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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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霜雪夜

    说话间外面悄悄落起了雪花,那雪越下越大,寒意越发的浓了。

    那公子命身旁的小厮和嬷嬷把正厅里的羊角琉璃风灯都点上,顺手把姝儿递过来还热乎着的手炉递给了紫芝,把紫芝手里半凉的手炉换了下来。

    因着天气寒冷,那公子便与紫芝走进廊下的正厅相向而坐,不多时,王嬷嬷带着姝儿进来为公子和紫芝布了些吃食和汤羹便带上门轻声退了出去。

    四周万籁俱静,二人默然许久,紫芝吃了一个糖饼的时间也不见那公子开口说话。

    还是紫芝打破了这安静的气氛,她转头盯着寝阁方向开口道:“今晨见到开得正盛的水仙花,我喜欢得很。配上今日的雪色和满园好看的红梅花,还有暖房里怒放的芍药,这些可都是不得不赏的绝美之景呢!”

    “以后你可以叫我“景筠”,我母亲素喜青竹,所以为我取了这个名字。这处园子是我的一个私宅,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人过来,算得上是个清净的所在,你且安心在此。”

    那公子为紫芝添上些热饮,又继续说道:“这园中,这些景致倒是很美,只是这般天气,园子里的路面冻得有些湿滑,姑娘在园中走起来须得加意小心才是。”

    雪映明月,园里显得格外亮堂,一轮满月照着园中的红梅簇簇,重重花影交错纷杂,四下里飘着暗暗的花香。

    紫芝本想问景筠“既是太夫人喜欢竹子,为什么你在园中又养了这一园子的梅花?”

    但是话到嘴边又很快收了回去,果然是从小就小心翼翼的女子,如今讲话还是这样的谨慎。

    “公子可以唤我的闺名——“紫芝”,我的名字是母亲和父亲一起取的,紫芝是一种药材,有健康长寿之功效,父亲说紫芝的寓意很好,母亲也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明亮的夜色里,一股子清冽冷香的草木之味怪好闻的。

    景筠听着紫芝讲述“紫芝”的疗效与药用价值,忽然来了兴致,抬起头向紫芝说道:“你我二人的名号都与植物有关,想来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

    景筠与紫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然静默半晌,景筠遂解释起来:“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是女儿身,虽已过了正月,寒冷之意还在,又见姑娘衣裳单薄,而你酩酊大醉倒在我身旁,我只能将你暂且带回我这园子里面,你若是想回去,待大雪停了我可差人送你回去。若是暂时没去处,不妨在园子里先住下来。”

    原来这处别苑是那公子专门用来打理栽种各式花草的,因着玄都观的甫安法师曾为那公子卜了一卦,其卦言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因而那甫安法师建议那公子在居所种植梅花,景筠因此在城中的府邸栽种了许多梅花,又在万年县郊买下了这处宅院,其名曰“梅花别苑”。

    如今且说说那王嬷嬷,景筠乃是从前的睿王妃窦氏所生,这王嬷嬷乃是睿王妃的陪嫁丫头,后窦氏与睿王因涉巫蛊案,与襁褓中的景筠,被皇太后下令囚至兴庆宫。

    当日里,睿王提前获悉了抓捕令,暗中派人接窦氏出城,窦氏即将临盆又不忍牵连无辜,所以不肯独自避祸,只是提前遣散了下人。

    当夜,睿王妃将陪嫁之物悉数赠与王嬷嬷,虽然睿王妃是念及多年间的情意,是真心相赠,但是王嬷嬷心中明白,这些都是主人的东西,自己只是暂且保管,待将来还是要归还于主人,或是留给小主人。

    王嬷嬷真切地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夜,身怀六甲的睿王妃叫醒了睡梦中的王嬷嬷,一脸担忧地说道:“你带上令牌马上走,若是睿王回不来了,你也别回来了,有多远就走多远!”

    说完这些话,睿王妃就安排来接的人带上王嬷嬷从偏门出去,又转身去指挥管事公公去库里拿出银两,马上遣散宫人。

    一语未完,只听睿王府前门有马蹄声和着急速行军的脚步声,火光冲天照的睿王府如同白天一般。

    只见由千牛卫的袁将军带领的卫队连着北衙禁军们蜂蛹着冲了进来,睿王府里的男男女女皆被擒住。

    当下睿王府里乱作一团,那卫队冲至睿王妃面前,睿王妃大声呵斥道:“大胆!本宫乃睿王妃,睿王府岂容你们如此放肆!”

