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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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六 落雪无痕冬炉暖 妒火肆虐春闺寒

    刘琰从汉中回到成都的那一天,正是建兴十二年的除夕。成都的天空暗云密布,仿佛一场风雪即将来临。

    刘琰的心情此刻正如这天气一样的阴沉。离开汉中丞相府,就意味着自己离开了政治的中心。尽管自己依然位列中军师,挂衔车骑将军,领都乡侯,可自己再也不能涉足汉中军营,在成都朝堂之上,亲友同僚之间,自己将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个想法让他充满恐惧,又愤恨不平。

    家中管家见刘琰突然回来,很是吃惊,有心想问缘由,一看老爷的脸色,话没敢出口,忙小心地把他迎接入内,同时派侍女禀报夫人胡氏。

    刘琰的府邸豪华,占地近一百亩,前院富丽堂皇,住着家眷和数十名侍女,后院幽深秀丽,精心布置着亭台楼榭、假山园林,围绕在一个蝴蝶形的水池周围。

    穿过数道院门,无视两边纷纷行礼的侍女,和躬身施礼的守卫,刘琰径直走到正厅。婢女们围上来,为他除去外袄,奉上热毛巾,端上热茶。暖炉中的火被拨了拨,烧得更旺。刘琰坐下来,惬意地端起了茶杯。不管如何,在这个家里,自己依然是一家之主。

    “哐镗”一声,茶杯被摔在地上,碎成几块。刘琰一口热茶喷出来,生气地大叫:“是谁沏的茶,是想烫死人吗?”一句话将厅中众人惊在当场,不敢动弹。这时,一个叫青莲的年轻婢女走过来,胆战心惊地跪下,说:“是,是奴婢沏的茶,没曾想老爷急着饮用,请老爷恕罪。”刘琰发怒道:“大胆,还敢顶嘴!军士们,将这贱人拖下去给我打。”管家姓陈,跟随刘琰从山东一直到现在,很得刘琰的信任。此时见状,不得不出来恳求道:“老爷,这个是才来的下人,年轻,不太知道规矩,还求老爷大人大量,原谅她这一回。”刘琰骂道:“住嘴!我的命令你也敢违拗吗?还不快快退下。”然后恨恨地说:“给我脱下中衣打,定要杖杖见肉。”

    陈管家赶忙退出来,找了个腿快的侍女,让她快快去请胡夫人。胡夫人原是荆州一郎中之女,被老爷相中后,取为妾室,后来大房太太过世,被扶为正房。由于胡氏机智聪慧,能干贤惠,为人宽容,深得老爷宠爱,也受到府中下人的敬爱。

    听说老爷突然从汉中回到成都,胡氏也颇为吃惊,及至听说老爷在前厅大发雷霆,责打婢女,胡氏心知,老爷一定是遇到麻烦事了。她忙跟着送信的侍女赶到大厅,果然,军士们还在施刑,那婢女被打得不断地哀嚎。再看刘琰,气愤愤地坐在正中,一脸凶相。一看到自己的夫人,立刻没好气地骂道:“你这主妇是怎么当的?手下的婢女连个茶都不会倒。好好的一个家,就被你们搅得乱七八糟,岂不叫人生气!”胡氏也不和他争执,不慌不忙地走进去,给刘琰行了个礼,柔声说:“夫君,您甭为她生气,我回头会好好教训她。您回来得正好,有件事,妾身正需要您拿个主意呢。”刘琰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情呆会再说,没见我正在忙吗?”胡氏冷静地说:“这可是关于皇宫里传出的旨意。”一句话,将刘琰昏乱的头脑平静下来,他粗着嗓门说:“什么事?”胡氏说:“圣旨在内室,夫君可随我前去,一看便知。”刘琰又叫起来:“你直接说不就行了吗?为何一定要我自己去看。真是让人着急!”胡氏只好说:“今日除夕,太后宫中赏赐了几盒御用点心给各大臣夫人,又下旨,让明日初一,各夫人去到宫中为太后朝贺新年。明日妾身一早就出门,夫君一路鞍马劳顿,我想今晚良宵,为夫君洗尘,共享赐品。”胡氏今年四十出头,体态丰膄,肌肤白皙,很有少妇的风韵。自己远在汉中之时,倒是常常思念她。现在听夫人这么一说,刘琰暂时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胡氏走过去拉过他的手臂,说:“夫君,时候不早,我们去共饮两杯吧。”刘琰甩开夫人的手,自顾自地向内走去。夫人吩咐军士们:“停下,别再打了。陈管家,你让人将她抬下去,用些药,好好将养。”

