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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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童玉今日早上醒来时揉着太阳穴,没有了醉酒的迷糊,但是醉宿后的头痛挥之不散。稍微缓过来片刻后,就拉着准备记录的苏鸢要往外奔。

    苏鸢将她拽回来:“小姐,还在做梦呢?”

    童玉激动的解释道:“见证历史的时刻到了!兴昨夜告诉我他将会留给我一整个酒窖的酒!”

    苏鸢到底身在云山外,能够更加理智:“我看你这状态,昨夜应该喝得不少,会不会是你喝醉了自己存有期望,所以产生的幻想呢?”

    童玉被她这样一说,也有些怀疑。昨夜自己确实和他喝得很多,虽然果酒度数不高,奈何自己像喝水一样猛灌,兴拦都拦不住。最后,自己好像还拉着兴玩了行酒令……

    一时难辨真伪,童玉只得先洗漱完和苏鸢一起去往考古现场,毕竟正处于陵墓发掘的关键时期,苏鸢也是其中的一员,若被潘老逮住迟到,可不是件好事。

    苏鸢和同事正在紧锣密鼓的剥离棺椁上的真丝,真丝经过千年腐蚀,已经像宣纸一样脆弱,由于气候湿热,地下水较为丰富,墓室常年泡于水中,真丝可以看出工艺精湛,但是色彩已全部为黑色,只能依靠后期处理,看能否恢复其原本的色泽与图案。每一片被剥离下来的真丝片,都被小心的放入倒有化学剂的培养皿中,标注好序号,有序的从棺椁旁递出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差池。这个墓与其它的几座大墓类似,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人殉,大家都戏称这是个有人性的奴隶主。各类器具在棺椁外也是让考古队员收获颇丰,所以大家对于棺椁内的陪葬物也是抱有非常大的期望的。

    在潘老与几位前辈的指导下,他们终于将绳索准确的绑在棺盖下,为了减少绳索对于棺盖的破坏,他们又在棺盖下插入了一块薄薄的铁板。几个小时过去了,各种真空保存箱也准备就绪,在潘老一声令下,四个男同事抬起绳索上的扁担,将棺盖打开了。一股臭味涌出,棺内有一半的黑色积水,看来墓主人已经被腐蚀殆尽了,但是放置于内棺四周的陪葬器物果真非常丰富,让现场气氛大为活跃,当地媒体也在场外纷纷报导。

    苏鸢带上手套,正准备和同事进行棺内文物的清理维护,未料童玉挤过人圈跑到她身边。苏鸢不知道童玉怎么有勇气来面对可能是兴的这具尸骨了,下意识想要捂住童玉的眼睛。

    童玉却抓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耳语了几句,苏鸢看见潘老看了过来,赶紧喊道:“童玉不舒服,我陪她去下医院!”

    两人匆匆挤出人圈,童玉这才放大了声音:“我仔细回想,兴有告诉我酒窖的详细方位和距离。刚才我用地图查了一下,那个位置现在叫“丽乡”,你想想,“丽乡”和“醴邑”是不是异曲同工,有着微妙的联系?”

    苏鸢琢磨了一下,是有道理。她们找同事借了辆车,按着童玉所指的方位驱车前去,决定一探究竟。

    到了丽乡的地界,苏鸢问童玉是否有些熟悉之感,童玉也很无奈,她昨夜是晚上来的,除了月光能勉强照亮道路外,对于远方景色一无所知。

    她们绕着丽乡开了三圈,都没能找到童玉所说的石壁下的山洞。两人难免有些失望,恰巧一个赶羊的老人从她们车边经过,童玉摇下车窗询问一二,老人停下来,抽了口旱烟,道:“你们说的百丈岩吧?上山下乡的时候,知青给面上土,种上了树苗。就沿着前面那条小路往里走,车是开不进去的,三里路左右。不过你们说的岩洞是没有的,我祖爷那时候就去那边放羊,也没听他说过什么山洞。”

    童玉和苏鸢抱着点微弱的希望往里寻去,果真,走了约莫三里路,看见了一个地势陡峭的山坡,童玉盯着琢磨了一会儿,若是将上面的绿植全部去掉的话,倒很有些像两千年前的那个模样了。两人又掉回头去找村里农户借了两把锄头,按着童玉印象中的方位开始凿挖。

    吭哧吭哧挖了两个小时,手掌都磨出了水泡,还是没有大的进展。

    两人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恰巧潘老的电话打了进来,童玉将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按了接听键,潘老那边嘈杂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先是关心了童玉的身体,听她说没事,便让她们赶紧回来,现场能学的东西很多,不要白白浪费。

    眼见潘老准备挂电话了,童玉紧盯着眼前的山体,心一横道:“导师,我收到消息说有个地方很可能存在酒窖遗存,我和苏鸢这时候正在这里,初步验证应该所言不假。”

