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观校书奇世录之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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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失北

    就在刘琨乐见王浚被灭的同时,石勒却在全速进军幽州,直到行至幽州治所蓟县即今京津交界地区,此地又名无终,仿佛冥冥中在昭示着王浚即将无疾而终一样。由于石勒前往幽州是以来为王浚朝贺登基为帝的名义,所以便顺势以赠送其礼为由,驱赶成千上万的牛羊入城来堵塞蓟县的城中道路。正在城中军民一脸茫然的看着这荒唐混乱的场景之时,石勒突然下达了进攻命令,随军的士兵顺势涌入城中,肆意烧杀掳掠。蓟县就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石勒轻而易举的拿下。闻听城中兵变,王浚才大梦初醒,原来一切的妄想都是徒然。石勒遂即逮捕了几乎束手就擒的王浚,同时又大义凛然的历数其对晋室不忠,对臣下不义,对军民不仁等诸多罪行。但却并没有在蓟县将其即刻斩首示众,而是速派将领王洛将王浚捆缚至自己的大本营襄国后,方才处死。

    可能是石勒担心王浚如果在幽州被杀,会致使其所属部下无所顾忌进而失控哗变,对自己不利。所以才将王浚捆缚自己的地盘再行处置,以便于规避这种风险。此举同时又可以向自己统领的部下彰显威仪,一箭双雕,岂不快哉。但王浚可能至死也想不到,一向不慕虚名而只重实利的石勒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万千士卒。在王浚被斩首的同时,远在蓟县忠于王浚的军士同样被全部处死,万人之命瞬间凐灭,而蓟县中王浚的宫殿也被石勒纵兵焚毁。跋扈一时,曾经统御北方的王浚就在这样一片孤立无援之中,被从历史舞台上彻底抹去,仿佛从未曾出现过一样,而曾被其任用的尚书裴宪和参军荀绰则被石勒擢用为官属。如果王浚临死之前听闻此事,恐怕也会想起当年的东吴旧事,鲁肃提醒孙权必须联刘抗曹之时的肺腑之言:我们为臣者皆可降,不过是换个主公而已,唯独江东之主的将军你不可降曹。

    王浚被石勒在襄国斩杀之后,石勒即刻便将其首级送往汉赵皇帝刘聪处。石勒之所以如此做不太可能是为了向刘聪请功,应该是由于其在攻灭王浚时曾诈降于王浚,为免被其名义上的主子猜疑,所以才急于证明自己对于汉赵皇帝之忠心。而曾请降于王浚,只是兵者诡道,逢场作戏。此时的石勒虽然在外征战,手握重兵,但自己的底子依然很薄。他刚从江淮地区进驻河北不过一年有余,但却始终枕戈待旦,又是抵抗段氏鲜卑,又是攻灭幽州王浚,一刻未曾停歇,襄国城的城防工事甚至都尚未完工。如果此时恃功而娇,自以为是,那么同样势单力孤的他,面对依然强盛的汉赵皇帝刘聪,恐怕就要成为下一个因妄自尊大而被抹去的王浚。

    所以他借王浚的头颅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也为自己的前途续命。刘聪自然心照不宣,知其本意,只是刘聪其时的心思并不在河北之地。因为晋怀帝被刘聪杀害之后,占据关中的司马邺遂即被拥立为帝,即晋愍帝,而占据晋阳的刘琨又时时想与关中取得联络,从而联手除去都城位于平阳的汉赵势力。而平阳又恰恰处于晋阳和长安之间,如果说晋阳刘琨是其肘腋之患,长安晋帝是其心腹之痛,那么远在河北的势力扩张迅速的石勒,不过只是其疥癣之疾,所以不管石勒在河北扩张成什么样,刘聪都会迁就再迁就。只是这对君臣皆有自知之明,也各有所需,所以许多事彼此往往心照不宣。虽然天下未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既然你石勒认我这个主公,我刘聪自然也乐意恩赐你更多的虚名头衔。

    所以刘聪见石勒费尽心机示之以诚,自然也顺水推舟的对其更加优待,遂即任命其为大都督、东单于等,并增封二郡。在建兴三年即公元315年更是亲赐其弓矢,加崇其为陕东伯,并命其专掌河北山东征伐,甚至允其军政官员拜授之权,只需每年按时把官员姓名、职位上报朝廷即可。这就相当于承认了石勒在河北山东实质上已经拥有了绝对统治之权,同时又以石勒长子石兴为上党国世子,此命一出即承认了河北山东皆为石勒所有,也就是石勒所有权力不再受汉赵朝廷的节制,可直接承袭于其后人。