    刘琰此刻确实觉得累了,那酒更是没法喝下去,夫人举杯相敬,他也就喝了两杯,竟然觉得头晕脑胀。草草用完晚宴,胡氏让人将他扶到寝室躺下,让侍女们退下后,胡氏就开始为刘琰按揉头部。这么多年,胡氏早就摸清刘琰的脾气,无论他多么生气,这个方法一定能让他放松下来。

    那刘琰趴在床上,开始感觉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非常舒坦。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又回到眼前。他翻过身,看见胡氏正在床边抹汗,汗水顺着乌黑的头发丝滴下来,从白皙的颈根处冒出来,从贴身的绢裙里浸润出来,氤氲在屋内熊熊炉火的热气里。

    刘琰猛地挺起身,一把揽过胡氏的腰。胡氏下意识地往外一挣,叫道:“别闹,我有些累了,让我歇会儿。”刘琰不怀好意地笑了:“累?你敢说累?好大的胆子。丈夫就是你的天。做丈夫的让你侍寝,你敢不小心侍候着让丈夫舒服了?”说着,又一用力将胡氏压下来。胡氏笑骂道:“丈夫就算是天,也不能太霸道,小心别让我把天捅个窟窿。”刘琰暗哼一声,一用力,胡氏猛地叫出声来。刘琰无声地笑了,心想,“我让你看看谁把谁捅个窟窿。”

    雪下了一夜,无声无息。清早,胡氏轻轻起身,推开窗扇,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才看到窗外已是银白一片。成都城内下雪的日子,就如过节。那红墙绿瓦,枯枝寒梅,都包裹着一团蓬松的新雪,相互印衬,分外妖娆。关上窗,将寒冬隔在室外。屋内的炉火烧了一夜,此刻依然余温残留。胡氏梳洗完毕,恋恋不舍地离开家,前往皇宫中向太后朝贺。

    刘琰一直睡到中午时分才醒过来,躺在床上,街上的鞭炮声提醒他今天是新年。此刻,汉中军营中应该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吧?新年这一天,陛下也会在朝堂召见大臣,共进酒宴。而自己如今却独守家中,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他恼怒地想,自己写给丞相信中,苦苦哀求能够继续留用。丞相虽然给自己留了这个情面,让自己保留官职,却把自己赶回了成都。作为一个车骑将军兼中军师,离开了军营,岂不只是一个空头衔?

    这个想法让他异常烦燥。屋子里到现在都没有开窗,阴暗沉闷,挤压得人无法呼吸。他不由得想起昨晚和胡氏的欢愉,至少那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刘琰唤来侍女,服侍他起床更衣。经侍女一说,他想起来胡氏今日与众位大臣夫人一起,受召入宫去朝见太后,要到用晚宴时才回来。

    看来,今年的新年只能自己呆在府内,他落寞地这么想着,让陈管家吩咐下去,准备新年晚宴,自己要和两个儿子一家共同庆祝。

    此时离晚宴开席的时间尚早,刘琰来到大厅,让人将侍女们都唤来。不一会儿,几十位锦衣艳服的少女,发髻高挽,身姿绰约,齐齐往厅中走来。最前面的两位领队,其中一人长得明眸顾盼,眉梢入鬓,刘琰为她取名为明珠;另一人肌肤白皙,相貌温柔,取名为婉玉。两人带头,袅袅娜娜地弯腰行礼。站定以后,刘琰说:“明珠,婉玉,今日是正月初一,老爷想要听《鲁灵光殿赋》,你们一起背诵一遍给我听。”

    灵光殿是汉景帝时鲁恭王刘余所建的宫殿,在刘琰的家乡山东曲阜,高大巍峨,色彩艳丽,结构精巧,装饰细致。今日新年,听一听此文,也算是表达一点自己的思乡情怀。

    随着侍女们婉转的背诵声,刘琰陷入了沉思,作为刘家人,自己随着先帝转战千里,从北方平原来到益州山地,好不容易建立了蜀汉王朝,刘氏政权得以承续下来,实力也蒸蒸日上,而自己的地位也渐渐升高。可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犯错,尽管承蒙丞相从宽处理,依然难免处境尴尬,实在令人可恨,继而伤感。

