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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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童玉来到“梦里”,顿时神清气爽,扳起指头数了数,才陡然发觉已经三个晚上没有回来睡觉,也没有见到兴了。然而房里却空无一人,童玉推开门出去。

    阿奴守在门口,听见声响回头,看见童玉,一脸欣喜:“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

    童玉也冲他笑了笑,看着高悬的日头问到:“几时了?”

    “午后三时。”阿奴躬身回道,随后立即遣从人去给小王传讯。

    见童玉想晒晒太阳,阿奴善解心意的拿了个竹席铺在殿门口的白玉砖上,又拿了个团铺和案几过来,沏上热茶,传人送来了糕点,然后跪立身后,执一团扇轻轻扇风,尽心侍奉着。

    童玉打小家里钟点工都没有请过,哪习惯这样的服侍,被弄得有些诚惶诚恐,赶紧请他一起饮茶。阿奴自然是不从的,最后拗不过,只跪坐在案几对面的竹席上,童玉让他铺上团铺,他是如何都不肯的,道:“阿奴身为奴隶,不可僭越。”

    是了,奴隶社会等级森严,再要求他恐是强人所难,童玉只得作罢。琢磨了一会儿,担心阿奴因为身份自卑,斟酌着措辞道:“可是我看兴待你好的,是每个贵族都有近侍奴隶吗?”

    谈到兴,阿奴的神色都溢出暖意:“不。我们奴隶只配做最低贱的杂事,贵族的近侍多为白民亦或是等级稍逊的贵族子女。小王待我是极好的。”

    “何谓白民?”

    “自有田产,非奴隶。”

    童玉明白了,大概就是中产阶级。童玉想起阿奴曾经说过他是兴幼时救下来的,应该与兴一起长大,知道不少兴幼时的趣事,便向阿奴询问。

    阿奴瞬间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和小王爬树偷鸟蛋讲到更大些了溜出王宫胡作非为。听得童玉哈哈大笑,原来兴小时候是这样一个皮猴儿。

    童玉感慨道:“你和兴像是兄弟一样呀!”

    阿奴赶紧躬身道:“贵女折煞阿奴了。阿奴怎么能和小王相提并论,一入贱籍,终生为奴,阿奴能得小王垂怜已是三生有幸。今日与贵女相谈甚欢,斗胆向贵女吐露心声,阿奴虚长小王两岁,不论世人如何看待,我心里已将小王视作我唯一的亲人。”

    童玉也很动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认同。

    等童玉五块糕点下肚,兴还没有回来,童玉看看天色问阿奴:“兴去哪里了,很远吗?”

    阿奴和童玉经过长谈,要熟悉了很多,便道:“贵女已有三十余日未来,小王每隔十日便会在案几旁枯坐一宿。这一月来小王尽量只在宫城议政和王城边练兵,只是又到了巡视远地戍防的时候,小王不得不去,便留我在这里等候贵女,一有消息便及时通知。小王已去三日,今日应已在归途,还请贵女稍候片刻。”

    童玉看了看天色,黑云压了下来,像是要下雨了,有些担心道:“兴一行有避雨的地方吗?”

    阿奴回道:“贵女无需担心,小王一行有牛车同行,可避雨。”

    南方的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霹雳啪啦砸了下来,童玉躲进了屋里,不过仍大开着房门,坐在门槛上,吹吹凉风,解解湿热,闲闲的看雨水在白玉砖上砸出的水花儿。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庭院外的殿门被“嘭”的推开,童玉看见一匹雪白的骏马冲了进来,马背上的人拉住缰绳,骏马高抬起前腿,嘶鸣着停住。兴翻身下马,掀开雨幕跑了过来。

    几日不见,竟恍如隔世。童玉的心随着他的脚步跳动着,痴痴的看着他跑进房檐内,童玉才回神。

    见他浑身湿得透透的,头发和睫毛不断的滴着水珠,童玉摁着嘴角的微笑,起身想为他擦一擦,兴却退后了一步,笑着说:“为了不弄湿小玉,我强忍住了抱你的冲动,可别再来撩拨了。”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束火红的鲜花,递到童玉身前:“回来路上看见的,想着摘一束回来等你,就收到了从人的消息,我真是太开心了!”

