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观校书奇世录之十六国
繁体版

第十一章 攻北守南

    石勒面对南北困境,经过反复思虑后,果断选择攻北守南。主要原因在于北方是石勒的后方,且多游牧骑兵,骄兵悍将,如果不加以巩固,日后必成心腹之患。如果在自己西征汉赵之时,潜在势力背刺其大本营,由于襄国无险可守,那么顷刻之间就可能被自北席卷而来的铁骑劫掠踏平,到时再想回师救援也无济于事。而南方祖逖虽然坚持北伐,但其自江淮起兵,一路北上,鏖战于黄淮地区,于河北的石勒尚不足以形成绝对威胁,而且祖逖此时势大,石勒也有心避其锋芒,不愿与其有太多正面冲突,所以在军事部署上有明显重北轻南的倾向。于是在北部战线上,石勒亲冒矢石,意欲攻灭并吞北方各个分裂势力,使整个山东河北地区连成一片。而于南方则仅派自己的侄子石虎率军抵抗祖逖,但仅仅限于遏止其攻势,并不纠缠于此,更无心消灭祖逖。

    也正是在石勒整军北征之时,段部鲜卑内部的斗争也开始变的愈发激烈。特别是在公元318年段匹磾弑杀晋朝大将刘琨后,导致其人心丧尽,大量的胡人和汉人纷纷转投在当时的河北颇具实力的邵续、段末波和石勒等人,而段匹磾的实力则因之大损。正在段匹磾内外交困之时,石勒又看准时机派孔苌进攻内乱之中的幽州,导致段匹磾更加难以于此立足,不得不至厌次逃奔时任冀州刺史的邵续。而曾设计挑拨离间段匹磾和刘琨,终至刘琨枉死的段末波,视段匹磾为自己独霸段部鲜卑的绊脚石,自然对其穷追猛打。

    而此时河北幽冀地区基本出现了两个明显对立的势力,一方是以巩卫晋室为口号的段匹磾和邵续,一方则是以扩大实力为根本的石勒和段末波。在公元320年这一年里,双方势力对于河北地区的统治权进行了多次较量,先是段末波击溃穷途末路的段匹磾,而后段匹磾联合邵续对段末波进行追击并将其击溃,之后又与其弟段文鸯携胜进军企图攻段末波之弟驻守的蓟城,但却因此脱离了邵续,使兵力分散,给了石勒将其各个击破的机会。

    正在段匹磾一路北上之时,石勒趁独守厌次的邵续势孤,遣石虎攻其不备,最终生擒邵续,将其解送襄国。而邵续至石勒处后始终忠贞不屈,坚持着晋朝服饰,种菜疏谷,清廉自守。石勒亦盛赞其忠勇,并以其为榜样来教育群臣百官。而鲜为人知的是邵续有一女嫁给了时任北中郎将、兖州刺史的晋朝名将刘遐。此女史载无名,但却被誉为骁果有父风,曾仅率数名轻骑勇闯敌阵,救出了深陷石勒部队深围的夫君,而且曾在其妹夫叛变之时,事先焚毁叛军武器,最终挫败了叛徒阴谋。

    基于邵续虎女的英勇事迹,后世普遍认为花木兰的形象有一部分即取自于此人,而南北朝时期巾帼不让须眉之女子不胜枚举。诸如曾理宁州三年,使州民安肃,海内清晏的女将李秀。晋朝平南将军荀崧之女,汉末名臣荀彧五世孙女荀灌,在宛城被围之时,主动请缨出城求援,并圆满完成任务,解救兵尽粮绝危如累卵的宛城,而行如此勇事的荀灌当时不过仅仅十三岁。此类大忠大勇之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最终被糅合成南北朝著名的木兰代父从军的感人故事。