    这时,清脆婉转的背诵声中,突然传来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把刘琰从沉思中唤醒。刘琰一看,原来是其中一个侍女背岔了,在人群中显得极不和谐。那侍女吓得顿时脸色大变。刘琰心中正在自哀自怜,也不说话,继续聆听,直到整篇文章背诵完了,他双手鼓掌,连声说:“好,好,好文章,好声韵。明珠,婉玉,给你们众人各赏赐丝绢一匹。”明珠二人忙带领众人谢赏。明珠又问:“刚才有一个侍女背诵有错,请问老爷,是否要按惯例罚杖?”刘琰摇摇头:“今天过节,不打也罢。让她接下来这个月到厨房里帮忙好了。”那侍女忙谢过老爷,退下去了。

    看看天色已晚,该是掌灯开席的时候,两个儿子带了妻子儿女也得来到大厅,准备给父母大人拜年。这时,只见门房进来,报告说胡氏夫人刚刚派人捎来口信,太后让她在皇宫相伴,要过些时日才回家。

    刘琰听了,心中暗骂一句:“连夜不归,也不先得为夫的同意,好大的胆子!”又自我解嘲地想,做丈夫的留在家里,做妻子的却在外面应酬不归,难不成今年这刘府要变天不成。这时陈管家上来禀告,说家宴已经准备停当,刘琰这才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吩咐开席。一道道的菜肴摆放好后,刘琰率先在厅中跪下,恭恭敬敬地向天磕了三个头,祈福上苍保佑家人的平安。然后坐在首位,两个儿子带着媳妇、子女,依序跪好,给刘琰磕头拜年,祝父亲新年身体康健。刘琰也一一祝福两个儿子,事业顺利,妻贤子孝,接着将喜钱发给大人和孩子们。院中早已准备好鞭炮,此时点亮了,“劈啪”炸响,火光耀眼,喜气洋洋,儿子、媳妇等人依序入座,举起酒杯,开始轮流向父亲敬酒。

    看着自己的儿孙济济一堂,刘琰难免感慨万千,当初从老家出来,只是自己一个人,跟着先帝奋斗了几十年后,终于建立了这个大家庭,夫妻和睦,子孙孝顺。一家人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酒至半酣,刘琰让管家叫来侍女们,为大家歌舞助兴。

    侍女们或是鼓瑟,或是吹箫,或是抚琴,或是吟笛。偶尔万音俱寂,古埙的声音悠然穿破夜空;或是笛声幽咽沉抑,挡不住琵琶斩金断玉的声音翻滚而来,仿佛金戈铁马驰骋在黄沙飞扬的秦川。刘琰听着听着,仿佛回到了祁山战场,令旗招展,刀剑飞舞,魏军铁骑纷纷倒地,鲜血在风沙中飘洒。刘琰不禁热血沸腾,恨恨地一拳砸在案桌上,将酒杯震得掉下去,“叮叮当”,滚了几下才停住。厅中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看着刘琰,丝竹之声骤然安静下来,舞者纷纷驻足,无声地退在两旁。

    刘琰停了片刻,直到耳边乐曲的余音完全消失,他才抬起头疲倦地对两个儿子说:“儿啊,时候不早了,你们各自也早些回去吧。”儿子、媳妇忙给父亲道过晚安,退了下去。刘琰看着厅中呆呆立在一旁的侍女们,说:“你们所奏乐曲,甚慰我心。来人,再给她们每人赏赐丝帛一匹。”然后看着明珠,婉玉,眯缝着眼点点头:“对你们俩,今晚我会额外有赏。”明珠和婉玉不知何意,只是弯身道谢。刘琰慢慢站起身,向内走去,边走边说:“明珠,婉玉,还不来服侍老爷歇息?”