    那袁将军上前冷笑道:“搜的就是你睿王府,来人呀,皇太后请睿王妃去太极宫坐坐。”虽说是请,那将军手底下的人却一点也不客气,说话间,竟有几个卫兵要将睿王妃捆绑起来。

    “放肆!我肚子怀的可是皇家的后嗣,你们谁敢动我?”

    睿王妃一下子就震住了整个场面,那领头的禁军跑过来在袁将军耳边悄悄附声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位好歹也算是个正经主子,还不知圣人将如何裁断睿王,你我行事但留一条后路吧。”

    那袁将军转身怒吼道:“你们都是瞎了吗?都不认得睿王妃吗?还不抬顶轿子来?”

    王嬷嬷自睿王府被王妃送出来之后,一路上经人护送,风餐露宿地回到了家乡,家乡里的屋舍都还在,家中的老人还在,还是靠着那间铺子过活,王嬷嬷便在家里安置了下来。

    后经亲戚搭线认识了同乡开染坊的郑婴,二人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经两家人撮合后便定了亲,纳了彩,成了婚。

    怎奈实是遇人不淑,实是嫁给了一个好赌之徒。

    那郑婴与王嬷嬷同属蜀州人氏,那郑婴从祖上传下来一间染坊,虽算不得是大富大贵,日子倒也过得去。

    二人成婚之后,染坊里的大小事务皆交由王嬷嬷来打理,那郑婴只是数数钱罢了。

    许是闲着光阴易逝,整日里无所事事的郑婴在邻居张宪的引诱下染上了赌博,一开始还只是偷偷地去耍几下,还要提防被王嬷嬷发现了。

    只是日子长了后,郑婴索性不装了,就跟王嬷嬷摊牌了,而后一旦没了赌资便回家里去索要,一不高兴还会同王嬷嬷动起手来。

    只是可怜了那王嬷嬷,历经数月奔波,才死里逃生地回到乡里,才刚刚过上了几年安生的日子,便又被现实戏耍了一番。

    那郑婴不顾念祖先创下家业的不容易,把家中的几亩薄田和几间老宅的地契统统都拿出去折卖了,到最后甚至连染坊也打算卖了,全然不为日后的吃穿用度作考量。

    若不是亲戚们都来劝阻,只怕那郑婴连自己的妻儿都打算卖给人牙子了。

    日子就这么惨惨淡淡地过着,为了生计,王嬷嬷开始接一些缝补浆洗的活,勉强能给家中的几张嘴糊个口。

    这日,王嬷嬷几经碾转,托人找来郑婴已经出嫁了的妹妹郑巧巧,希望能靠着郑巧巧夫家的财力从郑婴手里把染坊买下来,以此来保住老郑家的染坊,也是老郑家最后的家业。

    那姑嫂二人商量至晚间,忽听得一阵急促而连续的敲门之声。

    王嬷嬷去开了门,只见那郑婴酒气熏天一摇一晃地回来了,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臭婆娘,我都没回来,你还敢闩门,反了你了!”

    闻得此言,那郑巧巧上前讥讽道:“哥哥竟然还知道回家呢,我差点以为我的嫂嫂已经守了寡呢。”

    那郑婴受到郑巧巧好一番讥讽,怒火中烧,急吼吼地对郑巧巧说道:“你都已经嫁出去了,你早不是我老郑家的人了,我劝你少管老郑家的事!若非是看在妹夫的脸面,我今天定要让你知道…知道做女子的规范。”

    那郑巧巧冷笑一声说道:“小妹听闻哥哥打算卖了染坊,不知售价欲定几何?小妹愿意买下染坊,以解哥哥燃眉之急。只是有一条,买卖须得邻里见证,银货两讫且永不许再反悔才行!哥哥且考虑考虑,我先告辞了!”