    司马睿曾评价邵续其人忠烈在公,义诚慷慨,绥集荒余,忧国亡身。功勋未遂,不幸陷没,朕用悼恨于怀。足以说明邵续其人,的确实惟忠壮。当其出城迎敌,兵败为石虎所俘后,其子邵缉因受父亲人格感召依然固守城隅。而正在此时回军来援的段匹磾,距离厌次城仅八十里,军中听闻邵续被擒,其部众认为大势已去,军心涣散。而石虎又率军来攻,大军遂溃败四散而逃。形势危机之下段匹磾的弟弟段文鸯奋战克敌,拼死护佑段匹磾,一路狂奔不止才得突出重围,有幸进入厌次城内。此年石虎、孔苌率军再次进攻厌次城,段文鸯率军抵御,但寡不敌众最终被擒。段匹磾因之失去了最后的底牌,再也无力抵御石勒大军,而也因此北方再无段匹磾容身之地。但段匹磾并不甘心就此为其所掳,企图向南投靠东晋朝廷,但终归无路可逃,为石虎所擒。

    段匹磾、邵续的败亡标志着,河北地区最后能与石勒抗衡的势力被彻底清除,晋朝在北方的残存势力最终全部覆灭。而石勒则攻陷了所有州郡藩镇坞堡,完成了河北地区势力的整合统一。段匹磾被俘以后石勒任其为冠军将军、而被称为辽西段氏家族最为忠勇之士的段文鸯则被委任为左中郎将,二人皆佩金章、紫绶。而段匹磾在后赵期间常着晋朝衣冠,持晋节钺,以求尽忠于晋室,但终不可得。公元320年厌次主城富平城陷落,没有价值的邵续亦为石虎所杀。而同样被俘的段匹磾、段文鸯等人最终也因游说豪强和段氏鲜卑起义,计划败露,于同年双双被杀。

    当年段匹磾与刘琨歃血为盟时曾有言:有渝此盟,亡其宗族,俾坠军旅,无其遗育。而刘琨后却被段匹磾所杀,不知段匹磾在临死之前会不会诧异自己当年的誓言,居然在乱世之下机缘巧合的一语成谶。而随着段匹磾被杀,曾经光耀一时活跃于辽西地区的段氏鲜卑也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公元325年段末波去世,之后段部鲜卑的大权重回段日陆眷一系,三十年后段氏鲜卑建立的政权为慕容鲜卑建立的前燕所灭。

    当年永嘉之乱后,以安东将军之职,都督扬州诸军事为由,前往江左经营东南的司马睿,对内任用王导等人平定叛乱,优待士族,稳固江左。对外则以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意欲收复中原。而祖逖若想北伐,则必须在豫州站稳脚跟。经过多年经营,祖逖在由桓宣单马入谯城劝降樊雅后,得以进据谯城后,顺利于河南淮北地区打开局面。晋元帝太兴二年,即公元319年,正值汉赵内乱分裂,石勒、刘曜各据东西之时。由于豫州蓬坞堡主陈川部将李头,在协助祖逖征讨谯城樊雅时,曾受祖逖礼遇,所以遂有投诚之意。

    其主公陈川后闻李头感慨此事,其言道:我若能得祖逖为主,虽死无恨。遂大怒将其弑杀,李头亲信冯宠因此率部数百人连夜投奔祖逖。陈川因此更为愤恨,派部将四处劫掠豫州诸郡,这使刚刚为祖逖所稳定的豫州地区再次变得动荡不安。祖逖因此派军对抗陈川,陈川不敌,遂率所部投降于石勒。祖逖于是率军讨伐陈川,石勒派侄子石虎南下救援,祖逖不敌,败退至淮南。由于石勒此时正与汉赵割裂,自立为王,另一面又意图攻灭段部鲜卑,积极整合河北幽并地区,所以无暇顾及江淮之地,祖逖败退淮南后得以喘息修整。次年祖逖再次兴兵北伐,大败石勒部的赵军。公元320年,祖逖于汴水设伏兵劫取石勒南下运送给戍守蓬陂坞堡的部将桃豹的粮草补给,桃豹只得退守东燕城,祖逖则趁机进据雍丘,即今天开封地区,直抵黄河南岸,与石勒所据守的河北地区隔河相望,进入南北对峙阶段。