    就这样过了十多天,刘琰也不出去访客,也不请朋友相聚,只是独自呆在家中饮酒作乐,夜夜笙箫。胡氏一直没有回家,连口信也不再捎回来。刘琰的心情,就从些许的不快,变成焦急起来。有心想派人到皇宫中去打听一下,可是又怕惹太后不高兴,自己吃罪不起。想来想去,又觉得胡氏做事没有分寸,在皇宫中陪伴太后,居然去了这么多天,再无口信回来,分明不把做丈夫的放在眼里。哼,胡氏,你好大的胆子。刘琰心中暗想,胡氏这次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管教她一下,让她明白,让太后高兴固然重要,可也抵不过让丈夫高兴来得重要。胡氏年纪比刘琰小二十多岁,一直很得刘琰的宠爱,有时候刘琰脾气上来,也不过就是让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厉声斥责一顿。加上胡氏为人十分机灵,一见刘琰生气了,马上低头认错,刘琰的恼怒也就消散许多。

    这些天,明珠和婉玉两人陪着刘琰,渐渐地生出情意来。看着老爷如此恼怒夫人,本来是不好说,可有一天喝酒喝得过了,乘着酒劲,明珠忍不住宽慰他,说:“老爷也别责怪夫人,夫人这么多天不回家,一定有她的苦衷。不然,皇宫里再是尊崇富贵,可是到了晚间无人陪伴,身边冷清,她不也是寂寞难耐吗?”听她这么一说,刘琰想起了胡氏走前的那个夜晚的缠绵,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明珠有说:“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奴婢不过侍奉老爷几日,就已深感老爷的恩情,何况夫人与老爷相伴多年,岂有不思念您的道理?”刘琰感伤地说:“你们俩都只是侍婢,却如此一心一意地对我。胡氏是我的夫人,我疼爱她这么多年,如今进到皇宫里,巴结上太后,就把我忘在九霄云外了。”婉玉柔声说:“老爷您是一家之主,能够侍奉在老爷身旁,就是奴婢的福分。奴婢也没有其它的想法,只要能让老爷开心,奴婢就心满意足了。”刘琰颇为感动,说:“你们俩从小就到我刘府,如今长成花一般的人儿。这段时间夫人不在,你们能够如此忠心服侍我,我也不能亏待你们。等夫人回来,我就让她给你们俩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后半生有个归宿。”婉玉听了,当时就跪了下来,说:“老爷,婉玉虽然是个下人,但也知道“忠贞”二字。我如今服侍了老爷,今生今世决心不再嫁人,等夫人回来,即便我不能再侍奉老爷,也情愿一辈子在府中为奴。”明珠也说:“明珠得逢老爷宠幸,今生就是老爷的人,死了也是老爷的鬼。奴婢尚且如此,夫人在宫中,还不知道怎么思念老爷呢?我猜,夫人这几天就该回来,再说了,一个女人抛下丈夫独自在外,时间长了,只怕让人说闲话。”

    明珠的话,让刘琰觉得很在理,于是心中生出一些盼望。可是又过了十多天,胡氏依然没有回家,也没有口信。刘琰在失望之余,又深深地感到被背叛的伤心。府中每个人都知道夫人呆在皇宫里一个多月都不回家,老爷为此恼怒不已的事,不免暗地里议论纷纷。有一天,明珠和婉玉两人单独呆在内室里,见刘琰不在,开始悄悄议论这件事。明珠说:“我们夫人也真舍得,一走一个多月,就只回来传个口信,就再无音讯。也难怪老爷这么生气。你就算表面上请老爷做个主也好啊?老爷也不能不让她留在皇宫里。她就真的那么不在乎老爷?”那婉玉可是个机灵人儿,就跟明珠说:“夫人这件事,是做得挺蹊跷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老爷如此生气,还有另一个原因。记得年前老爷刚去汉中,几天就回来了吗?我听到一些传言,好像是老爷得罪了诸葛丞相,所以被赶回了成都。老爷官场不顺,夫人不但不能为他排解,却独自在皇宫里周旋,这哪是做妻子的本分呢?”明珠说:“是啊,看老爷如今这样生气,等夫人回来后,还不知道怎样责骂她呢。”婉玉小声说:“等夫人回来?我听到其他人传言,当今皇上最喜欢漂亮的女人,在皇宫里,除了太后,所有的女人,如果被皇上看上眼,就会被临幸,夫人这么多天不回来,说不定正在受宠,快要当上娘娘了呢。只可怜我们老爷,还在执迷地等她回家。”明珠听了,叹口气说:“我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我们老爷也算是朝中首屈一指的高官名流,除了诸葛丞相,成都的这些官员,谁见到他不是恭恭敬敬地?如今却落得被人背后耻笑,就连府中下人,也在背后评论,脸面都丢光了。我看,我们得找机会劝劝老爷,想个法子把夫人早早地从宫中接出来,否则,再这么下去,假的都变成真的了。”婉玉摇头说:“你最好小心点,只怕老爷听了,不会领情,反而责怪你我。”明珠说:“老爷对我如此宠爱,我实在不忍让他被蒙在鼓里。这些日朝夕相处,一片真心交待与他,想来他也能有所体会。”