    石勒在数年的南征北战后,终于在那个群雄逐鹿的时代,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稳定根据地。这个曾经从并州流浪出来的羯族奴隶,终于不再从属于任何人,而是真正得到了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一切可控的条件都已具备,现在的石勒只需要等待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一个可以让自己正式跳上牌桌搏一搏的机会。而很快这个在那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并不难遇到的机会就来了。

    并吞幽州,稳定河北,再无后顾之忧的石勒,开始图谋铲除其建功立业路上的另一个绊脚石——并州刺史刘琨。而刘琨人生的至暗时刻也即将到来,甚至于比他当年孤军深入晋阳,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重塑坚城还要惨淡。只是之后刘琨所遭遇的祸患,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自己的决策失误,而并非是石勒有意为之。石勒也许想到了幽州覆灭,接下来就是进图并州,但他永远也想不到攻陷并州的路会如此坦荡,更想不到战事的进程居然会如此顺遂。晋愍帝建兴四年即公元316年,石勒率军围困晋朝乐平太守韩据,韩据独守孤城,难以为继,遂向据守晋阳地区的并州刺史刘琨求援。

    公元310年永嘉之乱时,刚刚在晋阳稳定下来的刘琨,由于孤身在北,南有刘渊建立的匈奴汉国,北有正在崛起的拓跋鲜卑部,东面有与段部鲜卑结盟,意欲僭越割据的幽州刺史王浚,自己事实上深陷重围。所以刘琨急切的希望能找到可以联合的势力来抵御强敌保存自我。而刘渊志在推翻晋朝取而代之,王浚又意欲称帝,均和自己巩卫晋室的政治诉求相违背,所以二者皆不可为友,且终将为敌。只有北面的拓跋鲜卑部始终与匈奴刘渊对立,且在当时是属于为数不多忠于晋朝的边地势力。

    所以刘琨毅然决然的将儿子刘遵送到拓跋鲜卑部为人质,意欲交好其首领拓跋猗卢,拓跋猗卢感念其诚,不仅回馈其厚礼,更是在共同抵御匈奴铁弗部刘虎和白部鲜卑的作乱之后,与之结为异姓兄弟。刘琨更是向晋室上表拓跋猗卢为大单于,允其以代郡为食邑,并封其为代公,这也是拓跋鲜卑建立代国的开始,而代国就是后来统一北方的北魏王朝的前身。

    但由于当时代郡属幽州,刘琨此举引起了幽州刺史王浚的反感。王浚不仅不尊朝廷诏令,而且率军攻打拓跋猗卢,但却反被拓跋猗卢击退。王浚和刘琨也因此决裂,为之后二者唇齿相依的关系难以为继埋下了伏笔,也成为二者必然逐渐消亡的起点。但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后刘琨与拓跋猗卢却结为了最坚实的同盟,而在之后拓跋猗卢确实也展现了其英勇顽强的一面,先后击退汉赵刘聪和石勒、击败段氏鲜卑段疾陆眷等,并多次与刘琨携手共进,声援晋朝宗室,击败意图攻灭晋室的诸多强敌。

    只是好景不长,同样是建兴四年,当石勒踌躇满志想要一鼓作气攻灭并州时,拓跋鲜卑内部却发生了动乱。拓跋猗卢因为偏爱幼子拓跋比延,所以意欲废长立幼,废黜长子拓跋六修,结果事未成,反而为其子拓跋六修所杀。而拓跋猗卢之侄拓跋普根知晓后率军讨伐拓跋六修,并将其消灭,而同年也就是公元316年拓跋普根也去世了。

    拓跋氏的这场内乱像极了五六百年前,即公元前295年赵武灵王遭遇的沙丘之乱。同样是因为君主的个人偏爱,意欲废长立幼而导致的内斗,发动叛乱的公子章最终被杀,赵武灵王也被困死主父宫中,而平息叛乱的安平君公子成也随之逝世。赵国本可并吞六国的隆隆国运随之戛然而止,而巧合的是赵武灵王亦曾欲封长子赵章于代郡,独立为代王。同样的兴武修文、广纳汉士,石勒有谋主张宾,而拓跋猗卢亦向刘琨索要谋士并州从事莫含为己所用,参于军事,共谋大计。

    而拓跋猗卢的突然暴死,使刚刚被其统一的拓跋鲜卑三部再次陷入分裂混乱之中,奠基初成的代国大业像当年初现强盛的赵国一样戛然而止。直到22年后即东晋咸康四年,公元338年,拓跋什翼犍才又即代王位,意图重塑代国,但由于错过了群雄逐鹿最好的发展期,此时的代国已经难以再和相继强盛的后赵和前秦一决雌雄,最终于建国三十九年即公元376年被前秦名将邓羌、苻洛所灭亡,而代王拓跋什翼犍兵败后逃亡不知所终,有言其被拓跋寔君所杀,也有言其被前秦苻坚所纳送入太学,习读汉文。但不管其人结局如何,代国的大业早在六十年前就已经在宗族内乱之中毁于一旦。