    在此期间祖逖积极经营河南之地,劝课农桑,身先力行,安抚调和原先各自独立互相征伐的坞堡。且待人以诚,体谅黄河沿岸被迫屈从石勒,甚至不得不以子侄,至后赵襄国城为质的各坞堡主。为了避免各坞堡主受石勒猜忌,甚至于经常会派小股轻骑佯装攻击这类坞堡城垒,使其主可借此向石勒表明他们并没有归降晋朝。祖逖因之于黄河两岸甚得民心,以至于石勒所据河北地区的坞堡也会偷偷刺探情报传于祖逖,这使祖逖在后期多次对赵战争中始终占据优势。

    而石勒见祖逖势大兵强,遂也默契保持克制不敢南侵,二者因此得以相安无事。后祖逖部将童建叛归后赵,石勒果断将其弑杀,送归其首级,以此向祖逖示好。祖逖亦不纳由后赵前来投奔之人,并严令禁止所部边将侵掠后赵。由于祖逖与石勒的心照不宣,使黄河南北有了难得的相对和平时期。石勒曾主动写信请求祖逖互市,祖逖因要避嫌,并未给予回复。但互市之事却在二者的默许下,因之得以进行,祖逖以互市之便,获利颇丰,兵马日益强壮,兵威更胜一筹。而两者交接的兖、豫二州也因之得福,但由于其特殊环境,当时之人往往既为赵人又为晋人。庶民苟活乱世,即使偶获短暂的和平,也不得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虽然黄河南北两岸相安无事,但一心希望收复中原匡扶社稷的祖逖,并没有就此懈怠,而是积极备战,修缮战略要地虎牢城。年过半百的祖逖依然雄心勃勃,边关将士在其统御下戮力同心,始终在静待良机。但可能是晋德不兴,上天不佑,晋元帝太兴四年即公元321年,晋元帝突然以虽有才望,却并无远见的文臣名士戴渊为征西将军,使其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并任司州刺史,出镇合肥。此举本意不仅是在监督牵制拥兵在外的将军祖逖,更是为了防范驻守江州,拥兵荆汉的王敦。但却使辛苦数年才得以收复中原,统御豫州的祖逖心生不快,一来是自己数年苦心孤诣为国尽忠却不得朝廷信任,二来是边地复杂交错,本应便宜行事。如今却被一个不知武备大局的文人监督节制,祖逖认为此举不利于北伐大业。思之至此,抑郁于心。而又逢王导从兄王敦跋扈,这使祖逖意识到朝廷内部矛盾激化,恐怕会有内乱滋生,而如果朝政不稳,那么本就艰难的北伐更是无望。

    祖逖自晋朝八王之乱以来始终征战在外,长年风餐野宿,而又勤俭克己,为北伐大业夙兴夜寐,时时不敢有一丝松懈。在其受命北伐中原,横渡长江之时,看长江流水滚滚向东而逝,曾击船楫对江誓言: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其意在北伐不成,绝不收兵,如果折戟于外,自己愿与这大江一般沉沙于此或就此东流,绝不回头。以表其志坚如磐石,不可回旋。亦因此留下了比喻发愤图强的中流击楫之典故。

    正是基于如此远大志向,祖逖在受朝廷任用以后,以其卓越的军事政治才能迅速席卷豫州,使山西河北诸州郡为之震恐。以至于当时身在北方,居于幽并二州,曾与之闻鸡起舞共赴国难的昔日好友刘琨,亦常对身边人言:我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担心祖逖先吾着鞭。意在赞誉祖逖其人才华横溢,所向披靡,仁德厚意,善抚人心,有其在北伐成功指日可待,匡扶社稷必在旦夕之间。自己恐怕还未有所功业进取,天下便已太平安定。

