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不过的风
逃不过的风，是父母、是原生家庭。
终此一生，躲不开，挡不住，逃不过。
从风起而生，到风停而亡……
只要活着，逃不过的风，永远不会停……
它将伴随生命，吹过完整的一生。
肖良雨刚刚走出机场，手机铃声响起，她看了看来电显示，犹豫再三，还是无奈的接通了电话。
“喂？哥哥，怎么了？”肖良雨问道。
“妹妹！我的好妹妹！你在哪儿呢？”二哥醉醺醺的声音从电话里以夸张的、叫喊的方式，拉着长长的尾音传来。
肖良雨深深吸口气，说道：“哥哥，你又喝酒了，爸呢？最近身体怎样？”
二哥抱怨道：“哎呀！好妹妹！别提咱爸了！他一个月的退休金十来天就用完了，这不，今天下午闹着给我要钱。我现在单位效益不好，我也为难啊！妹妹，我的好妹妹！你不用担心！哥哥借钱也得给咱爸花！你说是不？你那边缺钱不？用钱给哥哥说！我给你寄过去！”
肖良雨努力忍住自己的厌恶和怒火，说道：“哥哥，我不用。今天晚了，明天我给爸爸的账户转点钱，他年纪大了，你照顾他挺辛苦的，我给你也转点。”
二哥生气的说道：“妹妹！你看你，说什么呢！哥哥不是给你要钱！你咋这么不懂事儿呢！家里都好，咱爸有我呢！不用担心！有空回来！咱爸可想你了！”
肖良雨说道：“那哥哥你让爸爸接电话，我和他说几句？”
二哥电话里喊道：“爸！爸爸！小雨的电话，接不？哦！妹妹，好妹妹，咱爸睡下了，下次再打吧！他现在一只耳朵聋了，听不见了。老家也没什么好的助听器，要不我早给他买了。”
肖良雨说道：“行，我知道了。我有空去看看，买个助听器给爸爸，哥哥，还有别的事儿吗？”
二哥说道：“没事！就是想你了！这不打个电话问问你好不好？你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肖良雨说道：“那没事，我挂了，这边我还有工作要做。”
二哥说道：“这么晚还有工作？怪忙勒，那你忙，挂了吧！”
肖良雨一秒都没犹豫，挂断了电话。
肖良雨坐在出租车上，泪水的闸门，再也关不住了……
肖良雨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中。
爸爸是南方人，妈妈是北方人。
爸爸是知识分子，妈妈是文盲。
爸爸是事业单位干部，妈妈是街头摊贩。
爸爸是五十岁初婚，妈妈是丧偶后三十三岁带着两个儿子再嫁。
肖良雨出生时，爸爸五十二，妈妈三十五，大哥十六，二哥十三。
肖良雨，是妈妈为了绑住爸爸，拼命生下来的女儿。
爸爸逼妈妈流产三次，都没成功，硬是把肖良雨给生了出来。
于是，爸爸就再也不能回南方了。
从肖良雨记事起，家里就是战场——
爸爸和妈妈吵，妈妈和哥哥吵，爸爸和哥哥吵，大哥和二哥吵。
不止吵，他们还打。
两个哥哥经常互殴，从家里能打到大街上。
妈妈经常拿着随机武器，比如扫把、擀面杖、苍蝇拍子、树枝等等，追着两个哥哥打……那场面，比武侠片还精彩！
爸爸最厉害，打所有人——打妈妈，用巴掌。打哥哥用木板。打肖良雨用戒尺。
肖良雨从小就活的很刺激——
爸爸妈妈太忙了，忙着赚钱，毕竟三个孩子的家庭，还是压力蛮大的。
许多时候，都是两个哥哥带着幼年的肖良雨玩。
这哥俩儿别的不会，爬墙爬树打地洞，偷菜偷鸡捡垃圾，都带上肖良雨。这样挨骂挨揍的时候，讲究个集体参与，一个都不能少。
因此，肖良雨在幼年时期获得多项新手技能——比如翻墙，爬树，挖洞，野外烧烤，捉虫，抓蛇，摸鱼，溜西瓜皮……等等等等。
（名词解释：溜西瓜皮，就是别人丢掉的西瓜皮，捡起来再啃一遍，啃到只剩薄薄一层硬皮。）
等肖良雨长大一些，更刺激了。
因为两个哥哥很特别——特别会闯祸，特别出名！
毕竟、被每个学校都开除过的经历，不常有，恰恰他俩都有！
在肖良雨的记忆里，他们每次被学校退货，爸爸妈妈都会先干一架，然后，妈妈再追着两个哥哥打一顿……
这鸡飞狗跳的日子过了好几年。
终于，爸爸妈妈不用为了两个哥哥被开除而打架了！
因为，所有学校都拒收他们，包括偏僻的乡镇学校。
从此，他俩走向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精彩生活”、“人生巅峰”！
九十年代，特别流行古惑仔，两个哥哥绝对是古惑仔的超级粉丝、全能模仿秀种子选手。
他们成了街头小混混，还有一帮小弟兄，大哥大哥的在屁股后面喊着。
后来，在一场聚众斗殴中，他们一起被抓进了派出所。