    摊牌了吗?苏鸢心头一凛,抬头看着童玉,听着她与导师对话。

    “不是,是他的儿子……对,他儿子说他父亲当年帮着知青面土,挖到过一个小陶罐,里面残存些许液体,留有酒香。”

    “带不过来呀导师,他儿子都七十多岁了,而且那东西也不见了。”

    “……不行,他不愿透露姓名。说是丢失了文物,担心国家追究。”

    “我们试了试,工程量太大了,希望您能派个挖掘机过来……可是真的很着急的……”

    童玉挂了电话,看着苏鸢询问的眼神,颓然道:“导师说那边正缺人手,得缓两天。”

    苏鸢点点头觉得导师说的也没毛病,又道:“长本事了,会撒谎了。”

    童玉也觉得良心有愧,摊了摊手,又抡起锄头开始干活。

    “别干了,单凭我们双手,是挖不开的。”

    童玉却不顾手心火辣辣的疼,继续挖着,道:“兴不会骗我的。”

    苏鸢觉得自己这十根白葱实在是受不起这种揉拧了,坐在石头上,掏出手机,把童玉这不要命的劲儿拍了一段视频,发给了潘老。

    约莫一个半小时,身后传来轰隆隆的机车声,童玉转过身,见一辆大型挖掘机正踏平周遭的杂草而来,苏鸢邀功的冲她一笑,指指自己的手机。

    待挖掘机停下,潘老气急败坏的跳下来,冲童玉吼道:“什么好的不学,老子这牛脾气你倒是学到了!”瞟了眼她的手,继续道:“滚一边呆着去!尽给我添乱!”

    回头看见苏鸢正挤眉弄眼的对着童玉说哑语,又冲苏鸢吼道:“还有你,莫给老子发什么定位,害我好找!”

    童玉乖巧的窝在苏鸢旁边坐着,看潘老指点江山,从容有序的安排挖掘工作。

    童玉偷偷问苏鸢:“导师不是说没时吗?”

    “还不是心疼你。”苏鸢给她看了下聊天记录,潘老把那边事情委托给了宁教授,东拼西凑,抓了一队壮丁过来的。

    挖掘机按着她们之前挖的方向工作了一段时间,果不其然,在挖出近一吨碎石碎土后,露出了一个高约两米的隧道。

    听见前面的吆喝,童玉像个离弦的箭的一样嗖的冲过去,看见这个隧道向下倾斜,上面凿有阶梯,与昨日所见相差无几,童玉心头狂喜,打开手机电筒就准备进去,被潘老一把按住,“先测试洞内空气。”

    等待测试的时间虽短,对童玉来说却度秒如年。隧道的出现,也让潘老难看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只是潘老更担心这是一个早期大型盗洞,所以要比童玉要沉稳冷静很多。

    空气检测,除了氧气含量稍低,其它并无大碍,童玉他们一行打着探照灯一路向下探寻,走了27米,来到童玉昨夜看见的藏酒地,没有期望中的酒窖,而是大片塌方挡住了眼前所有视线。

    童玉心里陡然一紧,难道是全部毁损了吗?童玉难以置信地伸手触摸眼前的土石。

    潘老打着探照灯研究了一下周遭的情况,“应该是后期地震或者塌方。这个隧道有长期使用的痕迹,那么消息应该不假,只是东西怕是毁损得差不多了,先清理清理看,有没有什么遗存。”

    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只得连夜开工。潘老让人从村里牵来电线,打开探照灯,一筐一筐的石土往外运输,大概三个小时后,终于一锄头下去把铜墙铁壁似的土石凿穿了。工作人员从那个小洞口打着探照灯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惊呆了,里面空间保存完好,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范围里,各色陶罐整整齐齐码放了三层。

    瞬间,隧道内的沸腾传到了洞外,潘老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消息,加之专家组的碳十四测定出来了,这个洞内系两千年前的遗址。潘老打了三次才打燃了火机,深吸了一口烟,用力拍了拍身边童玉的后背,只道:“好!好!”

    童玉和苏鸢两个当事人更是激动到有些发颤,相互掺着从隧道里小心走下去。残存的土石已经被同事清理的差不多了,大家正在牵电线,将几个大型探照灯拿进来,力图在黑夜中看得更加清楚,以免磕碰到这些文物。

    随着几个探照灯“噌”的一声被打开,洞内亮如白昼,在约两千平的残存面积中,所有陶罐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摆放着,像是规整有序的蜂巢。视觉的震撼让洞内鸦雀无声。

    童玉无意识的拂过彩陶的陶面,两千年的与世隔绝,让这些彩陶色泽鲜艳如初,触感仍然温软细腻,昨夜的豪饮与今日的画面混叠起来,童玉只觉有感难言。

    随着潘老继续往里勘查,来到更深处,发现突然空出一块十平左右的地方,中心放一实木案几,木已朽化,但尚未坍塌,案几上放置了一个形态奇怪的青铜器具,周遭酒樽一应俱全,像是等候着久归的主人。