    当天晚上,喝完酒回到内室,明珠就开始为刘琰按摩头部,婉玉在一旁吹箫。轻柔的箫声,仿佛顺着纤纤玉指从头部流遍全身,刘琰渐渐觉得轻松舒坦。明珠于是就开始将她和婉玉的对话一点点地讲过刘琰听。刘琰听完,一把攥住明珠的手,慢慢地把她拽下来,直到与刘琰双目直视。刘琰咬牙说:“夫人被皇上宠幸的事,你是听谁说的?”明珠只觉得右手手腕像被一只铁钳握住,疼得说不出话来。刘琰见她不回答,生气地把她按在自己的腿上,顺手抄起一只鞋,“啪、啪、啪”地在明珠身上打了十几下,明珠哭着说:“老爷,奴婢是,是听婉玉说的。”刘琰望向婉玉,眼光如利剑出鞘。婉玉忙放下玉箫,跪在地上,说,“禀老爷,奴婢也是从府中下人们那里听说的,因为感念老爷素日的恩情,不忍心隐瞒老爷,所以才舍命相告。”

    刘琰勃然大怒道:“你们两个贱人,竟然敢在背后捕风捉影、议论主母,,岂不是无法无天?来人,家法侍候。”两个军士应声而入,刘琰吩咐,将二女带下去,各打一百杖。

    打完以后,刘琰还不解气,又传令道:“府中各人,若再有背后议论主母的,就照此惩戒!”

    这一夜,刘琰独自一人在内室休息,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最后索性睁着眼,直到天亮。昨晚虽然自己惩罚了明珠二人,禁止府中众人乱传流言,可他的心中,却无法摆脱这个传言。事实上,刘琰自己对此也很怀疑,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离开丈夫一个多月,对家中的事毫不挂念?更何况,胡氏姿色诱人,为人又乖巧伶俐,若真被皇上看中,深宫之中,她又怎能拒绝?她又怎敢拒绝?

    所以昨晚明珠一提这事,顿时戳中他心底的痛处,才一翻脸将她们痛打一顿。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悔。明珠二人不过是将听到的流言告诉自己而已,也并无恶意。唉,只怪自己昨夜酒喝多了,下手过重,等这两个丫头养好伤后,再让她们回到自己的身边来吧。

    正这么想着,丫环进来禀告:“老爷,夫人回来了。”

    刘琰一愣,从床上抬起头,问:“什么?”丫环又说:“夫人从皇宫里回来了。”刘琰坐起来,有些不明所以。这时听到外面传来胡氏的声音:“陈管家,这些箱子里的东西都散给下人,其余存到库里去。”陈管家答应一声,自去办事。胡氏推门进来,一眼看见刘琰身着睡袍,坐在床边,直愣愣地看着他。由于一夜没睡,他双目浮肿,满脸憔悴。

    胡氏顿时满怀歉意,自觉冷落了丈夫。在皇宫之中,陪着太后,两人年纪相仿,兴趣相投,谈得很投机。好几次胡氏惦念着家里,可太后不开口,她不敢贸然提起回家的事。胡氏明白,太后虽然养尊处优,可是平日里除了服侍她的宫女太监,并无其他人可以说话,极为寂寞。如今趁着新年朝贺的机会,留下自己和她多说说话,有个伴而已。若是自己主动辞行,岂不是扫太后的兴?让太后高兴,对丈夫以后的仕途,自然是有利无弊。所以一来二去呆了一个多月,才终于等到太后开口,放她回来。今早,她特意穿上一件宫中赏赐的青纱,打扮得明艳动人,准备给小别重聚的丈夫一次美美的慰籍。