连续好多天，肖良雨的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肖良雨从来没有看到妈妈这么伤心过，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哭的眼睛都肿的睁不开了。
幼小的肖良雨好害怕，她日夜守候在妈妈身边，妈妈哭，她也哭。
肖良雨至今都记得，奄奄一息的妈妈，嘴巴里的气味——那是死亡的、腐烂的气味……
虽然她还不懂死亡，但是，她已经感觉到死亡的恐惧了。
爸爸终于熬不过妈妈，把两个哥哥捞了出来。
然后，妈妈活过来了！
紧接着，二哥被送去了遥远的部队，大哥被送进了封闭管理的工厂。
家里总算是消停了。
而，肖良雨，从此被更加严苛的对待，规矩多的像钢丝网一样，密密麻麻……
爸爸神出鬼没，和老师串通一气，全方位监督着肖良雨。
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爸爸和老师之间的信息差竟然为零！肖良雨至今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做到的！
反正，只要她行差踏错半步，要么罚跪，要么挨揍。
一直到初中，肖良雨感觉自己每一天都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活着。
妈妈从来没有站出来护过她。
一是在妈妈的人生观中，女儿终究是外人，总是要出嫁的。
二是妈妈依附爸爸生存——城市户口、体面的生活、能养两个儿子的有能力的父亲，这些都是妈妈绝对不会反抗爸爸的理由和执念。
不知道是爸爸的能力征服了妈妈，还是妈妈的卑微膨胀了爸爸。
反正，在肖良雨的家里，爸爸是王一样的存在。
爸爸除了上班，家务活一样都不干。
不仅如此，
爸爸不动筷，其他人不能上桌。
爸爸吃菜必须新鲜现炒，其他人都是吃剩菜、咸菜；
爸爸请客吃饭，其他人只能在挤在厨房。
就连过年，也是单独给爸爸包纯肉馅的饺子，其他人吃几乎看不见肉的菜饺子。
等等等等……
……这样的特权，不胜枚举！
当然，被逼急了，妈妈也会反抗。
妈妈反抗的招数也只有三板斧：一哭、二闹、三绝食！为了儿子用一用，女儿嘛……
肖良雨记得妈妈的原话是：“女孩总是要嫁人的啊！上上规矩也好，省的到时候被婆婆家嫌弃。”
年幼的肖良雨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再加上两个哥哥的反面教材，她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要做一个听话的、懂事的、守规矩的、能让爸爸妈妈满意的好孩子。
她做到了！
从小学到初中，肖良雨不仅学习好，各方面都非常优秀——
从小练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
象棋、围棋她都下的不错。
她嗓子好，韵律感强，唱歌跳舞样样行，从小就参加各种文艺比赛和演出，获奖无数。
她还喜欢画画，虽然都是儿童画，但是美术老师总是夸她很有天赋。
多才多艺的肖良雨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家里的奖状贴满了两面墙……
她就是现在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可是，青春叛逆总是要来的！这是每个孩子都要经历的成长过程！
那个年代，一上高中就分文理科，爸爸直接给她选了理科，他一直挂在嘴边的就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的确，肖良雨初升高时，数理化成绩很好，几乎满分，总分以全县前十名的成绩，进入了重点高中。
从进入高中的第一天，爸爸就禁止了她所有的兴趣爱好，也不许她再看电视。
从此，她的生命里只有学习、复习、做题、考试、分数、排名！
爸爸给她定了唯一的目标就是：考入爸爸的母校——复旦大学！
可是，高中上了不到半年，肖良雨感觉整个人都不对了，她只要看到关于数理化的东西，就觉得恶心！课本、试卷，甚至老师，都变成了一个个让她恐惧憎恶的魔鬼，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肖良雨的理科成绩一落千丈……可她的精神状态极差，已经无法正常学习了，她提出了转文科的要求。
然后就是战斗！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逼也逼了，万般无奈下，爸爸同意她转了文科。
进了新的班级，肖良雨开心了一段时间。
