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弄堂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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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萧山胡掌柜

    (1)

    1928年春,北方最大的奉系军阀张作霖被北伐军打败后逃回东北,最后一个北京军阀政府宣告灭亡,6月4日张作霖在沈阳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12月29日其子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归顺国民政府。至此盘踞中国多年的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三大地方军阀势力都已不复存在,北伐战争宣告胜利结束,中国完成了她形式上的暂时统一。

    蒋介石现在志得意满财大气粗,军队人数从北伐开始的十万,打到如今的二百多万,他的南京政府也已正式开始统治全国。

    可是不服蒋介石独裁统治的仍大有人在,旧军阀阴魂未散,新军阀又粉墨登场,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唐生智等这些大小军阀,一会联合一会反目,今天打明天和,后天再打,中国依旧陷入在内战的纷乱之中。

    浙江萧山,“鸿运来”酒店,杜大文一个人躲在楼上的小包间里喝闷酒。

    在诸暨任后勤处科长协理的杜大文,北伐军打过来时随败兵一直向北撤退,退到萧山后突然不退了,部队就地集体投降了北伐军。杜大文运气还算好,可能年纪也偏大了一点,没有让他随部队继续向北开进,而是留在当地编入了萧山守备营,他的科长协理一职被撤销,只让他负责守备营的几个后勤仓库,底下十一二个伤残老兵,连排长都算不上。

    换作是其他人也就算了,起码现在轻松自由,也没有上战场的性命之忧。但杜大文是个一心想做官的人,否则他到军队来干嘛,他又不是缺钱没饭吃。

    从杭州武备学堂的膳食操办,混到杭州守备司令部的后勤处科长,再混到诸暨驻军营的科长协理,一直混到现在萧山驻军营的后勤仓库管理,杜大文越混越差,越混越不得志。前两天一直跟着他的姨太太居然也跑了,说再跟着你做仓管太太以后怕要喝西北风了。

    杜大文人到中年,仕途无望,前途已是一片暗淡,为此心情郁闷不已,三天两头到“鸿运来”喝酒浇愁,“鸿运来”不是小酒店,楼上楼下的颇具规模,杜大文是一个喜欢追求档次和品味的人,穿衣吃饭也一样,好在他这个仓库主管守着仓库弄点酒钱,好像还不算太难。

    “你们今天这份牛肉百叶烧得一股猪食味,是哪个笨猪厨师烧出来的?”半斤多白酒下肚,杜大文有点飘了,心情却越喝越糟,桌上的这盘菜他差不多都已经快吃完了才想起来说,这明显是在故意找茬。

    “长官息怒,本店再免费给你做一道菜,你重新点一个,如何?”杜大文经常来,酒店伙计也大都认识他,所以不想得罪这个军大爷,也觉得他今天有点喝多了。

    “你当老子没钱吗?重新点一个?你闻闻这是不是猪食味?”杜大文边说边端起那盘吃剩的牛肉百叶,站起来往伙计跟前凑,伙计随手一挡,杜大文跌跌冲冲一个站立不稳,“哗啦”一声,连人带盘子都跌倒在了酒店的地板上,菜盘的碎瓷片划过他前额上的头皮,鲜血立时从头上涌了出来。

    杜大文是真喝多了,也不知道疼,倒在血泊里没有再爬起来,半天没有动。

    这可把酒店伙计给吓傻了,我不是故意的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快去对面把掌柜的叫来,这个长官真要出事了,怕我们谁都担待不起。”店堂管事的跑上来看到这一幕,吓得赶紧吩咐身边店小二去叫老板。

    没一会,一个四十多岁的翘脚男人拄着拐杖,不急不慢地踱进了酒店上了楼。酒店伙计早把杜大文扶到了包间的椅子上,杜大文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额头上的血还在丝丝地往外冒。

    “大文?”翘脚掌柜只看了杜大文一眼便惊讶地叫出了声。

    “你认识他?”酒店管事有点奇怪地看着掌柜。

    “嗯,没错,是他,你现在马上去环湖街朱氏诊所把朱大夫请来。”掌柜的指着站在旁边的伙计命令着。然后又吩咐管事去泡杯浓一点的醒酒茶来。

    环湖街离酒店并不远,一会功夫朱大夫来看了一下说,没什么要紧,划破点皮而已,给伤口消了消毒涂了点药水,再简单包扎了一下。“无大碍,血已经止住,休息一会酒醒了就好了,放心。”

    朱大夫从管事手里接过两个银元,笑眯眯地下楼走了。

    悠悠地差不多睡了半个多时辰,加上伙计给他灌了不少的浓茶,杜大文终于醒了过来。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刚要走,掌柜的一脚跨了进来。

    “文兄,怎么样好点了吗?”

