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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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牧知川

    晚风从苍嶷山脚吹来,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并排走在落满余晖的街道上。

    从三进三出的院落绕出来后,柔桑才意识到这位神明竟然用她的身体大摇大摆走进了魏府。可令她奇怪的是,魏府的下人她在出来的时候竟然一个都没见到过。

    她侧头望向一旁的身影,正在斟酌着如何遣词造句问出自己心中无数个问题才能不惹怒这个喜怒无常的神明,就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城北方向跑去。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她下意识地问出口。

    男人也不看人群,深吸了一口气,似在享受久违的人间烟火:“看热闹罢了。”

    “什么热闹能让他们连摊位都不顾的……”不远处街边的屠户听到有人招呼擦擦袖子便撂下刀跟着人群跑去。

    柔桑不解地皱起眉,这次却没听到颇为好心的神明为她解答。

    她收回目光望向他,就见夕阳将男人那张俊美的侧脸蒙上一层霞光,连背后垂腰的银发也染成绛红。

    这是她看到他时第一次有了些真切实意的感觉。

    高挺的鼻翼下薄唇微张着,眼睑半垂,聚精会神盯着沿路的花丛,清隽美好的让她很难把现在的他和先前在大殿内那般阴郁嗜血的神明关联在一起。明明半日之前初见时他身上气息还仿佛一片死寂冰冷,可此刻却宛如一个真正的人类青年般温润蓬勃,甚至细细看来仿佛还没有傅凌哥年长。

    “弑神大战那年,本尊不过二十二岁。”他突然开口,神色平静的阐述着。

    猝不及防的回答让柔桑愣了楞。

    若是褪去神明枷锁,他倏然侧首望来时在她眼中只是一个才及冠的俊美青年。甚至有路人从他的幻影中穿过,如一阵风般将他身影冲散又复原竟让她心中有些哀戚。

    “你倒喜欢悲天悯人,这般慈悲心肠比本尊更像人人口中的神了。”他又开口,似乎弯了唇角,说话间第一次带了几分分不清是自嘲还是戏谑的笑意。“若是真可怜本尊,便尽快启程为本尊寻找重塑身躯的法子。”

    而此时,柔桑却望着那双透着寂寥的眸子猛然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你……你能听到我心中所想?!”

    难怪!

    难怪他之前阴晴不定,一定是因为听见了自己心中对他的诸多评价!

    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甚至比初次见到他时更让她觉得震撼和……怪异!甚至此刻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像自己在他面前完全是透明且毫无隐私。

    柔桑抿了抿唇,第一次觉得欲哭无泪,如果以后要和他结伴前行,那自己心里的小九九都会被他洞察的一清二楚!天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你评头论足他人还被他听到更让人尴尬的吗。她长叹一声,偏偏心中又不敢有什么多余想法,扭捏无奈爬满整张小脸。

    而男人却默不作声地望着她,眉目间的含义却不言而喻。

    他漂亮的眼睛里,少女正垂着脑袋一脸悻悻地丧气极了。

    从魏府到城南那条她们住着的破败小街要走一刻钟,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们身边路过,有人在吆喝也有人在吵闹着什么最新的新闻,傍晚的风也将神明飞扬的银发和少女的黑发轻轻交错。

    往日柔桑和妹妹自城南到城北来来回回奔波许多遍也不觉得远,可此时此刻,和一位时刻跟在自己身边的神明一道而行,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憋的难受极了,她鼓起勇气开口想找些话题:“你有名字吗?”

    那双望向男人的眼神里很是赤诚,心里更是没敢乱想,彻彻底底心口如一。她努力摒弃掉所有成见和畏惧,落落大方道:“我叫柔桑,柔韧的柔,桑树的桑。”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套近乎,我只是想着,既然日后我们要一起跋山涉水去雪原,那我总叫你神明大人……实在是太麻烦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这个称呼那么长呼救……呃,不,示警都来不及!”

