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良雨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个囫囵觉了。

    坐在破旧的大巴车上，座位上方的栏杆里堆叠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大多都是编织袋，化肥袋、面粉袋……甚至，还有直接用绳子捆扎的被褥，夯布朗当挂着一串塑料袋。

    满满当当的一车女孩，叽里哇啦，吵个不停，可是丝毫没有影响肖良雨进入了美梦。

    梦里的自己，坐在敞亮的教室，捧着课本，鼻腔里还有试卷油墨的味道……和这辆大巴车里的味道很是相似。

    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时，车窗外一片洁白。

    肖良雨把头靠在窗户上，用手抹开窗上的雾气，水珠从清晰的边缘流淌而下。

    冰凉的玻璃隔开了棉花团一样纷纷飘落的雪花。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是，在这远行的路上，下雪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果然，高速封路了。

    原本二十个小时的路程，整整走了三天。

    车上的女孩们早就没有了精力，带的干粮也早已经消耗殆尽。

    两个馒头，肖良雨吃了三天，可是当她看到车窗外高楼大厦，霓虹灯闪亮，她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对未知的慌张，还有一丝对新生活的向往。

    大巴车停在了车站旅馆，劳务公司的经理收取着女孩们的身份证和钱款，需要办理入住。

    有几个女孩用家乡话叫道：“俺还小嘞，没办身份证，咋办？”

    边上的声音说道：“怕啥？劳务公司都收钱了，肯定给你安排。”

    “就是，咱们一人都交了一千块哩，不给安排工作，闹死他们！”

    （那时候，盛行外出打工。劳务派遣公司集中劳动力，收取介绍费和路费后，统一输送到外地工厂。）

    办好手续后，劳务经理通知：“明天早上六点出发去面试。”

    肖良雨拖着行李，跟着大家进入了集体间，十六个人一间，一个床位一天四十块钱。

    房间里大家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肖良雨找了个靠墙的床位，面对着墙躺下。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她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疼的睡不着觉。

    女孩中有些有经验的在分享：台湾日本厂干活累，工资低，规矩还多，欧美厂工资高，就是面试难……

    基本所有的厂都包吃，只有少数厂会包吃包住……

    有的三班倒，有的两班倒……八小时、十二小时……巴拉巴拉……

    肖良雨脑海中整理着这些信息——她不怕苦不怕累，最好能忙一点，忙了才不会胡思乱想。

    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进包吃包住的厂！尽快面试成功……

    因为，她身上只有三百多块钱了，这里每天四十，再加吃饭，撑不了几天。

    妈妈已经给她出了务工费，她不想再从家里要钱了。

    想着想着，慢慢闭上双眼……

    恍惚间，肖良雨又梦回校园——阳光、树林、教室、操场……

    篮球场上，张继强正在奔跑着运球，篮球在他手中，就像听话的精灵，跟着他跳跃，从他腿下穿过，跟着他的手举高，轻轻一推，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篮球在篮筐上滴溜溜转了个圈，乖乖的跳了进去！

    张继强甩了甩头，汗珠飞散，在阳光中闪烁，折射出彩虹般的光！他向自己跑来了！就像回到了那个下雪的冬夜，他紧紧的拥抱着自己……

    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不管多远，不管是什么时间，你想见我，我就要让你见到。”

    “咚咚咚……”钟声又在敲响……

    肖良雨一下子醒了，原来好多女孩已经起来，很是噪杂。

    她轻轻擦了一下眼泪，和大家一起去水泥砌成的公用盥洗台洗漱。

    大巴车载着她们穿过高楼林立的市区，来到了园区。

    肖良雨好奇的看着车窗外，清晨的阳光照耀着眼前的新世界。

    园区的路很宽很直，厂房像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一个接一个，整齐的排列着。

    每个工厂的大门外，都停着一、两辆大巴，男男女女在大门口排着长长的队……

    劳务公司的经理喊道：“初中以上的，到我这里来！”