    刘琰打量着胡氏,只见她衣着华丽,美目流盼,容光焕发,这光华将他郁积在心的恼怒与怨恨慢慢融化。可有个声音却告诉他,胡氏果然未曾思念自己,她在皇宫里的日子,看来被滋养得很好。他的眼神变成寒冰一样的冷,胡氏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走向前,口中说着:“夫君,妾身回来了,您这一向可好?”一边想把手放在刘琰的头上,刘琰却站了起来,走到一边,吩咐丫环侍候他穿衣。他的心象铁一样的坚硬,恼怒与怨恨又重新被牢牢地铸在一起。

    刘琰换好衣服,吩咐众人都退下,将房门紧闭。自己居中而坐,望着胡氏,冷冷地说:“胡氏,你还有脸回来。”胡氏心中一惊,原来丈夫是生自己的气了。她小心翼翼走向前叫了一声:“夫君。”刘琰哼了一声,胡氏忙顺势跪在他的面前。

    刘琰怒火满胸,他叱责道:“胡氏,你去朝贺太后,竟敢不经得我的同意,在皇宫中住了一个多月,而且这一去连个音信都没有,难道你就敢如此胆大,竟然不把你的丈夫放在眼里?”胡氏又叫了一声:“夫君。”刘琰怒道:“讲!”胡氏说:“我在皇宫之中,因为与太后相谈投机,再加上太后平时寂寞,所以此次多呆留了些日子,忘记向夫君问候,还望夫君不要见怪才是,妾身在这里给您赔礼了。”刘琰喝到:“哼!说什么怕太后寂寞,说什么忘记问候,分明是巧言哄骗!你老实说,是不是皇上贪图你的美色,你就与他在皇宫中一起……一起……”刘琰气得口吃起来。胡氏听了这话,如同五雷轰顶,饶是她平时口齿伶俐,此刻竟然也语不成句:“夫君,您……您……”她没想到丈夫说出这样的话来。流着眼泪,胡氏说:“夫君,我此次离家月余,没有求得您的同意,是我的错,可是我绝没有做出有辱清白的事。我在太后宫中,连院子都没有走出,夫君不信,可以派人去问太后。”刘琰恨恨地说:“你不要动不动拿太后来压我。你是我刘琰的妻子,就得守我刘府的家规,任问谁也是这个理。你做出这样不清不白的事情来,我做丈夫的,就算打死你,也是活该。”说着,从门后取下马鞭,朝胡氏劈头就打。胡氏从小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出嫁多年,又深受丈夫的宠爱,哪里捱过鞭打?当时被打得在地上哀嚎不止,哭着求刘琰住手。刘琰充耳不闻,暴怒之下,打了近一百下,手臂酸软乏力,自觉还不解气,呼喝一声:“军士何在?”一会儿,四个彪形大汉推门进来,刘琰将鞭子扔给他们,吩咐他们接着打,每人一百下,继续鞭打胡氏。

    陈管家等人一直在门外侍候,听到夫人的哀嚎,心中不忍,可谁也不敢规劝。以为老爷在气头上,打几十下出出气也就算了。此刻看到军士将要出手,陈管家连忙求情:“老爷不可,夫人乃家中主母,千金之躯,怎容得下人动手?就算老爷要打要罚,也望看在夫妻情分,从轻处罚,这几百鞭打下来,岂不让夫人命丧当场?”刘琰喝到:“她若念及夫妻情分,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今日就算打死她,也还不了她的清白。”胡氏哭着说:“夫君,我和你夫妻近三十年,为您生下两个儿子,又把他们抚育成人,您就算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能这样狠心待我。”刘琰骂道:“呸!贱人,你做出这样的事,辱没我刘家的名声,丢尽了孩子们的脸,我告诉你,他们从此没有你这个母亲。”吩咐军士,快快施刑。