    的确如此,对柔桑而言虽然阅览了藏典阁里大部分书籍卷宗但到底是没亲眼见识过外界的险恶。

    虽然大部分记载和道听途说里都描述过相比于城南外的枯木林,苍嶷山背后的雪原要安全的多,可身无念力的她,仅凭这副能抵御念力的身体能走多远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所以,如果当真是命运将她和他绑在一起,那作为一条船上的同伴繁文缛节也该缩减缩减,免得在要紧关头耽误事。

    她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只是……只是不知道这位高贵的神明大人会不会懂她的心思。

    “命这种东西,本尊从来都不信。”晚风簌簌而过,夹杂着街坊邻里的喧嚣,许久,久到柔桑都以为自己自讨没趣准备偃旗息鼓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高高在上的神明低声道。

    他开口,竟带着几分落寞:“在苍枫城后人所著的传说典籍里从未提及过本尊的名讳吗……”

    柔桑闻言,愣了愣,顿在原地。

    是啊,在那些寥寥数篇且残缺不全的描述里,从头到尾说的只有“他”、“人神”或者“念力师鼻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字眼提到过他的名讳,他的幼年,他的父母以及他一路登神所经历的挫折与磨难。

    所有故事和传闻都在诉说着他的伟大,他的特别,他如何临危受命又如何力挽狂澜。

    她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抬头就见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正望着她,一双寒夜星芒般的眼睛微扬,带着洞悉万物的气势:“你如今不仅不怕我,竟还可怜起我了。”

    他顿了顿:“但本尊不需要可怜,也不需要同伴。”

    夕阳落得更低了,余晖将少女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却映不出神明独自离去的背影。

    柔桑在原地望着那道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很难说现在对他是畏惧多一些还是理解多一些,总之一定不是“可怜”。

    所以,少女索性破罐子破摔,猛地一跺脚就小跑着追了上去。

    她来到男人身边,也不管路过的人把她当个傻子看,只厚着脸皮对他笑:“没关系,现在不需要同伴不代表以后不需要。”

    “我可是知道一个人孤独久了是什么滋味,而且你我都说好了要一道去雪原边境的,这漫漫长路,神明大人定不会让我有性命之忧的!对吗?神——明——大——人——?”她眨眨眼,尾音拖得很长。

    男人没开口,依旧面色不改的向城北走着。他当然知道她这番话的含义,无非就是想确定自己会在这段时间保着她。只是现在的他不能应,也应不了。

    没有身躯意味着他每一次在这种状态下动用念力都会消耗自己为数不多的魂魄之力,而燃烧魂力的代价……

    “所以,请神明大人告诉我您的伟大名讳吧!”聒噪的少女打断了他的思绪,“您知道的,在这魏家独大的新枫镇里,流传下来的典籍没被篡改的便只有——‘曾经有一强大念力师以半神之躯创建苍枫城庇佑万千信徒’云云……”

    “而神明大人,您就是那‘一强大念力师’耳!”他身姿颀长挺拔,柔桑才堪堪到他胸膛。所以他迈一步,柔桑得小跑两步才能追上。

    “不过我猜测,一定是因为您过去的丰功伟绩实在太过耀眼,让其他人都望而却步,所以没人敢去跟您套近乎,追问您的名讳!要不这样……您把您的尊名告诉我,等我们回来我一定重新把您的故事编撰修订,让这世上人人皆知您的大名!”

    她追的气喘吁吁:“或者……或者你要是不愿意让世人皆知您的名讳,您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

    风从苍沂山脚刮来,刮过宽阔的长街,刮过行色匆匆过路人的衣角,也刮过少女额边的碎发和她的喋喋不休。

    后来雪山盖住落日,星子爬上苍穹,街边的灯火纷纷亮起,柔桑终于在觉得口干舌燥以为他真的不打算理睬自己想要放弃的时候,听到身旁的人带着几分不耐烦吐出三个字。

    他说:“牧知川。”

    少女怔了怔,以为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可面前的人却驻足望着她的眼睛补了一句:“本尊名唤牧知川,你记好了。”

    饼香从街角传来,渐渐消散的人声里,她第一次开始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三个字才能配得上风华绝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