    “你……是……”杜大文仔细地盯着眼前这个拄着杖的男人看。

    “诸暨的胡海,怎么不认识了?”

    “胡海?”胡典史的公子……杜大文的脑子没有被酒彻底灌迷糊,一提到诸暨,人似乎也精神了起来。

    “是啊是啊,文兄好记性,这样,你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晚上你过来让朱医生再给你换换药水,换完在我这里吃饭,然后我们再好好聊。”胡海说完也不等杜大文答应,吩咐伙计门口叫辆黄包车送杜长官回去休息。

    杜大文被伙计搀着边下楼边不停地回头看胡海,很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直到出了酒店上了黄包车,他还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今天这究竟是怎么了。

    胡海,不用介绍了,眼前这个翘脚确实就是前朝诸暨县典史胡山林的大公子。

    自革命党“宁波赶潮组”上门暗杀他爹,他跳楼逃命断了腿骨后,害怕革命党再找上门来,所以不敢再呆在诸暨,第二天便忍痛坐船躲到了他大老婆的娘家萧山。因为惊恐紧张加上东躲西藏的跑来跑去,腿骨没接好落下了后遗症,伤好了后便一瘸一瘸地从此成了翘脚。

    没多久便传来了诸暨县衙被烧被劫,爹和杜坤都被打死的惊天消息,于是更不敢回去了,把疯娘和弟弟胡江及家里的细软银票等值钱的东西通通搬到了萧山,诸暨的房子卖掉,这辈子不想再回去了。

    仗着爹做典史这些年用各种手段赚来的钱,也仗着丈人老头在萧山的黑白势力,胡海在萧山做起了生意,他的生意都和他的爱好连接在一起,酒楼、赌场、妓院,大烟。

    十多年过去,靠着旁门左道的人脉,也靠着自己的胆量和魄力,胡海财源滚滚,生意做得如鱼得水,黑白两道皆游刃有余。逃难公子早已今非昔比,“萧山胡掌柜”的大名在萧山和萧山方圆数十里就是一张特别的名片,令人闻之莫不肃然躬身起敬。

    可是浸透在胡海骨子里的奸诈和阴险,无时不在找机会显露和实施,多年来虽身在萧山,却总想报逃离诸暨的“深仇大恨”,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和帮手,自己一个瘸子什么也干不了。

    但现在遇到了杜大文,这可是一个比我还阴的人,胡海顿时感觉报仇和雪耻的机会来了。

    “天助我也!”待杜大文一出门,胡海禁不住用拐杖敲着地面在心里喊。

    (2)

    胡海和半弄堂村出去的孟丁元异曲同工,都是离家靠做生意发了财后富甲一方。

    孟丁元靠钱买通门路做官的事迹传到了胡海的耳朵里,让胡海深以为然,并更为深信如下这句传世真言:有钱能使鬼推磨!

    胡海一个瘸子倒并不想花钱做官,他看中杜大文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杜大文这个鬼来给他胡海推磨。

    虽然人间情多冤多,可人间鬼更多。

    第二天杜大文带着满肚子的问号如约而至。

    “鸿运来”酒店在萧山也算是顶级的存在了,胡海吃饭、赌钱、玩女人的优质套餐服务,让很多萧山的大人物和有钱人在这里流连忘返。水涨船高,有这样的客人光顾,胡海不知有多少黑白生意在这暗影浮动的觥筹交错中洽谈成功。

    两人还是在杜大文常来的楼上那间小包间里落座,温酒上菜完毕,伙计退出。

    胡海并没有在杜大文面前摆出那种大老板的架势,纯是他乡遇故知的那种乡土愉悦之情,脸上一直笑嘻嘻的。

    两人边吃边把各自的经历都简单地说了说,胡海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轻狂和浮躁,神态很是沉稳,说得少听得多,杜大文却越说越垂头丧气,越说越感叹时运不济生不逢时。

    “那文兄想不想换个地方去当官?”酒酣耳热,杜大文正怨天尤人之时,胡海适时地蹦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杜大文大胡海五六岁,所以胡海一直称之以兄。

    “到地方当官?哪儿?”杜大文醉眼迷离。

    “诸暨,诸暨县政府,老家,想去吗?”