    而早在祖逖还未驻守淮南寿春之时,戍守在今长江中上游重镇江州的王敦就有异志,意欲把持朝政,废立君王。王敦最初计划进攻建康,诛杀异己,从而掌控朝堂,但又忌惮时任镇西将军的祖逖和安南将军周访,遂派亲信至朝中拜访有德才之诸位时贤,暗示自己意欲举兵东进。祖逖闻言知其想要兴兵作乱,遂怒斥来人,并直呼王敦小名道:阿黑怎敢如此放肆,你自回去告诉他,让他赶快滚回江州,若敢有半分迟疑,我自率三千甲兵,溯流而上,驱逐尔等。使者回去后如实相告,王敦遂忌惮万分,再也不敢有所妄动。可想而知祖逖当时在晋朝的威信是如何显赫,称其为国之柱石亦不为过。可就是这样的人也终究经不起岁月的侵蚀和连年重压下的心力透支。

    公元320年安南将军周访去世,次年祖逖亦在忧愤之中黯然离世,年仅五十六岁,与当年北伐未成,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孔明终年相似。王敦最为忌惮的晋朝两员镇抚地方的大将接连逝世,使王敦再也无所忌惮,东晋第一场篡位大乱即将开始。而不管东晋朝廷的内部矛盾如何激化,祖逖突然逝世的影响却远不止于江南一隅,其对北方局势的影响也同样如石破天惊。本被阻于黄河以北,寸步难行的石勒,闻祖逖已死如释重负。迅速整军备战,力图搅乱豫州形势,进而混水摸鱼。

    而祖逖死后,豫州之事由其胞弟祖约接手,但其资材平庸,难以驭下,兵士不附,自然抵挡不住石勒的南侵大军,只得一退再退。石勒先过黄河,占据东晋的襄城和城父,后又命军围攻谯郡,祖约不敌,只得退守淮南,驻军于寿春。而寿春是当年祖逖北伐的起点,当大军再次至此地也就意味着祖逖一生的努力最终付诸东流,同样意味着东晋朝廷第一次北伐,结局一无所成,宣告失败。而祖约其人,不仅资材不如其兄,而且气度亦远不如前者。最终因在朝堂斗争中被排挤,在晋明帝死后,祖约与冠军将军苏峻以讨伐外戚权臣庾亮为由起兵,再次造成东晋内乱,叛军直接攻陷了东晋京师建康,一度执掌朝政,后苏峻兵败被杀,祖约率宗族子弟北逃叛投石勒。

    而彼时的石勒几乎已经统一整个北方,正式称帝,分封宗室诸王,自然轻视祖约这样无才无德之人。正如石勒谋士右仆射程遐所言,天下初定应该明罚敕法,以显顺逆,历朝历代都是褒忠诛逆,才得中外归心。像祖约这样的江左叛臣居于赵国,不仅为国人所厌恨,更是帝王不应姑容之事。石勒听其所言,深以为然,于是派人送信给祖约,信中告知祖约石勒想要宴请其宗族子弟。而在赴宴当日,石勒却假病并未赴宴,而是让程遐代其与祖约见面。祖约见石勒未赴宴,又看其宗族子弟皆齐聚一堂,知道自己这次难逃一死,遂于宴席之上肆意饮酒,酩酊大醉。宴会结束后,果然如祖约所料,祖氏一族百余人全部被斩杀于市,妇女则被分赐于诸胡为妾为婢。祖逖一生忠贞于国,至死不渝,没想到身后却因其弟一时欲壑难平,终酿大错,落得个身死族灭的惨淡下场。自古明杰英士大多可以独善其身,全节而终,但却难以约束宗族子弟。往往这些后继者们会在其生前身后的荫蔽下骤得荣宠,却难以如其先辈们那样坚守道义,匡扶社稷。正如一句名言所言,先烈们有多么节俭英勇,后辈们往往就有多奢靡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