    “自己都淋成落汤鸡了,还这么仔细一束花!”童玉又好气又好笑地嗔道。身体却诚实的接过了花束,指尖摩挲着花瓣的柔软,还带着兴怀里的体温,在这暴风雨里真是一点雨水都没有淋到呢!

    阿奴送来了干爽的衣物,兴关上了房门,开始更换衣服,脱掉湿透的外套,里衣也是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兴解开衣带的手顿了顿,道:“小玉要继续看着我吗?”

    童玉反应过来,刷的转过身去,懊恼地拍自己的额头,这可是在高考中傲视群雄的脑袋瓜子啊,怎么每次在兴面前就钝如猪脑!

    背后一阵悉悉索索的换衣服声。兴怕她无聊,一边换一边与她交谈:“我今天回来时在集市遇见了一个老阿么,当时暴雨就要下来了,乱成一锅粥,她一个人站在路中间,看着很无措,我就下马把她扶到了路边屋檐下……”

    童玉很会抓重点:“明明有牛车可以避雨,干嘛骑马回来呀,还被淋成这样,当心感冒。”

    兴笑:“牛车太慢了。本想将老阿么送回家,但是我太着急回来见你,就只能把她送到路边了,我把送你的花分了她两朵,小玉不会介意吧?”

    童玉摇了摇头,道:“你一直这样心善。”

    兴还欲再说,童玉听见没有了换衣服的声音,转身抱住了兴的腰,兴刚要出口的话哑在了嘴里。

    约莫三秒,童玉红着耳根放开了手,解释道:“这是表示感谢的意思,我们那边的人都是这样做的,谢谢你的酒,我收到了。”

    兴没有说话。童玉以为他没有理解,又道:“我是说,你封存的酒窖,我挖到了。”

    这时兴才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我可以收回以前说的这句话吗?”

    童玉脖子也红了,大声道:“不行!”

    兴笑,童玉发现她又被兴捉弄了。

    童玉猫爪子想要打过去,却被兴反手钳在了身后,重新又跌入兴的怀里。

    兴道:“好喝吗?两千年的酒。”

    “专家们都说好喝。”

    兴将童玉的下巴托起,问道:“你没喝吗?”

    童玉有些赧然:“……我还不够格儿。”

    兴眉头微蹙:“我只是,为小玉一人准备的。”

    童玉第一次见兴皱眉的样子,赶紧解释道:“因为太珍贵了,所以全部移交国家了,不过我闻到了,真的很香!”

    感觉兴的眉头蹙更深了,童玉继续狗腿:“而且你真是太料事如神了,你怎么知道地洞入口会塌方一部分,而把酒全部堆放在里面的位置?”

    “哦?有这事?我现在知道了。”兴的声音慢悠悠的从上方传来。

    童玉惊讶的瞪大眼睛,这是什么因果循环?

    敲门声响起,阿奴和阿从将晚餐的食案抬了进来。

    看着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童玉食指大动,跪坐入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和兴继续谈论着酒窖。

    “你是前几日把酒窖封上的吗?”

    “尚未。只是对酒窖的老叟交代了下去。”

    童玉想了一下,是了,中间还有两千年的时间,他就算再等几年封存,对于她两千年后的世界来说都是既存的事实,与此时此刻是否完成,并无关系。

    “我看这酒窖是祖传之宝了,老叟是如何同意的呢?”

    兴浅笑:“世间无非利益二字。持有酒窖,图钱利;许之官爵,图名利。老叟子嗣已无心经营酒窖,我许了他儿子官爵,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后代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童玉心里暗暗称赞,重农抑商一直持续到清末,在奴隶社会能够从商人变为官人,那是社会阶级的越迁,简直祖坟上冒青烟。兴丢出这样一个金馍馍,真的是没有人能够拒绝。

    兴继续道:“不过我没让老叟立刻封窖,让他大限将至前封窖就可以了。毕竟老叟还是要靠这门技术吃饭的。更重要的是,我也吩咐了他,酿造更多的酒封存起来,给我的小玉……不过现在看来,反正小玉也一口都喝不上,这个计划可以作罢了。”

    童玉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差点没被一口蹄膀噎死,挣扎着咽了进去,憋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抓住兴的手道:“不!请你一定要执行下去,国家和人民会感谢你的!”

