中,实在是愧对丞相当初的嘱托。我是唯一知道其中内情的人,如今自己又背上死罪。我既无脸来见丞相,又无力与李都护对抗公堂,一心只想从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今日既然被带回丞相面前,但求一死,别无他念。”

    两旁的众人听了,都大为吃惊,纷纷议论起来,若真有此事,李严可就是私设冤狱之罪。难怪李严来信让大军撤回,还含糊其辞,魏延尤其生气:“我们在前方拼着性命与敌人厮杀,李严却在汉中私下里作祟,这怎能让人心服?”长史杨仪却说:“此事还不能断定。岑述从汉中获刑死罪逃出,纵有刘干、马元作证,是非曲直,还需见到李都护时,询问清楚才能定夺。怎能凭一方之言辞而骤下结论?”魏延怒道:“若是丞相下令,魏延愿星夜赶往汉中,将李严带到军中对峙!”两人当即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众人中只有姜维的心像明镜一般。那晚在丞相大帐中的谈话,犹在耳边回响。丞相当时的疲倦与忧虑之色,依然历历在目。他紧盯着丞相,只见丞相不紧不慢地说:“岑述,你且随孤一起回往汉中。我需要你和蒋长史一起,负责将成都的军粮逐次运往汉中,为下一次的北伐做好准备。刘干作为你的手下,此次将你救出,立了大功,孤将他提拔为你的副职,共同筹备粮草。”接着,丞相对大家说:“至于李都护的事情,大家不可议论纷纷,以免扰乱军心。回到汉中后,孤自会妥善处理。”

    此刻汉中相府,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原来,李严第二日早上,听到岑述逃跑的消息,他的心中顿时像有猫抓一般,坐卧难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想要杀人栽祸,却居然让他逃脱。李严当即命人到树林里严密搜索,无论死活都必须将岑述找回来。他自己坐在相府之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狐忠看在眼里,心中大概猜出事情的原委。他就劝李严说:“李都护,您和丞相都是两朝元老,托孤重臣,丞相平素对您也非常倚重。这次因为运粮不及时,实在也是天雨做祟。您向丞相坦诚解释一下,认个错,相信丞相也不会太为难您。就算这次贸然让丞相退兵之事,也应该没有大碍。丞相带兵已在祁山好几个月,将士也都疲惫不堪,也该回来休整一下了。”狐忠这么一劝,李严的心里也安心不少。李严虽然性格严肃,不苟言笑,可他手下这几个老部下说的话,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这样勉强过了半日,到了下午,成都差人来到相府,说陛下听说丞相大军突然撤回,询问是何原因?前段时间汉军面对几倍于自己的敌魏,打了好几个胜仗,打得魏军龟缩在祁山不出,满朝文武都很振奋,陛下尤其高兴。丞相为何不带领大军一鼓作气,打垮敌人?

    使臣这么一问,李严的心里就是一激灵。自己千算万算,差点算漏了这一点。丞相为人宽厚,自己坦诚解释,主动认错,相信丞相能够从轻发落。可是陛下若知道自己假传圣谕,这可是欺君之罪啊。他一着急,又想了一个主意,当下写了一份表章给陛下,把丞相回师汉中的原因扯了个谎,说丞相退军是假,诱敌出来与之交战是真。这份表章交给使臣带回成都,李严的心里忐忑不安,盼只盼这件事在陛下那里能够就此搪塞过去才好。

    且说丞相率领大军奔往汉中,看看快到城下时,相府里的信差飞马迎来,送来一封李严留给丞相的亲笔信。原来,李严在汉中心惊胆战地又过了几天,接到了丞相大军很快就达汉中的消息。相府里上上下下开始热闹起来,李严却越来越焦急。今日一早,竟然带领狐忠、成潘及随从将士,以及他从江州带来的两万人马,离开了汉中相府,退向沮县。李严走后,相府的人在桌案之上发现李严留下一封信,赶忙派人送来。丞相打开信一看,信中说:“丞相台启:下官因旧病复发,暂回江州休养,待来日病愈,即回汉中效命。”

    一股怒气在胸中升腾,手中的信笺似乎难以拿稳,轻轻晃动起来。身边的将士们没敢出声,眼睛紧盯着丞相手中的这张纸。丞相心想,李严,今日我回到汉中,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你若是能有悔改之心,将是非缘由供认不讳,我一定宽容对待,既往不咎。我一直指望你最终能够以国务为重,和我携手共扶汉室。唉!从前我对你包容嘉奖,你依然屡次拒绝相助,一心只是为己,乃至做事颠倒,妄造冤狱,而今决绝而去。既然如此,莫怪我法不容情。李严,你可要做好准备,与孤相见。丞相剑眉一扬,喝令道:“传孤军令,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大军连夜赶往沮县。”

    丞相这一声怒喝,令众人个个心惊。传令官应声将命令次第传下去,十万大军应声纷纷转身,旗幡迎风招摇,马匹仰天长啸,迈步调头,渐行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