    因不忍窦氏陪嫁之物流落在外,王嬷嬷归乡之后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内情。

    待郑家染坊有易主之势时,王嬷嬷遂将睿王妃的嫁妆偷偷地从染坊里挖出来,趁回娘家探亲的时候,把窦氏之物埋在了王宅的后院那棵老桂花树下面的土地里,又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疏松、肥沃的园土才罢。

    王宅这棵桂花树是为王家出了大贡献的,想来是不会轻易被砍伐的,毕竟王家的甜食铺子还要靠着它来撑门面呢。

    那赌徒的本性面目暴露之后,王嬷嬷便与他和离了,然后回了王家老宅。

    郑婴前后将王嬷嬷与他生的几个孩子都倒手卖给了人牙子。只是留下一个不好卖的大儿子,便扔给了王嬷嬷,王嬷嬷当即给大儿子改姓王,更名为“福田”二字,以期他来日能够有福气、有田宅。

    经此一遭,王嬷嬷不禁想离开蜀州,亦或是心中惦念着睿王妃和小主人。于是,便趁着夜色偷偷收拾行囊,带着大儿子王福田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且说那兴庆宫里,睿王妃生下景筠数月后被皇太后秘密处死。被囚禁的睿王遣人秘密与那长公主筹谋,洗清了自己与巫蛊案的牵扯,以皇子的身份重回了宫廷。

    自此之后,每每念及那窦氏,睿王不禁偷偷落泪,遂背着如今的正妃张氏,遣人偷偷去寻找窦氏的生前之物和窦氏的旧人,以此来安慰自己,以解对窦氏的相思之苦。

    又恐那张氏未曾生养而对景筠照顾不周,王嬷嬷因此得以回到睿王府去照顾幼年的景筠。

    不知冬去几多,景筠日渐长大,那睿王担心张氏因世子之位对景筠生出歹意,又恐景筠身边有那韦皇后的眼线,又担心下面的人对景筠不够竭力尽忠,遂在景筠及冠可以开府之年呈请皇太后。

    皇太后念及长孙之故,安排宫人将那荒废许久的兴庆宫修缮打理了一番,加高了宫墙,又移植了一些新的树木进去。

    待一切收拾妥当,睿王着人安排王嬷嬷跟着景筠搬去兴庆宫居住。

    又在暗地里派人保护景筠,请了儒学名师来为景筠开蒙,又寻找信得过的龙武将军陈熙翎去教景筠各路拳脚功夫和各家兵器,伺机为景筠培植可用之人。

    遇此机会,那王嬷嬷又岂能不尽心竭力地照顾小主人以图报答睿王妃旧日的恩情。

    却说紫芝与景筠用晚膳完毕后,迟疑了一下,旋即轻声询问道:“公子可否让我暂且在这园中逗留几日,还请公子莫要怪罪,眼下这大雪不知还要下几日,我现下确是没有妥当的去处,我之前在延寿坊赁了一处宅院,待大雪停后方可离开。”

    风雪中颇有寒意,景筠未置可否,拢了拢身上的衣袖说道:“紫芝,你身子还未好,今日时辰已晚,不如你先回寝阁里去歇息吧。还有,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公子了……”

    “多谢景筠收留……”

    “我素来不喜欢吵闹,所以这园子里并无太多人在,只是王嬷嬷带着其他几个嬷嬷和几个丫鬟在此居住而已,偶有花匠会去暖房里料理那些花草,但是他们不会进内园里来,应该不会同你照面。”

    郊县的夜晚本就宁静,衬得窗户外面的风声又大又急。

    说话间,那小厮进来撤了茶果,向紫芝行了一个礼,开心地笑着,徐徐告诉紫芝道:“我是从小跟着咱们侯爷的,小姐可直接唤我“高尚”。

    “侯爷?”紫芝转头看了一眼景筠,又低了头,心想“难怪有这样一个园子,难怪有这般风流倜傥!”

    景筠瞪了高尚一眼:“多嘴!”

    那高尚赔笑道:“侯爷自己说过的,不用对小姐隐瞒……”

    景筠打断高尚,让他去牵马过来。方对紫芝说道:“午间你见过的是王嬷嬷,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情你尽可以去找王嬷嬷,从此院中的垂花门径直向南去,看到一个长廊,在尽头处往左边角门出去,那边有个种着芭蕉和海棠的小院子,你若是有事情可以去哪里唤王嬷嬷。”

    景筠又转身向立在旁边的姝儿吩咐道:“你且去点一盏檀香来。”

    景筠将姝儿取来的檀香交给紫芝,紫芝接过那一盏檀香,忽而想起了什么,她说道:“景筠,寝阁里面的水仙……”

