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诹在黑天暗地中同黄蛇交谈，白日里他没有机会与黄蛇回应，只有晚上待在屋里才能轻声说话。

    他偷瞧屋外，外面一片寂静昏黑，连虫鸣都偃旗息鼓，只从门缝流下黯淡的月光，两间屋内的亮光都已熄灭，不知道人是否已经睡下了。

    反正稷诹是睡不着的，出发的前一晚，他胸中充满期待，怎么也按捺不住兴奋。

    “巴大王。”稷诹小声呼唤道，“你睡了吗？”

    黄蛇耻笑道：“如何与你相提并论。”

    “好吧。”稷诹点头，“巴大王是醒着的。”

    “巴大王去过陶阳没有？”稷诹问。

    黄蛇安静半晌，答：“并无。”

    “哈，咳。”稷诹差点笑出声，黄蛇不和他一样没啥见识，没去过其他城邑，也就一无所知。

    “除了那一道人，巴大王可还见过其他能人？”

    “我见山泽之灵、飞禽走兽、游鱼爬虫。”黄蛇道，“而人最为难测。”

    “有人崇他奉神，但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却转瞬将之视若敝屣，有人惧于妖诡，可若有所需，假以外物，也是战战兢兢、俯首帖耳。”

    “然则人有相当狡诈，即使力不及其余生灵，行也能诡诈。生灵虽有一时之长，且有百般能耐，也不能及人之多变。”

    黄蛇道：“常人之能不可测也。”

    “哦？”稷诹好奇不已，“那是哪里见过？”

    “巴大王竟然如此感叹，是否与你有关，使你有了提防。”

    黄蛇傲称：“我有尊崇，岂会被他人攻讦。”

    “巴大王大小还是祥瑞，受众人尊崇？”稷诹却不信，常人见有大蛇出没，当然避之不及，如何能崇敬拜祭。

    只有愚昧迷信的人才会这样。

    “巴大王。”稷诹问，“若是寻不到那道人，我该如何是好？”

    “寻不到便寻不到。”黄蛇曰，“道人与我无干，我已不甚在意。”

    它不无恶意地说：“你若烦手中木简，索性丢掷无人之地，一了百了。”

    “不好，不好。”稷诹瞧着木简上微薄的黑雾，它时时彰显自己的存在，“巴大王难道对这木简的功用不好奇么？”

    “不过一外物尔。”黄蛇不甚在意。

    “我倒觉得奇怪。”稷诹手持木简，“一个道士会有这等奇物，竟也不及时来寻。”

    而且这残断的木简说不定尚存秘密，道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定要寻到人。”稷诹喃喃道。

    “巴大王。”稷诹又问，“你打算何时转回巴山呢？”

    “待恩情两尽。”黄蛇道。

    “可是你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啊。”稷诹抓抓头发，好似能把黄蛇从其中揪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报完恩呢？”

    “巴大王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

    “若能救你一命，达你所愿，当算还清恩义，也算知恩图报。”

    “巴大王还懂知恩图报，妖怪都像你这样吗？”稷诹突生诡诈，要是他施恩动物，说不准其真面目就是个小妖怪，那挟恩以报听起来也很不错。

    “草有参差，妖岂无参差。”黄蛇道，“人心更难测，千人有千面，你不可尽信他人。”

    “只我无有回报，心中却是不痛快。”

    “你可有所愿？”黄蛇问道。

    “愿望……”稷诹凝神回想，他觉得蛇妖不是什么都能达成的，“我说什么巴大王都肯做吗？”

    “那不是太好了。”稷诹戏笑，“那不是能吩咐巴大王做很多麻烦事？”

    “你敢？”黄蛇静言，然而其下宛如汹涌暗流的海面，若稷诹乱言极可能招怪。

    “不敢不敢。”稷诹马上说，“那就等有朝一日，巴大王能襄助也。”

    “巴大王。”稷诹碎念道，“你能闻到道人的味道吗？如果你能帮忙找人是不是更容易找到他？”

    “不能。”黄蛇简骇一说，显然不愿帮忙。

    “巴大王。”稷诹又念道。

    黄蛇不耐，它打断话语：“聒噪。”

    “尔阖该闭目入睡。”

    “巴大王、巴大王。”稷诹安静了一会，又小声念叨，“早晨记得叫醒我，不然、不然我可起不来……”

    还是夫子叩醒了稷诹屋门。

    临行前，夫子为稷诹囊中备好食粮、衣物。稷诹身上之物都为夫子准备，他身带佩囊，衣食倒是一时无忧，不过他又摸着了其中几本书。

    夫子郑重其事：“此行甚远，一路不可胡闹，跟随仲胥左右，不可恣意妄为，行路漫漫，不可有怨言。至城邑时，不可贪玩，与人交谈时，不可妄语，宿于馆舍时，不可忽视懈怠……”

    稷诹一连串听了好几声不可，他精神萎靡，默默听从，实际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没能记住多少。

    他敷衍地点点头。

    过了半晌，夫子终于打住他的长篇大论，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此物你且收于身上。”

    稷诹接过夫子手里的东西，他边接边细究：“这是什么？”

    稷诹抽开上下分隔，一束寒光照进眼中，他登时睁大双眼。

    这是一支短剑，剑鞘上镂空的兽纹雕饰浮华精致，锋锐的剑刃鲜亮如初，没有丝毫折损。柄长而刃短，剑身两直。

    夫子将短剑交出后如释重负，他解释道：“此剑藏于身上，如遇险急，当可用之。”

    “夫子，这剑……”稷诹欲言又止。

    他好半天才说：“就、就给我了？”

    “短刃为你所用，你便安心收下。此乃夫子所赠，你不可拒之，不可遗之，更不可转之。”

    “这剑对夫子不重要吗？”稷诹跳动的心一时无法平静下来，“看起来十分贵重。”

    柄上镶石，剑首镶玉，稷诹越看越觉得价值连城：“而且、而且我也不会用啊。”

    “短刃作兵器使，如何不会用？”夫子循循善诱，“若有贼人近身，你当拔出此剑，以剑刺之，杀之不济也可伤之。一剑不成便及早退走，往他处呼救。切不可被他人夺剑，反害了性命。”

    稷诹有几分痴傻，他只能呆声应是。

    他把短刃塞进佩囊之中，却被夫子训斥：“剑应随身带之，怎可藏于外物？大敌当前，你如何能立时应对？”

    “可是……”稷诹把剑安入胸前，而他身小不能完全藏住剑柄，“放不下了。”

    夫子叹息一声，穿绳过耳，将短剑悬于稷诹腰间。垂下的衣摆遮住了剑身，使它不展露于人前。

    稷诹挠挠头，讪笑说：“夫子，你早说嘛！”

    夫子再叹一声，他拂手道：“你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