    陈管家眼见老爷气急败坏不肯宽容,只好悄悄地给军士们使个眼色,军士们心中明白,若是真打,今日主母的命怕是不保,于是手下就只敢使出三分劲。陈管家又出来叫了两个下人,让他们赶快去搬大公子和二公子来为胡氏求情。下人们跑去很快就回来,给陈管家说:“大公子说:‘父亲大人是一家之主,母亲有错受罚,也在所难免。我做儿子的,不敢忤逆父亲。’当时大少奶奶正在旁边,还劝大公子前来为母亲求情,被大公子斥她多嘴,被罚跪当场,。”这时另一个下人也回来,说:“二公子听说母亲受责,本来要前来向父亲求情,可是二公子的侧房太太阻止他,说是丈夫管教妻子,天经地义的事,让他不要自讨没趣,还、还、还把房门关上,不准二公子出来。”陈管家听了,气得无语。母子情深,本是天性。如今父亲做事不明是非,母亲已是命在旦夕,做儿子媳妇的竟然这样不闻不问,居然还自认孝顺,真不知良心何在?

    责打还在进些,第一轮军士打累了,第二轮接上来。胡氏刚开始还哭喊几声,此时已是无声无息。陈管家的眼泪无声地流出来。胡氏作为刘府的主母,对丈夫温柔贤惠,对手下的人体恤宽容,对自己这个跟随老爷从家乡出来的人,尤其敬重,现在只因为几句捕风捉影的谣言,引起老爷的猜疑,竟然遭受如此的毒打,实在是让人心痛不已。

    刘琰此刻已渐渐地从盛怒中冷静下来,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妻子,他突然一阵恐惧,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大错。那柔弱的身体,陪着他度过危难的岁月,陪着他建立了一个大家庭,陪着他许许多多的月缺月圆之夜,自己怎会让她被几个彪形大汉打得死去活来?可是,一想到妻子在皇宫之中缠绵不归,不守妇道,有辱刘府的门楣,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这个女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是她罪有应得!”他的心又变硬起来。然而,此刻他觉得,打在妻子身上的每一鞭也打在自己的心中,只不过那心如铁一般坚硬,马鞭抽下去,只发出空空的回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军士终于报说打完了,陈管家一看,血肉模糊的身体,也不知是死是活。他把颤抖的手放在鼻孔边,居然还有游丝般的热气。他老泪纵横:“老爷,夫人只有一息尚存,怕是……不行了。”刘琰哑着嗓子冷冷地说:“把她抬到床上去,叫个医生来看看。”

    半夜,刘琰从睡梦中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眠。复仇后的快感已经消散,他恐惧地发现自己暴戾的一面。这个暴戾的自己,不知道从何而来?更不知前半生隐藏何处?若不是最近仕途受阻,再加上妻子触怒自己,恐怕还会一直隐藏下去。这个发现让他再也无法入眠。他清楚地意识到,今天这个暴戾的自己在怒火的煽动下,借着报复的机会,做出一件可怕的事,把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一个东西打碎了。

    那个东西就是情意,是夫妻几十年来血肉交织、荣辱与共的情意。这份情意,不可触摸,无影无形,却融入周围的空气中,无所不在。而如今它被打碎了,刘琰觉得所见之处,满目苍夷。

    若是仆人甚至儿子犯错,打也就打了,可是,这样对待妻子,看到她经历的痛苦,让他深深地感到不安,进而烦乱不已。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不。一个失去节操的女人,罪有应得!这个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让他的心再次坚硬起来。

    然而,他的心依然无法得到宁静。每日里刘琰铁青着脸,目光阴郁,歌舞酒宴依旧,可刘琰坐在座位上,沉默寡言,魂不守舍。晚上宴席散后,就叫一个侍女扶他回房休息。

    整个刘府笼罩在一股阴冷的气氛下,直到再次月缺的一天。那天,明珠和婉玉出现在他面前,领着侍女们为他献舞。看到她们,刘琰想起不久前一起卿卿我我的时光,眼中才略有一些神采。一曲终了,刘琰将两人叫在自己的面前,有些感伤地问她们:“那晚你们受我责打,是你们的错,还是我的过失?”明珠没有回答,婉玉在一旁说:“奴婢们不记得老爷的过失。奴婢们只想好好服侍老爷,将功补过。”一句话,说得刘琰露出了一丝笑容,在那苦涩的脸上,倒像是在哭。那晚过后,他将两人重新留在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