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弄堂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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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命悬一线

    (1)

    中华大地自清王朝灭亡以来,基本一直处于混乱和无政府的状态,袁世凯虽然客串了一把大总统和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梦,忙完蹦跶完,袁世凯就直接下了地狱。

    于是国家陷入军阀分裂时代,互相打,反正谁也不服谁,什么这个系那个系,什么这个政府那个政府,谁也不认,谁也不听,军阀大佬们一言不合就开打,直打得国家千疮百孔,直打得人民苦不堪言。

    为拯救中国,结束这种混乱,国共两党于1924年1月宣布合作,同年建立广州黄埔军校,意在培养两党的军事人才。

    1926年7月9日,为统一中国的北伐战争正式打响。

    已经毕业的和还在军校学习的黄埔学生,一律停课,悉数开往战场,闪耀在中国和世界的黄埔军事将星,开始从这里起步浴血各地战场……

    北伐军7月由广东进军湖南湖北,8月便击败了号称天下无敌的直系大军阀吴佩孚,10月攻下武昌,与此同时北伐军分兵福建和江西,兵锋直指佣兵二十万的五省司令孙传芳。

    为守住浙江和江苏,孙传芳在福建江西都投入了重兵,以图挡住北伐军迅猛的进攻,双方在福建松口和江西新余两地打得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北伐军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却仍难以突破孙传芳部的顽强抵抗,战斗一时陷入了胶着状。

    很不幸的是,刚从学校走上战场的赵田贵儿子,黄埔五期生,排长赵庆生也倒在了北伐的新余战场。

    一年多后,在北伐战争临近尾声将要全面胜利的时候,半弄堂村来了两位诸暨县政府的官员,向家属赵田贵转交了国民政府颁发的,革命军战士赵庆生的牺牲通知书,并附上抚恤金银元二十块及一张由蒋总司令签名的烈士荣誉证书。

    收到通知书,赵田贵老泪纵横,兰琴哭得几度昏厥。

    出师未捷身先死,升起在诸暨的第一个黄埔烈士军魂,是在半弄堂村的上空。

    孙传芳在浙江的各部已感觉到北伐大军的来势汹汹,虽在两地能守一时一刻,但终究势不可挡,难逃覆灭之厄运。

    一个面临失败和灭亡的军队,其最后的表现一定是疯狂。

    此时从段祺瑞投降到孙传芳,又被孙传芳委任为浙江高官,兼任全省十多万警备部队司令的夏超,突然变脸宣布支持北伐军,这让原本就很混乱的孙传芳各部,变得更加地混乱和不可收拾。

    军队开始有序和无序地逃亡,逃亡前这些败兵一路穷凶极恶地强抢强夺,祸害百姓,所过之处一时哀嚎震天。

    不得民心的军阀列强,遭到了全国人民的声讨,天下苦军阀久矣。“打倒军阀,打倒列强”的学生集会游行在各大城市天天爆发,民众纷纷募集钱物支持和响应北伐军。

    北伐军在江西和福建的战事并没有胶着多久,在击溃孙部松口和新余的强敌阻击后,12月北伐两路大军终于在江西玉山和福建浦城进入浙江,一路再无遇到像样的抵抗,两军在绍兴会师后,于1927年2月进入杭州,至此浙江全境宣告纳入国民政府体系,此后北伐东路军中路军继续向东挺进,3月底同时分兵占领上海和南京。

    北伐大军的脚步并没有停留,继续一路向北。

    北伐军3月份占领南京,蒋介石4月份便迫不及待地宣布成立南京国民政府,取代了原先的广州和武汉国民政府,同时宣布清党,国共合作破裂,国民党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对共产党进行全面的追杀和抓捕。

    全国顿时陷入一片白色恐怖,黑云压城,共产党惨遭毁灭性的大追捕和大屠杀。

    赵宗宝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除了老伤反反复复地发作外,眼睛也老是在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昨晚后半夜,跟随老潘去上海的大儿子赵心宇突然回来了,告诉赵宗宝一个惊人的消息,老潘在上海被杀,杨天在转移到杭州时,不幸被杭州国民党逮捕,和杨天一起被捕的还有他的妻子黄慧。

    “我回来就是想办法怎么把杨叔黄嫂他们救出来。”

    听完儿子的话,赵宗宝如雷击顶,老潘和杨天都是他所敬重和欣赏的人,这么久一直不知道他们在哪,没想到现在听到得竟然是这样的消息。

    “你天叔他们关在杭州哪儿?”沉默了很久,赵宗宝才知道杨天他们现在处境的危险。

    “我听人说是关在杭州的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凡被关进这里的人,基本都要被处死。”