    肖良雨和几个女孩拿着填好的表格和证件，跟着他上了一辆面包车，七弯八绕，开了好远，来到一个工厂前，门口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

    “你们走运了，今天咱们排上了一家美国厂，这个厂一年才招一次！工资在园区算高的。”劳务经理大声说道。

    肖良雨弱弱的问道：“包吃包住吗？”

    边上的女孩笑道：“工资挣的多，还用包吃住？能面试上再说吧！”

    肖良雨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厂房，到处都是英文，随处可见的彩色电视，灯光照的每一处都如同白昼，一切都是那么干净、整洁、敞亮。

    周围的女孩，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眼睛里是闪闪发光的希望。

    肖良雨穿着鞋套，坐在最不显眼的位置，心中忐忑着，虽然劳务经理教了面试的话术，可是她还是无比紧张。

    第一轮：笔试。

    肖良雨看着试卷，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个她最擅长。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题目，她很快就做完了，她抬头看了看，大家都在埋头苦思冥想。

    等了一会儿，大家还是没动静，她举手说道：“老师，我做完了。”

    一位身穿淡蓝衬衫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拿起试卷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看了看肖良雨，说道：“跟我过来。”

    肖良雨跟着她走进了一个很大的车间，工人们忙忙碌碌，却都很安静。

    车间一角放着两张办公桌，桌上有电脑和打印机、电话等设备。

    女人温和的说道：“我叫Alice，你会用电脑吗？”

    肖良雨点点头，她以前和张继强去网吧打过游戏。

    可是，当她看到眼前纯英文的界面，一整个晕住了……

    Alice拿出一张表格，说道，“你看看，然后，给你十分钟，在电脑上做出来。”

    肖良雨紧紧抿住嘴唇，握着鼠标，却无从下手，屁股下柔软的电脑椅像有一万根针在扎她。

    两分钟，她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决定要说实话。

    肖良雨站起来，对Alice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对不起，Alice，我不会。”

    Alice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说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肖良雨说道：“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只用电脑玩过游戏。”

    Alice说道：“我很喜欢你的诚实。你愿意从操作工做起吗？”

    肖良雨说道：“我愿意！”

    Alice说道：“行，去人事部填表吧！下周一来报到。”

    肖良雨脑袋懵懵的回到车上，一起进去面试的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垂头丧气的坐在上面了。

    终于，劳务公司的经理带着最后一个从厂里出来的女孩上了车，他喜滋滋的说道：“可以啊！我们这次面试上两个！这个厂挑人着呢！今天两百多个，就挑了十二个。肖良雨最优秀，质检部主管，直接给招了进去。王喜娟也不错，进了生产线。你们俩认识认识，以后互相照应。”

    大家表情各异，纷纷问道：“经理，下一个厂什么时候面试？”

    王喜娟坐到肖良雨身边，说道：“以后咱们一个厂，等会儿一起去找地方租房子吧！”

    肖良雨疑惑的问道：“这里不包吃住啊？”

    王喜娟笑着说道：“你面试的时候没问？你这是第一次出来打工吧？”

    肖良雨点点头。

    王喜娟说道：“难怪了！看起来傻乎乎的。我初中毕业就去广州打了两年工，回来结婚，结完婚没怀上孩子，在家里也没事干，这不又出来了。”

    肖良雨问道：“那你家里人能同意？”

    王喜娟说道：“咋不同意呢？在家不挣钱还要花钱，咱们在这里打工，一个月起码一两千块！不花家里的，还寄钱回去给他们花。我家还有个弟弟，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还不是都得靠我！”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肖良雨又问：“那你丈夫能同意？”

    王喜娟哈哈大笑，说道：“他算个屁。说实话，咱们老家的男人除了会打老婆，还会啥？我出来轻轻松松能赚一两千一个月，一年就是一万多！他出来给工地搬砖累到死，才几百块，工头还拖着不给！还不如让他在家种地。”

    肖良雨从来没有想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通过一个打工妹的寥寥数语，竟然瞬间具像化了。