    “那小玉感谢我吗?”兴面上不为所动。

    童玉点头如捣蒜,兴却只是看着她,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童玉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埋,认命的跪立起上身,前倾,越过案几搂住兴的脖子。

    搂住之后童玉才发觉这个角度和刚刚有点不一样,先前自己和兴身高差距大,搂住腰,脸就靠在他的胸前;而现在搂住脖子,则脸就贴在了他的颈部。

    感受到肌肤之下另一个人肌肤的温度、脉搏的跳动,童玉觉得自己像是触碰了高压电线,想要脱离却整个人很僵硬,无法动弹。

    直到这个僵硬的姿势让腰也酸痛了,忽而听到兴喉咙里溢出来的轻笑,继而爽朗的大笑声。

    童玉顿悟兴那话只是逗她,自己又被当猴儿耍了,脑子一热,亮出自己的犬齿,对着兴的脖子就一口啃了下去。

    兴一声闷哼,却没有动弹。

    意识到自己的禽兽行为,童玉赶紧松口,却看见兴脖子上两排青紫色牙印格外显眼,有个地方甚至都溢出了一丝血迹。

    鬼使神差,童玉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血迹。

    感受到身下的人震颤了一下,童玉也终于回神,唰地坐回团铺上,带倒了两个食鼎,青铜器具砸在白玉地面上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动。

    候在外面的阿奴和阿从请示后匆匆进来,安静而迅速的收拾了残局。

    在他们退出去的时候,童玉觉得阿奴看了一眼兴。也许只是做贼心虚,总觉得阿奴看见了兴脖子上的修罗场,脸又刷的红了几分。

    从人出去后,室内气氛更是诡异,童玉暗自悱恻,心想再弄倒几个食鼎还来得及吗?

    眼前出现兴伸来的手,道:“尚未日落,正是热闹之时,想去玩玩吗?”

    童玉看了兴几眼,见他不但不恼,反而看上去心情极佳。便从善如流的牵了他的指尖,站起身来。

    兴正要推门,童玉突然拉住他,踮起脚尖,努力把兴的衣领往上拉。可恶,平日里觉得好看的脖颈,此时格外碍眼碍事,怎么拽都没办法遮住他颀长的脖子。童玉东瞧瞧西看看想找个围巾类的给他围起来。

    兴却理平了自己的衣领,笑道:“这是小玉给我的礼物,何有藏起来之理?”

    说完,昂首阔步的走了出去。

    童玉跟着兴走出去,瞬间被外面极致的美景擒获了。

    雨后初霁,撞上夕阳西斜,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就像是透亮的红宝石,泫然欲滴。双彩虹从天边的那头跨到天边的这头。没有了云雾的遮挡,能看见远处墨色的五神山顶着皑皑白雪,近处的森林则是一片苍苍绿海,俨然一幅精美的油画。

    童玉觉得受过工业城市荼毒的自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兴看惯了这样的景致,并不看景,却也不着急前行,只是斜倚着一堵宫墙,静静的看着候着,凝视着童玉的侧颜,嘴角擒着一抹笑意。

    来到了平台底下的城市里,果真热闹非凡。很多商贩从避雨的屋檐下走出来,为了赶紧卖完回家,趁着最后一抹余晖大声叫卖着;各种物品低价贱卖,引得许多妇女聚集过来;女人来的多了,孩子自然更多,有的被背在背上,有的牵在手里,有的大些的小孩带着弟弟妹妹跟在妈妈身后,有的小孩冲着雨后地上低洼处的小水坑蹦跳着踩过去,引得妈妈大叫着制止,为了躲避妈妈的手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因为是王都内城,治安严格,所以免去了卫队的随行,仅阿奴、阿从和其它几个从人远远的在身后跟着。童玉也踮着脚尖在水洼间的地面上蹦跶着,兴怕她摔着,紧紧牵着她的手,童玉觉得自己像个花蝴蝶,翩跹飞舞在闹市里,偶尔回头,能看见兴同样舒展的神情,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本就应该属于这个古老的世界。

    兴原想带童玉再去吃些可口的饭菜,但童玉刚刚吃的太饱,赶紧摇头拒绝。兴问她可有想吃的小食,童玉突然想起来先前见妇人们很多都在嚼一种东西,就像是嚼口香糖,童玉琢磨着是不是一种加了香料的树胶,便同兴提了出来。

    兴了然,便带着她往一处店铺走去。

    一进店铺,就有一种奇特的香气,掌柜看见兴一行进来,立刻躬身作揖,延请上席,将最好的货拿了出来。

    童玉一看,乐了,原来是槟榔!