因为，那段时间，大哥在和家里战斗——他要和一个女孩结婚，妈妈不同意，嫌弃对方是农村户口，非要逼着大哥和那女孩分手。
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搞定的，反正大哥分手了，不到一个月，妈妈就包办了大哥的婚姻。
新婚之夜，大哥就把大嫂打了一顿，说她是个“破鞋”。
肖良雨并不懂“破鞋”的意思，后来，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言谈中，才知道，大嫂结婚的时候不是处女，所以，挨了大哥的揍。
所有人都同情大哥，鄙视大嫂，似乎大哥打大嫂是理所当然，而大嫂挨揍是活该……
这件事，给肖良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校园生活总是充斥着青春的躁动，少男少女们在繁忙的学业中，也总能找到乐趣。
进了文科，肖良雨感觉轻松了许多，成绩轻轻松松就名列前茅。
在同学的带动下，她走进租书屋，开始看小说，开始只是看看《红楼梦》《西游记》这些电视剧的原著。
渐渐的，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亦舒、岑凯伦……武侠言情她一个不落。
《简爱》《飘》《呼啸山庄》《哈姆雷特》《红与黑》《傲慢与偏见》……国外小说她也兼收并蓄……
她沉迷在各种各样的故事里，把自己幻想成主角，去经历那些她从未体验过的人生。
她无法自拔、没日没夜，废寝忘食……
自然，又是叫家长。
只是这次，爸爸的威压没能让肖良雨屈服——她叛逆了！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哭泣、发抖、逆来顺受，而是——
让跪下时，她倔强的站着！让请戒尺，她坚定的说了一个字：“不！”
她的反抗让爸爸恼羞成怒，抡起手臂，一个巴掌狠狠的甩在了她的脸上，她只感觉脸颊火辣辣的麻，还有心中熊熊燃烧的火……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家门……
肖良雨的叛逆期，就这么轰轰烈烈的来了。
她以一种最狠绝的方式，拉开了青春叛逆的序幕——她用刀，割开了腕！
当皮肉分离绽开的瞬间，她没有感到疼，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解脱和释放。
青春的疼痛，向来不在肉体上，而在心理上。那种痛，就算是肉体遍体鳞伤也是抵消不掉的！
肖良雨坐在最喜欢的小河边，静静的等待生命的终结……
无数个放学后的黄昏，她都喜欢坐在这里看会儿书，以前是课本，后来是小说。
不知是冬天的风太冷，还是她的凝血系统太强……
她还没有晕倒，血就莫名其妙的不流了。
（现在想来，是她不够专业，没学中医，否则就知道有种脉叫“反关脉”，就是动脉长在手腕背部的脉。肖良雨就是双腕“反关脉”。）
肖良雨没等到死神，却等到了最好的发小——杨美林，恰好，她的妈妈是护士。
于是，她昏昏沉沉的被带到医院，检查、清洗、缝针、打破伤风……
缝合伤口时，她坚持不打麻醉，疼痛必须要彻底！这就是青春的倔强！
整整六针，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整齐的刀口被一针针缝合，一滴眼泪都没流。
妈妈来了，带她回到家，她还没进门，就听到爸爸愤怒的咆哮：“让她死！死了最好！要死死外面！永远别回这个家！”
肖良雨转身就走，妈妈抱紧她，哭着小声求她，说道：“闺女啊，别走！没有你，妈妈也活不下去了！要死咱娘俩一起死！”
妈妈已经好多年没有抱过她了……
“或许，妈妈的心里还是爱我的……”
肖良雨终于哭了出来。
身体上的伤口可以缝缝补补，可是，心理上的伤口，也许终此一生也无法抚平。
从那一天开始，肖良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家。
她规划路线：嫁人或者考到外地。
嫁人，满十八就可以，高中一毕业就能结婚，结婚后就再也不用天天回家了。
考大学，还要忍两年……考不上再复读，考上了，考不远怎么办？
肖良雨觉得“结婚嫁人”是最佳选择。
她理想中的结婚人选，唯一要求：他家要离这个家远。
可是，她没意识到，高中生，基本都是本地的，再远能多远？
春天来了，肖良雨手腕的伤已经愈合了，留下了一道红色的疤痕。
爸爸单位分了一个大院子，房间也多。
