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跟着少女的步伐来的院外，还没来得及掩好院门，人群里便有人率先一步冲出跪倒在她面前。

    满头花白的老妇人面如枯槁，红着眼睛不停地在她面前叩首，一边大礼跪拜一边高声哭求：“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求求您高抬贵手收了神通饶了我家阿良吧——！”

    阿良……？

    柔桑心里愣住，伸手去扶老人却被傅凌拦住。

    他跻身上前将少女护在身后，义正言辞道：“柴老夫人，柴良之前作为议事会的杂役管事没少欺负奴隶，如今被神尊大人冻在山腰没直接要了性命已是网开一面，起码你还能日日前去看望祭拜，现如今你拦了神尊的路扰了神尊清净，可得想想后果！”

    “我知道……我知道……”老妇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虽然说话都哆嗦可依然满怀希冀地望着柔桑：“神尊大人，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良的命……我保证、保证他回来我一定让他给您叩首认罪，一定让他给您当牛做马……”

    “可我真的不是神明……”拦住还想发火的傅凌，柔桑柔声解释。

    但“噗通”一声又响起，有人又跪了下来振臂高呼。

    “神尊大人——！还有我丈夫—！他也被冻在山腰了……”

    “还有我哥！您饶他一命！等他回来我们一定让他来您面前起誓，只效忠您绝不再为非作歹……”

    越来越多的人接二连三拜倒，他们弯下又立起的腰像层层叠叠的波浪，涨潮般一步步涌向少女。

    “还有我孙子……咳、咳……他年纪小不懂事跟……跟着议事会的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想让家里能过好点，求求您了……神明大人……”

    “我真的不是什么神明……”

    午后的阳光照的大地暖意融融，但柔桑望着一个接一个跪拜她的身影只觉得有种寒意从她的四肢爬上来。

    她轻声重复着，却根本没有一个人在听她的倾诉。

    所有人就那么热烈直切地望着她，无论是出自爱或贪婪，他们目光里的渴求都像是苍嶷山后一座又一座连绵的雪山重重压在柔桑身上。

    她后退两步紧紧贴着篱笆门，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突然在一声声众人的哭求哀嚎里猛然想到昨夜里那只死灵鸟临死前的悲鸣。

    ……这就是成神必经之路吗？

    成千上万陌生人的期望和祈求都会没缘由的重重压在你身上，他们不听你的辩驳不听你的否认不听你的苦衷，于他们眼里神本就该无所不能随心所欲，可当真如此吗？

    传说里住在天上的神明生来就该承接无尽的祈愿吗……？

    柔桑回首望向牧知川，男人依然神色淡淡地垂眸注视着眼前的茶具，偶尔佯装点上一碗茶汤，然后再将无色无形的茶水倒掉。

    半透明的茶水撒向桑树下，还没落地就成了阵一吹就散的青烟。

    傅凌和林瑜一左一右想替少女挡开涌动的人群，反而有道纤细的手拦住了他们。

    两人纷纷侧目，只见少女缓缓走向跪在最前面的老妇人，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起来吧，婆婆。我不是人神，你们跪我也没用。”

    她走向人群中央，深吸口气：“我知道如今跟你们说人神回归了，你们定然也都将信将疑。所以我便只转达他想让我说的话——‘四十九天后，笼罩整片苍枫城周边土地的神火结界会被破开，届时请大家做好准备，是去是留任你们自由。’”

    “至于在人神本尊归来前，我无权替他应承什么，但我答应大家我会替大家求情，因为山腰上冻住的不仅有你们的亲人，还有许多我所熟识的长辈同僚。”

    话罢，少女拨开人群步伐坚定地向外走去，也不再看那些跪在地上连连祈求的人。

    温暖的太阳悬在高空，撒下的光辉落满苍枫城的街道。

    从昨日起，“新枫镇”便已经随着议事会的落幕彻底崩塌。

    琢磨着少女留下的谏言，人群里突然有人匆匆跑回家打理行囊，也有人追逐着她的步伐，簇拥在她的身后和她一起向街道上走去。

    柔桑现在并不想管旁人心思，只一心想再去看看妹妹，可在转过街角的时候愣在了原地。

    够四驾并行的宽阔南街尽头，是一览无余的苍嶷山脉。

    她望的痴了，众人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山顶的乌云不知何时消散了，万丈日光从洁白的云层上倾泻而下，把高耸的雪峰披上一层金灿灿的光华。

    瑰丽壮观，绚烂辉煌。

    柔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生之年真的会看到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象。

    尽管她此前曾无数次想象过苍嶷山的巍峨和震撼，却仍旧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此刻眼前的一切。

    比周边山峰都要高上许多的苍嶷山此刻像这片土地上最耀眼的明珠，亘古不变的悬在这片古老土地的中央，无论是历经多少日月的洗礼，它都不曾磨灭掉一丝光辉。

    “一千年前的雪山比如今更加巍峨。”牧知川不知道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他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也同少女一样落在那遥远又炫目的地方。

    “是你将那乌云驱散了吗？”少女喃喃。

    神明目光缥缈却没答话。

    来到傅凌家的时候，城里有不少会点医术的人都自告奋勇想跟着进去瞧瞧，但都被傅凌和林瑜一一挡了回去。

    傅凌将门闩插好，又怕有胆大妄为的人翻墙进来，于是凝聚念力在自己并不大的院落四周设起结界。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虽然听着糙但确实在理。

    以前他还没觉得要应付全镇人有多麻烦，毕竟那是议事会要考虑的问题，但现在所有一切都落在他头上，难免疲于奔命。

    先是早上召集了如今还在的念力师分配了工作，然后又急匆匆被人催着带镇上的人去往半山腰的神殿进行供奉、祭拜。后来又忙着开放藏典阁和教课的夫子，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被林瑜找上门喊他去柔桑的小院保驾护航。

    此刻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刚回到屋子里准备坐下喝口水，就看到林瑜坐在正对面目光怪异的打量着自己。

    “林之孟，你在我面前这样大摇大摆不知收敛无所谓，但在神尊面前你放尊重点。”“之孟”是林瑜的字，傅凌重重放下杯子，道出林瑜鲜为人知的全名，可见现在他确实对这个以前和自己称兄道弟的青年心有不满。

    林瑜不以为意的收回目光，轻轻吹了吹傅婶刚刚端来的热茶，抿了一口：“她都说她不是人神了，你还一直管她叫神尊，莫不是你见着什么了？”

    “自然见着了……”一想到神殿里发生的一切，傅凌就不寒而栗。他从来不敢想象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妹会有那副宛如杀神的面孔。

    “见着什么了？同我说说。”林瑜端着茶杯凑了上来。

    “不能说！神尊大人会怪罪我的！”

    “嘁，我不问她便是，跟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就是跟你才不能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呛着声，离了众人面前，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互相调侃学习的日子。

    “哎呀！你……不拿我当兄弟是不是？”林瑜先打起了感情牌。

    “那你先说！昨晚你为何要出来反驳我！”傅凌虽然常年就职议事会，但其实也和林瑜一样并不喜欢玩心机，所以向来喜欢有话直说的两人才能如此快冰释前嫌。

    小屋里，柔桑坐在仍旧昏睡的妹妹身边，絮叨着她即将踏上的未知旅途。

    而屏风另一侧，人神坐在桌前静静地倾听着少女伤春悲秋的感慨，思绪突然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