    而代国的内乱,导致拓跋猗卢的亲信旧部箕澹、卫雄等人受到了排挤。基于刘琨与拓跋猗卢曾经的关系,这些在当时走投无路的人,遂和当时在拓跋部做人质的刘琨之子刘遵,率领三万余人一起奔赴并州地区投靠了刘琨。刘琨因此军威大振,实力徒增。也正是此时被石勒围困的韩据发来了求救信,刘琨遂决定率军讨伐石勒以解其围,但由于刘琨的部队刚刚扩张,尚未整合,无法形成对等有效的协同战斗力,所以箕澹、卫雄等人纷纷劝阻刘琨应该先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谏言道:乱民饥疲,未可便用,宜休息观衅而动。但刘琨犯了和王浚同样的错误,就是世家出身的他们,对奴隶起家的石勒永远有着一种不自觉的轻视,总认为石勒虽勇,但终归只是宵小之辈,无名无份。只要自己大军在握,优势就一定在我,这种傲慢与偏见,不仅葬送了王浚,也即将同样活埋刘琨。刘琨不顾军中异议,执意借机征讨石勒,意欲一战而胜,荡平幽冀,所以他几乎动用了能用的所有兵力,以箕澹率二万精兵为前锋,自己则屯兵广牧伺机而动。

    而另一边的石勒获知刘琨部行动后,即刻做出了精准判断,认为刘琨部先锋箕澹所率之兵有两个致命点。一是其远道而来,兵疲将乏,锐气不足。二是其所率之兵未经整肃,兵员组成复杂,纯属乌合之众,战力不足。所以只要诱敌深入,再以伏兵相击,使其收尾不能相顾,致其号令难行,其军必乱,乱则可歼。基于此石勒遂决意迎击,为了计谋顺利进行,石勒亲率轻骑与箕澹交战,然后佯装败退,诱使箕澹追击入险地。当箕澹追击进入包围圈后,早已埋伏于山中的伏兵遂群起攻之,而狡黠的石勒立刻调转矛头与伏兵配合作战夹击箕澹。箕澹遂陷前后夹击之中,四面楚歌之下,箕澹大败,不得不率千余骑兵向北逃往代郡,石勒则派其大将孔苌对其进行追击,最终箕澹、卫雄皆为孔苌所杀。

    而另一边的韩据闻其大败,遂弃城而逃,想要投奔刘琨,可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由于此战刘琨部大败震动并州,导致人心惶惶,本来奉命坚守并州治所阳曲的刘琨长史李弘,见石勒兵威进逼,而刘琨又因决策失误新败于其足下,遂以并州为礼献于石勒。李弘的投降导致刘琨经营数年的大本营丢失,使其进退失据,正在彷徨无所依凭的他,突然接到了时任幽州刺史段匹磾的邀请,刘琨遂率部自飞狐道狼狈逃亡幽州。段匹磾对刘琨非常敬重,遂与之联姻,并如当年的拓跋猗卢一样与之结为兄弟,歃血为盟共同拥戴晋室朝廷,匡扶社稷。在之后更是在西晋灭亡后,与刘琨联名进劝身在江南的晋王司马睿继位。

    刘琨与段匹磾的结盟看似峰回路转,实际上却暗流涌动。因为当年段匹磾奉王浚命征讨石勒时,他的堂弟段末波被石勒俘虏,受到石勒优待,并认石勒为义父,所以自此段末波就一心归附石勒。而段匹磾和刘琨则意欲攻灭石勒,这与其志向所背,所以段匹磾后来征讨石勒不成,很大一定程度上是他这个堂弟在从中作梗。

    两年后,即公元318年段部鲜卑首领辽西公段疾陆眷去世,段匹磾前往吊丧。段末波趁机挑拨离间,到处宣扬段匹磾用心不轨,志在夺位,唆使代行首领的段涉复辰率兵出城阻止段匹磾。而他则趁机袭杀了没有防备的段涉复辰,并大肆屠戮其宗亲子弟、亲信党羽。随后率军讨伐段匹磾,段匹磾被打的猝不及防,很快被击败,与之随行的刘琨之子刘群被俘虏,段匹磾则狼狈逃回蓟城。而段末波在俘虏刘群后不仅没有杀他,反而厚待其人,而且许诺支持刘琨为幽州刺史,让其写信给刘琨,而这封被秘密送给刘琨的信,却被段匹磾拦截了下来。段匹磾遂扣押了刘琨,并攻击刘琨部属,随后矫诏勒死刘琨,杀其子侄四人。一代晋朝名将刘琨就在这一场场阴谋诡计之中,无声无息的死去。而其十年苦苦经营的并州也易主他人,西晋在北方的最后一片势力最终随同他所追随王朝一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