    潘老蹲下身,带上手套,仔细研究着那个最特别的青铜器具。

    兴好看的手指用它煮酒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童玉像大家一样站在旁边喜气洋洋的笑着,直到苏鸢给她递了张纸巾,指了指她的脸颊,童玉才发现两颊已沾满泪水,童玉呵呵一笑:“原来人真的在喜极的时候能够流出泪来。”

    苏鸢却只是看着她,没有言语。

    这种天大的消息,自然迅速通报到国家层面,全国知名酒类专家连夜乘飞机赶往现场。大大小小的媒体也是蜂拥而至,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瞬间成为世界的焦点。

    童玉苏鸢随着潘老一行完成第一波盘点,已到后半夜,走出山洞时被铺天盖地的闪光灯闪瞎了眼。好在有些村民对媒体说了很多丽乡的奇谈,引走了部分媒体的注意,加之潘老没有对他人说起童玉的那通电话,所以童玉和苏鸢这两个发现者被很好的保护了起来。

    在等待酒类专家到来的时间里,潘老把童玉和苏鸢带到了一块安静的地方,抽着烟,看着她俩饥肠辘辘的吃着泡面,想起来兜里还有两个早上带的即食卤蛋,掏出来撕开,朝她俩碗里一人丢了一个进去。

    见她们把汤都喝了个底朝天,把烟蒂摁熄了,才开口道:“现在可以说说了,给你们提供信息的人。”

    见她俩都缄口不言,潘老继续道:“现在他不用担心毁坏文物的赔偿了,毕竟他的消息给考古界带来了这么重大的发现,我认为还是应该公布出来,他是值得历史铭记的。”

    但眼前两人像是木头桩子,仍不发一言。

    潘老不懂为什么她们对线索提供人的身份这么讳莫如深,又过了半响,当潘老的耐心消失殆尽的时候,童玉终于开口了:“他说过无论是否有发现,他都不愿意被公布出来,否则……他会以死明志。”

    “……”

    这场谈话无疾而终,最后潘老对外的官方口径是:一名不愿公布身份的村民,联系了考古队提供的线索。

    现场所有人一夜无眠,大概清晨五点钟,第一批酒类专家风尘仆仆到来。大家直入正题,直奔酒窖内,饶是见过世面的酒类考古专家们,面对如此大数量的千年藏酒,都叹为观止。

    “确定了都是酒吗?”一位最年长的专家拄着拐杖问到。

    潘老道:“我们开了一瓶彩陶,的确是酒。酒品毕竟不是我的专业,其它的等各位专家到了再检验,以免造成挥发、损害。”

    专家们依次品了品已经开封的那个彩陶中的酒,赞叹声不绝于耳,大家认为这是一种果酒,汤泽清亮、口感清爽、味道极佳,属青梅酒的可能性较大。中国考古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掘出土过果酒,这大量的窖存将弥补古代果酒的空白。

    后又分别开了一罐黑陶一罐釉陶,大家奇到原来不同的罐子储存的酒是不同的。其它两种罐子是粮食酒,由于密封条件好,窖内也千年来恒温恒湿,时间的沉淀让粮食酒的醇厚口感愈发浓郁,入口回甘。要知道,发掘古代酒已经很稀少了,而绝大多数发掘出来的酒,由于密封与保存条件不理想,酒精基本挥发殆尽,只能通过化学检测才能检测出微弱的酒精含量而确定为酒。目前所知存量最多、质量最好的,是2003年在XA市北郊文景路发掘出来的一个汉代高级墓葬里26公斤的古代酒。然而,此时无论是酒的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逊与这个酒窖中的藏酒。

    因为蒸馏酒在近代才出现,而且起初是限于贫民的廉价酒,所以专家们一致认为这些粮食酒是属于黄酒大类的,不过至于是用什么粮食作的原料却存在争议。有的认为是稻米,有的认为是黍米,有的认为是麦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争执后,最年长的那个专家用拐杖杵了杵地面,大家安静下来,他缓缓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要结合这边少数名族的饮酒历史来看,我同意小张的观点,粟酒的可能性更大。”

    童玉心里明了,却不能说。听他们没说到点子上直着急,听老专家一席话,不禁在心里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姜不愧还是老的辣。

    老专家说罢又转头面向潘老笑道:“我建议队里还是先叫个救护车,后面要来的那几个老头心脏要是没我这么好,看见这阵仗估计得高血压了。”

    洞内大家哈哈而笑,对这些考古专家来说,真的比过年还喜庆。

    等将酒窖里的藏酒全部转出已是三日后,总计黑陶231罐,釉陶927罐,彩陶3607罐,碎了1罐。这个发现震惊全国。

    童玉他们考古队也是累得精疲力尽,全程参与着现场清理与保护和运输工作,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去车里小睡半个小时。等到三日后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招待所的时候,童玉和苏鸢累到打趣儿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人衣裳都没有脱,倒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