    肖良雨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光，那是希望之光！

    她在那一刻确立了目标——她要赚很多钱，她要成为话事人，她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十八岁，人生最美的年华。

    那是一个充满朝气和梦想的年纪，

    肖良雨将带着无畏的勇气和无限的热情，勇敢的去追求未来。

    她和王喜娟一起搬到了厂房附近的一个城中村里。

    狭窄的巷子，纵横交错，阴暗潮湿，那个热情的本地阿姨，努力说着几乎完全听不懂的普通话，带着她们来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小院子是名符其实的小，三个人站在那里，就满了。

    一座两层自建小楼房，楼上是房东一家，楼下一间房用木板隔出了三间，每间一个双层木板床，一个过道窄到只够侧身上下床用。

    窗？不存在的。一个折叠小桌立在边上，算是房间的附加价值了。

    厕所？要穿行过几个幽长阴暗的小巷，在拐了三四个拐角后，才有个公用厕所，经常排队。

    这样优秀的房间，价格很美丽。

    房东开价一个月一百二十块，好说歹说，一百块，交一押二，水电另付。

    一人五十块的房租，不算多，但是，这是肖良雨的极限了！

    汽车旅店的费用，吃饭的费用，垫付的体检费，加上房租、押金，这些交完，她的身上只有十五块钱了。

    而这十五块钱，她需要用一个月。

    她没想过借钱，王喜娟也绝对不会借给她。那个农村女孩，是个很精明的人，每一分钱，都算的清清楚楚。

    肖良雨只能靠自己。

    她开启了三班倒的日子。很忙，也很充实。

    她精打细算，扣扣搜搜的过着每一天——每天只能花五毛钱。

    还好工作餐很丰盛，隔三差五的还有牛奶、水果、饮料这些。

    肖良雨总是会打包回来一些，匀成三餐。

    条件虽然艰苦，身体也很累，但是心情还是挺好的。

    比起家里的条条框框，公司里的章程，她反倒觉得很是宽松。

    公司氛围很好——肖良雨觉得从来没有辱骂或打人的事件，就是很好。

    工作的内容还是很多的，她每天都在汲取新技能，没时间思考家里，也渐渐的不那么思念张继强了。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终于，发工资了！

    肖良雨看着银行存折上的875.5元，高兴的热泪盈眶。

    她豪气的取了一百，一路小跑，坐进了她路过无数次的面馆，大声的说道：“老板，来一碗大排面！”

    多少次，路过这里，闻到这碗面的味道，口水滋滋的往外冒，可她，只能啃着青菜包默默走过去。

    今天，她终于有钱了，五块钱一碗的大排面，说啥都要吃一次！

    当一大碗面冒着热气放在她面前，她心酸的模糊了双眼，泪水沿着两颊滑落，她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天！这面条竟然是甜的！妈呀！肉也是甜的？难道这南方的糖比盐便宜？”肖良雨完全不适应这地道南方口味的大排面。

    她觉得更难过了，这可是五块钱一碗的面！一碗面可以顶十天！钱都花了，哭着也得吃完！

    她一边哭，一边小口小口的吃着，或许饿了太久，胃都变小了，她怎么吃也吃不下去了。

    她看着碗里剩下的面，又是一场心酸。

    一包纸巾轻轻的放在了她面前，等她抬头看时，一个高大的背影已经离开了小店。

    肖良雨路过电话亭，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钱，犹豫好久，最终还是决定先去上班。

    逃不开的风，终究是逃不开！虽然迟到，但不会不来。

    肖良雨万万没想到，妈妈能把电话打到她工作的车间。

    “喂，是小雨吧？”妈妈洪亮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一个多月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肖良雨还是很激动的，她不禁眼泪汪汪，喊了一声：“妈！你咋打到我车间啦？家里都好吧？”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走了一个月，也不知道给家里打电话！还以为你死到外面了！”妈妈的口气里一点关心的感觉都找不到。