    赵宗宝听完眉头一紧,一屁股坐在了长凳上。

    “心宇,你和你叔有来往吗?”赵宗宝闷了半天突然问起了自己的弟弟赵宗进。

    “没有来往,连联系也没有,爹,天叔黄嫂现在已命悬一线,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们啊。”赵心宇看爹的思路打了岔,急得用手拉着他的衣服直摇。

    赵宗宝看着赵心宇没有说话,他心里已经越来越清楚儿子和杨天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人了。

    孟玉自儿子回来后神经就一直紧张兮兮的,爷俩在那边悄悄地说话,她在灶堂一边给儿子烧吃的,一边远远地看着儿子不停地用手抹眼泪。

    心宇出去这六七年,娘又给他添了两个妹妹,两个妹妹都还小,此刻站在墙角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赵心宇看,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大哥哥是谁。

    没有等到天亮,赵宗宝就让儿子把杨亮叫到了自己的家里。等杨亮知道大哥现在身陷杭州牢笼,处于随时都有被杀头的可能时,他是真的慌了。

    “怎么办?宗宝……”

    赵宗宝不知道说什么,用手轻轻拍了拍杨亮的肩膀,像是一种安慰。

    杨亮伏在桌上,把头埋在手臂里,样子有点绝望。

    “能不能请孟丁元出来帮忙?让他担保杨天黄慧。”赵心宇突然在旁边开口说。

    “谁?”赵宗宝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心宇,杨亮也抬起了头。

    “丁元叔啊,我们半弄堂村的孟丁元,报上都登了,他现在是诸暨县政府秘书,本县二号人物,几天前刚刚被委任,你们不知道吗?”

    “啊……”

    赵宗宝和杨亮同时惊呼了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孟丁元自和镇标洪铭在马坞练兵的合作中尝到了甜头后,就一直和军队上层多有来往,关系也很密切,反正他身价百万有的是钱,无论你段祺瑞,孙传芳,北伐军,都和他合作的亲如兄弟。孟丁元的手段也很简单,送钱送物。

    这次北伐军打过来,在红门停驻了一段时间,大军正为衣物钱粮发愁时,孟丁元有如雪中送炭,要什么送什么,缺什么给什么,还白给不要钱,把北伐军的军官感动得拉着孟丁元的手直叫大哥,并许诺等打下浙江后让孟丁元到国民党的政府去做官,这下孟丁元送得更起劲了,并开始直接给这个军官大把大把地送钱。

    这位军官倒还真没有食言,也有一定的上层官场关系,果不其然待北伐大军离开浙江向东开进时,孟丁元因“对国民革命作出的巨大贡献”,被委任为诸暨县秘书。

    那时的国民党县政府秘书,是一种官职,和现在的秘书完全是两个概念,秘书是县长以下的二号人物,相当于清时期县令以下的县丞或者主簿一职。

    孟丁元做官了,这一辈子终于没有白混,虽然这个官是变相花钱弄来的。

    (2)

    像是落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赵宗宝和杨亮顿感事情有了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赵宗宝和杨亮就直奔县城找孟丁元。

    赵宗宝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来后街了,房子还是原来清时期的县衙门房子,从县老爷到县知事,再到现在的县长,外貌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变得只是朝代和称呼。

    县政府门口除了门卫,还有两个持枪的大兵在站岗,待赵宗宝上前说明来意后,门卫倒并没有怎么刁难,但让人带话通报进去后,差不多等了有一个时辰,孟丁元才姗姗地从里面出来。

    孟丁元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秃顶、肥胖、大肚子,满脸笑嘻嘻地,看上去很像是一个缩小版的弥勒佛。

    两位当年的同乡好兄弟,已经很多年不见了,孟丁元把两人请到了县政府大堂旁边的接待室,赵宗宝和杨亮都觉得这间房间很眼熟,仔细一回想才猛然记起当年劫狱县大牢时,县典史胡山林就躲在这间房子里朝外开得枪,最后还是杨亮点火把胡山林熏出来,把他乱枪打死在这间房间的门口。

    虽然孟丁元笑嘻嘻地很是客气,但赵宗宝总觉得对他已经非常陌生,所以什么废话也不用说了,直接开口说明了求他担保救救杨天的来意。

    赵宗宝还没有把杨天老婆一起被抓的话说完,孟丁元笑嘻嘻的脸已经绷紧了,他转过脸紧盯着赵宗宝问:“宗宝,你知道我们诸暨县大牢里现在关押了多少共产党吗?”