    只是这槟榔和现代市面上卖的有些不同,现代售卖的是干槟榔,用碱性石灰来中和其酸性;而此时用一个精致小陶盘呈上来的槟榔,是翠绿色的鲜槟榔,一切为二,在中间堆放了红、黑、黄三种粉末,外面用一薄荷叶包裹。

    童玉还从来没吃过槟榔,连着薄荷叶把槟榔拿了起来准备放进嘴里,却还有些犹豫。看兴并没有打算吃的意思,问到:“你不吃吗?”

    “小时吃过,不喜。加之爱吃的老妪都是一口黑牙,看着腌咂,所以就不再碰了。”

    “所以只吃薄荷叶了是吧?”童玉赞同的竖起大拇指,“好习惯,难怪你的牙这么白。”

    看着手中这么色泽鲜艳的槟榔,有些惴惴道:“我会不会上瘾啊?大家都说吃这个不好。”

    兴道:“一次应该谈不上上瘾,不过不想吃就别吃了,左右我觉得味道一般。”

    可是这是两千年前的槟榔啊!职业使命感又上来了,童玉心一横,一口全部塞进了嘴里。

    辛辣、清凉、苦涩、甘甜一起在味蕾上爆炸,童玉忍住把它吐出来的冲动,用力咀嚼吞咽着。童玉觉得自己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个石头,心跳骤然加快,脑袋也像喝了酒一样有些晕,更要命的是,她发现兴的脖子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口子,鲜血汩汩不断的涌出来……

    兴原以为她尝尝味道就会吐出来,却没想到她嚼了这么久。看着她脸色泛红,鼻尖有些细汗,担心的喊她吐出来,然而童玉像是魔怔了,怎么都喊不应,正在他强行打开她的牙关想要拿出来的时候,童玉突然尖叫一声,惊恐的眼神像是见了鬼一样,眼泪簌簌而下,飞扑过来就捂住他的脖子,嘴里疯狂的念着:“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兴将发抖的童玉箍在怀里,转头,凌厉的眼神扫向掌柜,掌柜感觉那眼神让自己如坠冰窖,立即跪在地上告饶:“小王饶命!贵女应该是受致幻蘑菇粉的影响产生了幻觉,绝不是小人下毒!”

    阿奴和阿从已经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等小王一声令下。

    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致幻蘑菇粉?我怎么不知道。”

    掌柜胯间一股热流涌出,吓得声音都在发抖:“只是这两年开始在贵人们间时兴的,小的只想着拿最好的来招待小王,没料到贵女第一次食用,所以效果太强,是小的疏忽,不过最多两个时辰效果就会消失了,求小王饶命啊!”

    兴担心怀里童玉的状况,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掌柜,道:“羁押,听候发落。”随即,把童玉抱起,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店铺。

    童玉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梦,神志逐渐转醒的时候,发现自己靠着兴的肩膀,坐在王宫后花园的那颗巨大古树上面,天上繁星点点,地下灯火寥寥。

    “天这么快就黑了?我们不是在吃槟榔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兴看了她一瞬,笑道:“里面的致幻蘑菇粉让你迷糊了一阵,原是想在殿里让医师盯着的,但是小玉一定要看星星,所以我们就过来了。”

    童玉唔了一声,感慨这古代槟榔配料真是强悍,竟能让自己磕断片。仔细回想了一下,悚然想起来自己以为兴脖子流血时好像说了“流血”、“死”之类的字眼。是因为此前翻看学术报告,看见里面说夜郎王兴被斩首而死所以产生的幻觉吗?那自己会不会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说了什么绝不该说出来的的话?

    童玉忐忑道:“我好像记得幻觉里看见你脖子流血了……我后来还说了什么吗?”

    童玉紧盯着兴的眼睛,兴也看着童玉的眼睛。片刻后,兴挑了下眉,戏谑道:“说了……你说想像下午一样帮我吸掉。”

    童玉下巴都惊掉了。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童玉打闹得差点从树上摔下去。后来两人去了一家百年羊肉老店,以一顿鲜美的羊汤为本夜画上圆满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