    杜大文斜眼看了一下胡海,苦笑了一下,以为是在逗他玩。

    “我跟你说得是认真的,你退伍回诸暨去当官,如果愿意的话,后面的事都由我来办理。”

    “胡掌柜,你这是……”杜大文端着酒杯盯着胡海看,一时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没见,胡海早已今非昔比,杜大文哪里还敢和他称兄道弟。

    “兄弟这是为你着想,到地方你有升官发财的机会,也有替你爹报仇的机会,你不会忘了你爹是怎么死得了吧?”胡海没有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了他的意图,说完也把酒杯举在了手里。

    “切……我爹不是被你爹用枪打死的吗?”杜大文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没有说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笔账不能算在胡海他爹胡山林的头上。

    “那就是说你帮我想办法回到诸暨去做官,然后我帮你报杀父丧家之仇。”杜大文酒后直言,说话毫无避讳了。

    胡海闻听警觉地向四下看了看,把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故作不悦地说:“仅仅是为我吗?嗯?文兄!”

    “当然……当然也为我。”杜大文也感觉到了自己刚才说话的冒失。

    胡海并没有计较。把酒杯伸过去和杜大文的酒杯碰了一下,像是又成交了一笔大生意。

    “可是胡掌柜,你有把握让我到诸暨做官?”

    “有!”

    “什么官呢?”

    胡海思索了好一会才缓慢开口:“最好是县警务科长或者副科长一类!大致相当于你们军队的副营和正连,做得好有成就还可以继续升官,怎么,不满意吗?”

    “满意,当然满意。”杜大文闻听一脸地欣喜。

    “文兄知道怎么做才有成就,才能升官吗?”胡海的口气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了。

    杜大文意味深长地抬头瞥了一眼胡海,然后用手蘸着杯子里的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大字:清党!

    胡海看着桌上的字,深为赞同,什么也没有再说,端起酒杯在杜大文的面前扬了扬,然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胡海的财力和能量确实非同一般,他酒桌上承诺杜大文的话也并非是酒后胡言。

    说两个关系你们听听。

    其一,萧山县县长杨石瑞和萧山守备营营长龚飞是和胡海一起做鸦片生意的合伙人,这条鸦片关系线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大概只有鬼才知道,鸦片帮他们这条关系线赚到了无数的大洋,他们既是利益共同体也是捆在一起的生命共同体,那时南京政府严厉禁止鸦片走私贩卖,特别是在蒋介石势力绝对控制的南方五省地区,一旦抓住就是枪毙,所以他们的关系铁到什么程度就不用说了。

    其二,杨石瑞和省民政厅厅长王文庆是连襟加老乡,两人娶得是一对亲姐妹,北伐成功后的民政厅这时兼管全省警察警务,有如此关系,要安排一个县警务科官员,实在是连小菜一碟都算不上。

    其他各条道上的各路大神,和胡海称兄道弟的多如牛毛,有什么事需要运作还真没有办不成的事。

    如此不过半个月,杜大文的军队退伍证和诸暨县警务科副科长的任命书同时都递到了他的手里。

    杜大文拿着只有书页这么大小的任命书翻来覆去的看,内心感慨不已,老子辛辛苦苦十多年下来,赶不上一个开饭店的翘脚有能耐,真不愧是典史的儿子,老子算服了!

    萧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临走前胡海为杜大文践行,还是两个人小包间里的暗影密谈。

    “副科长只是名义上的,这是我的意思,直接任正科怕下面有所不服,不过你放心,这个科长早晚都是你的,但如果做得不好的话……”胡海推心置腹却又欲言又止,他和杜大文的这笔生意,他是投资人也是掌柜的,所以言谈之间处处都显露出他的那种老板架势。

    “能回到老家县政府做事,我已经很满足了,胡掌柜尽管放心,以后看我的吧。”杜大文知道胡海后面的潜台词是:做得不好就给老子滚蛋!

    一个多时辰后,杜大文喷着酒气和胡海在酒店门口躬身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