他们搬家了，虽然离肖良雨的学校远了一点，但是，她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了。
妈妈让大哥大嫂搬过来一起住。
家里又热闹了起来。
单口吵，对口吵，混合吵，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的日子又开始了！当然，吵着吵着打起来，也是常规操作。
碗、盘、杯子这些，碎了经常换新，妈妈买起来都是批发，人家以为她是开饭店的呢！
肖良雨已经百炼成钢，基本都是冷眼旁观，从不进入战场，硝烟一起，她就立即撤离，躲进自己的房间。
读书，是她最好的挡箭牌。
每天早晨出门上学，她都很开心。
但是放学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拒绝和恐惧。
因为她不知道回到家里的时候，是在吵，还是在打。
她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越来越想逃离，那种迫切感，已经到了一分一秒都忍不了了！
她的“结婚计划”还在酝酿，家里出了大事。
肖良雨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远远的就看到好多人围在自家院子外，还有很多人的哭声。
肖良雨只觉得血液倒流，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冲进人群，看到爸爸妈妈都在，她才放下心来。
可是，院子里停着一口棺材，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又哭又喊……
肖良雨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大哥闯祸了。
他中午喝醉酒开摩托车，把人撞死了，他自己的腿也断了，正在医院，大嫂去医院了。
那些人一直哭闹到天快黑的时候，警察来了，把人都带走了，棺材也抬走了。
爸爸沉默的喝着酒，妈妈坐在一边哭泣。
肖良雨静静的待在自己的房间，捧着书，却看不进去，她的心很乱。
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打人的声音，还有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我的儿，我的儿……”
肖良雨放下课本，冲了过去，拼了命尖叫着：“够了！不要打了！不要吵了！不要哭了！”
正在打妈妈的爸爸，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一把推开妈妈，离开了家。
肖良雨踩着满地的碎片，来到妈妈身边，用毛巾给她擦嘴角的血……
妈妈好像丧失了神志，一边哭一边哀嚎道：“我的个儿啊！可怜的儿啊！腿都断了，老娘也不能去看你啊！你撞死个人啊！人家要钱啊！要那么多钱，你让老娘怎么办啊～你那狠心的爹啊！走的早啊！你娘我没办法啊～跟了老头啊～老头要走啊～我留不住啊～拼了老娘的命～给他生个娃啊～我不中用啊～生了个女儿啊～老头走了～咱们娘仨可怎么办啊～”
肖良雨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妈妈说的每一句，都像刀一样狠狠的扎进她的心。她痛到无法呼吸。
肖良雨狠狠的咬住嘴唇，看着可怜又可悲的妈妈，真想问问她：“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你的孩子吗？”
肖良雨从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什么都不是。
但是，那又如何呢？我肖良雨对这个家，也已经毫不留恋了！
不疯魔，不成活。
肖良雨决定实施她的“结婚计划”。
逃不开的风，是扎心的刀，是催命的符，真的会把人逼死，也真的能把人逼疯。
曾经天真，看见台风，以为是救星……
回过头来，终于明白，逃不开的风，终究还是逃不开……
手机响了，肖良雨轻轻擦了擦眼泪，拿起手机，一条短信来自媛媛：“小鱼儿，勇敢点！有感觉就冲！再不浪，就老了！浪不动了，就晚了！拿下他，我给你开香槟！我要飞了，飞个吻～88”
肖良雨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我也曾不顾一切的冲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