    赵宗宝和杨亮反过来盯着孟丁元看。

    “六十二个,我们县警务科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抓了这么多的共产党。”

    “难道他们都是共产党?”杨亮惊讶地抢先问。

    “不知道,但只要沾上共产党的嫌疑,那就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这句话以前是套用革命党的,现在对共产党依然适用。”

    杨亮无语转头看赵宗宝。

    “丁元,我们因为都是一个村的,没办法了才来求你帮忙,很希望你能出面保一保杨天,他真不是共产党,只是在上海替人帮工做事而已。”

    “宗宝,现在不要说我这个身份够不够得上替杨天担保,真能担保也一定是枉然,这里关着的六十二个人,难道都是共党吗?老实跟你们说有十个是共产党就算好的了,但上面有指令也有指标,王县长的决心也很大,现在县政府的当务之急就是搜捕共党,抓住就杀,谁敢放过一个,一概杀无赦!”

    孟丁元喝了一口茶站了起来:“看在本乡本土兄弟的份上,我奉劝两位一句,这事到此为止,别再乱托关系乱找人了,为他准备后事吧,现在风头正紧,很有可能为了凑人数把你们也一起抓进去,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忙,不送。”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起身走,两人出了县政府在后街的浦阳江渡口旁坐了很久,毫无头绪也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明天我去杭州,大哥基本没有活命的可能了,看能不能在被杀之前见上他一面。”杨亮说完神色黯然地向汹涌奔腾的浦阳江扔了一块石头,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我跟你一起去吧,有事也好有个商量。”

    杨亮侧过脸看着赵宗宝,点了点头。

    这对一起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半弄堂村老哥俩,无论多么难,都想捆在一起咬牙往前趟。

    国民党的杭州警备司令部设在杭州下城的延龄路,距离西湖约三公里,原是清朝时的一个兵营,军阀打来打去,这里也改来改去,最后改成了现在的警备司令部。司令部占地一百多亩,四面围墙包围,里面树木繁茂深不可测。司令部常年驻有一个营的警备,距司令部外五公里,还驻扎有一个师的杭州守城部队。

    赵宗宝和杨亮一路颠簸找到这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了。警备司令部戒备森严,两人也不管那么多,一到这里就跟持枪站立的警卫打听,怎么样可以见到关在里面的人,警卫像没看见他们,不理不睬,连问了三遍都是如此,两人只好闭嘴退了出来。

    正不知所措时,从外面开来一辆小汽车停在了门口,警卫立正敬礼开闸放行时,这小车居然发动不起来了,只一个劲地突突,死活就是不动。

    车上下来一个穿便服的瘦高个年轻司机,前前后后看了看车,一扭头看见站在旁边的赵宗宝和杨亮:“来,你们帮忙推一下。”说完上车继续发动。

    两人见了也就上前帮着推车,小车突突了两声后,车轮终于滚动了起来,待小车进门后,司机边开车边倚在车门上向赵宗宝和杨亮挥手:“老乡,谢谢了。”

    两人看着车慢慢消失在警备司令部的树林深处,内心怅然不已。

    一点办法也没有,两个人坐在路边拿出带来的红薯和水,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两人边吃边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刚才进去的那辆车又出来了,经过赵宗宝杨亮面前时,“嘎”地一声停下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问话的还是刚才那个年轻司机,但身上的便服已经换成了带肩牌和胸章的国民革命军军官服。

    “我想见我大哥一面,听说他关在这里。”杨亮见这个军官问,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站起来回答。

    “哦,他为什么事被抓的?”

    “说他是共产党,不是的,完全是冤枉啊!”

    军官愣了一下后才问:“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杨天。”

    “你们是哪儿人?”

    “诸暨。”

    “诸暨?诸暨哪儿?”

    “三都半弄堂村。”

    “半弄堂村?”

    “是啊……”

    军官看了两人一会后问:“赵友平,你们……认识吗?”

    “认识啊,他是我侄子,这……”

    “那你叫什么名字?”

    “赵宗宝。”

    “你就是赵宗宝?”

    “是,怎么了?”

    年轻军官盯着赵宗宝上下打量了好一会,然后他跳下车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一脸严肃地说:“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后面的事都交由我来处理,千万不要再去找任何人,杨天很快就会被释放。”

    军官说完跳上车,杨亮忙追上去问:“军爷,你是……”

    “我姓安,你们去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然后安心睡一觉。”

    安军官说完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四五个银元:“这点钱你们先拿去用,明天早点回去吧,你哥不会有事,相信我!”说完把银元往杨亮手上一塞,转过脸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赵宗宝,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一踩油门,车急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