    肖良雨流着泪默默听着。

    “咋不说话？”妈妈大声问道。

    “妈，你让我说啥？”肖良雨委屈道。

    妈妈好像听出了她的情绪不对，放软了声音说道：“女儿啊！妈妈也是关心你！你一走一个月，电话电话没有，信也不写一封，这不，我好不容易找到劳务公司，拿到你公司的电话。”

    肖良雨嗯了一声，说道：“我来这里第一家面试就通过了。”

    妈妈立即问道：“工资多少钱一个月？”

    肖良雨说道：“今天刚发了，中午查的，一共875.5，我上中班，还没来得及给家打电话，你就打过来了。”

    妈妈说道：“哎呀！不少不少！比在家强！闺女啊！好闺女，你看——你干那活，你大哥能干不？”

    肖良雨无语道：“妈！我自己还没过试用期呢！”

    妈妈说道：“嗯，也是，那过阵子再说。闺女啊！你一个月这么多钱，一个人也花不完，家里还有帐没还上，你爸现在年纪大了，赚的钱也少了。对了，你舅家闺女也是打工，一个月寄回来八百块嘞……”

    肖良雨不自觉的抓紧了话筒，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妈妈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她狠狠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Alice突然大声说道：“肖良雨，你活干完了吗？”

    肖良雨赶紧擦干眼泪，对Alice说道：“对不起主管，我这就回工位干活！”

    然后肖良雨对电话里说道：“妈，以后我给你打电话。这里是我们主管的电话，不能乱打的。”

    妈妈那边也听到了Alice的声音，说道：“行行行！可别得罪了领导！听话，去干活！有空赶紧给我回电话！”

    肖良雨挂掉电话，一脸惶恐的对着Alice鞠躬说道：“主管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妈怎么会打到这里来……我这就去干活。”说着声音哽咽，泪水哗哗的流了出来。

    Alice喊住她，递给她纸巾，说道：“肖良雨，眼泪擦干，坐下。”

    肖良雨擦了擦眼泪，恭敬的坐在Alice的面前。

    Alice问道：“你对以后的发展有没有什么规划？”

    肖良雨看看她，低声说道：“我想赚很多很多钱！”

    Alice笑了，问道：“为什么？”

    肖良雨语气透着坚定，说道：“我想独立！”

    Alice似乎有一双透视人心的眼睛，她说道：“独立是需要基础的！你觉得赚多少钱才能独立？”

    肖良雨一下子愣住了，从来没深入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下说道：“我暂时不知道，但是我会努力！尽我最大的能力！”

    Alice微微一笑，说道：“肖良雨，你十八岁，高中学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如果你一直这样做下去，就算再努力，十年后，最多是个班长。但是，如果你有大专学历，可以做到领班，如果你有本科学历，你可以做到主管甚至更高的位置。”

    肖良雨眼里充满了恐惧，急切的说道：“我不能放弃工作，我不要回家。”

    Alice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说道：“没有让你放弃工作。你不知道有自学考试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你在工作之余，能多学习，提升自己。记住，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肖良雨感动又疑惑的问道：“主管，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Alice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扭头看向电脑，冷冷的说道：“好了，去干活吧！”

    肖良雨回到工位上，但是，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的播放着和Alice的这段对话。

    在下班前，她决定要拿起书本，努力学习，成为更好的自己。

    肖良雨继续省吃俭用，攒钱报了自学考试辅导班，虽然没有了休息时间，但是，她心中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她在工作中获取金钱用来生存，在学习中得到可以伴随终身的财富。

    肖良雨想，或许，逃不开的风，也可以逃开，也可以躲避，因为她和家之间有两千里的距离。

    她有些窃喜，又燃起了对自由的希冀。

    她才十八岁，正是做梦的年纪！

    梦想，无声无息的引力，星辰明灭，云卷云舒。

    在这周而复始的变幻里，有的人牵引梦想，有的人被梦想牵引。

    如果梦想成真——

    能主宰自己命运的风，那么想吹去哪里，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