    未等紫芝讲完,景筠转身对牵马回来的高尚吩咐说:“你且去把寝阁里那盆水仙移到前厅里来。”

    景筠记起曾教他药理的师傅东方十一提到过,方想起浓郁的水仙花香会刺激人的神经兴奋,是不利于入睡的,恐有失眠之患。

    且说说那东方十一,现如今是骊山东方家族的话事人。那东方家族乃是江湖中传闻的神医世家,其医治之法不似正统医者,亦非是寻常人能见到的医者。

    那东方家族有一条规矩,即当家人异性而更,即上一辈当家人为男子,则新的当家人在女子中选。上一辈当家人若为女子,则新的当家人在男子中选。只是女当家人择婿时须得男方倒插门,以便下一任当家人仍是姓东方。

    此间,东方十一以这一辈独女的身份成为唯一的继承人。

    再说这“梅花别苑”,这间别苑空置了许久,应是景筠平日里多在隆庆坊的兴庆宫中居住,并不常来此处居住,所以嬷嬷们才会误把水仙养在睡觉的寝阁里了。

    昨夜带紫芝回来时,景筠只是匆匆交代了王嬷嬷要把紫芝安置在此,倒是忘了这株水仙了,当下便让那高尚将寝阁里面的水仙撤了出来。

    景筠随后出去并嘱咐了王嬷嬷一些事情,便带着那高尚匆匆离开了梅花别苑,王嬷嬷心下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只得暗自在心里为景筠祈祷平安。

    姝儿服侍紫芝沐浴,趁着紫芝穿寝衣的工夫,将软和的被褥里用汤婆子过了几遍,现下整个榻上都热乎乎的,紫芝想让姝儿同自己一处安睡,被王嬷嬷以“不合规矩”为由打断了。

    紫芝穿上新的寝衣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景筠让姝儿点了那一盏檀香送过来,原是想让紫芝静神凝思,安心入睡的,却不想紫芝现下竟然睡意全无了。

    在得知偌大的家族许是被长公主灭门之后紫芝就一直浑浑噩噩的,紫芝到底是萌生了想要报仇的执念。

    这是一件多么没有胜算而又极其危险的事情!孟太医既然想着法子地瞒着紫芝,想来定是不想让她去找长公主寻仇,可那毕竟是一个大家族几十条的人命啊。

    或许紫芝在如意楼告诉景筠自己是无家可归之人的时候,紫芝就已经做好不再回孟府的打算了。

    紫芝啊紫芝,枉你一向自诩聪明,竟然也会遇见如此这般的事情。

    紫芝一面感念景筠的收留,又害怕有一天会因为复仇而连累他,心中十分的不好受。

    那日,紫芝无意间听到孟太医与孟夫人的交谈。

    彼时身为太医的父亲被召见去上阳宫给崔妃瞧病,回来后孟太医就闷闷不乐。

    原是孟太医是在去崔妃宫里的路上,被长公主身边的典军截了去,因此,孟老爷从长公主那里出来后方才去崔妃宫里。

    是事,崔妃暴怒,崔妃的管事公公对孟太医好一顿羞辱,将他赶了出去。

    孟夫人因说道:“当年,刘太医就是因为给崔妃保胎,方才开罪了长公主,今日还好你是先去的长公主那边,否则只怕是要步刘太医的后尘。”

    那孟老爷道:“有传言,当年是长公主暗地里给孕中的她下毒,所以紫芝生下来才会有不足之症。多年来,我一直避着长公主,也不肯去长安城,谁料想长公主竟又来了神都。”

    当年刘太医去给崔妃瞧病,其实崔妃当时并无任何不适,同以前一样,崔妃宣太医是为了后宫女人们之间的争斗。

    紫芝哪懂得这些内情,只是将“长公主给自己生母下毒”这几个字记下来,许是因为如此,生母才会血崩而去,紫芝觉得自己要报仇。

    只是还未等紫芝寻得机会,那长公主已启程回了长安。

    紫芝遂拿了家里自己经年积攒的财物去柜坊换了文券,并把哥哥们平时送她的物件拿去当铺里典当了,留下一个“爹娘勿念”的字条就去了长安城。

    那日紫芝本想去探探长公主的行程,恍惚间就进了如意楼,又点了素日里喜欢的秋露白,只是那日却如失去味觉般,品不得味道来,只是使劲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