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娘子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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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梦魇

    模糊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四角亭,飞檐上的露珠滴落在白玉石板上,砸出日复一日的坑洼。锦鲤的尾巴掠过池塘的荷田,悄无声息地钻入清泉深处。

    泠泠池水在塌下荡漾,荡漾,推送着夏日燥热,欲拒还迎,轻解衣衫。

    少女抬起头,一张稚嫩的、纯净的、和乔竺眉目相似的脸庞绽开笑容。她伸出手,去拉来者的衣袖,云雾般的纱从指尖淌过,倾泻在她耳畔。

    “又逃学?母亲会生气的。”

    说话的人好像天外之音,不真切,只觉得温柔,哪怕是责备,也如甘霖润物。

    “我讨厌这里,我总归要走的。”少女漫不经心地玩弄手上的衣带,圈圈绕绕又松开,藤蔓一样攀上手臂。

    “算了,我来劝劝母亲。”来人无奈地叹息声在亭子里回荡,并不恼,带着宠溺与担忧。

    少女翻身仰倒在榻上,小小的四角亭,一只矮榻,一只蒲团,再也装不下更多东西,偏偏闲适得好似世外桃源。

    来人屈膝跪坐在她身边,拈起她身上的荷花花瓣,宽大的花瓣像只碗,盛着两块没吃完的点心。

    “不好吃,叫她们以后别做这种。”

    少女咂咂嘴,好似回味,

    “你给我做酥酪好不好,你好久没做了。”

    来人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替她捋顺毛躁的发丝,指尖生香,好像是甘草的味道。少女立即笑弯了眼,握住这只柔若无骨的手,如黄莺般撒娇:

    “你已经做啦?你真好~”

    甜甜的嗓音,撒娇的模样,恰到好处地拿捏住来者的心理。稚嫩的脸蛋蹭过掌心,温热的气息撩起一阵风,再抬头,已经是深冬,荷塘光秃秃的,张着空洞的眼睛。

    “少惹母亲生气,你想要什么和我说,我去解决。”

    许是天气冷了,温柔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枝头的麻雀听到动静,有气无力地扑腾了一下翅膀,小小的脑袋仰望天空,许是料到无论飞往何处,冰天雪地终究无处容身,张开的羽翅犹豫着又收回,仍旧停留在枯树枝上。

    来人跪坐在蒲团上,端正笔直的姿势好像窗外掉光叶子的玉兰树干,清清冷冷的。她拉了拉装睡的人,对方背对着门不为所动,她叹了口气,将披风解开为床榻上的人盖上。纤细柔软的手有节奏地拍打床沿,好像在哼唱一首哄睡的歌谣,听不真切。

    毛茸茸的披风下传出委屈的声音,

    “那我想离开呢?”

    拍打床沿的手在半空停滞一瞬,很快又继续,手腕的玉镯相互碰撞,清脆的敲击声簌簌落在枝头的积雪上。

    “慢慢来吧,让我好好儿安排一下。”

    没有得到回应,亭子里发生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回荡:慢慢来是什么意思呢?是永远不吗?就像墙角那棵种错的桂花树,十四年了,没有开过一朵花,她也说慢慢来。

    叮咚……叮咚……叮咚……玉镯还在碰撞,悦耳动听,披风下的人终于愿意露出脑袋,回头看来人。来人穿着一身惨白的孝服,跪坐在灵堂前,单薄得好像一页纸。

    “……来,给母亲磕头。”

    她朝少女伸手,手上的玉镯不知何时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彩色戒指。以前,这枚戒指戴在母亲手上。

    少女爬起身,怔怔地走到那人身边,一张姣好的容颜,无法描绘,模糊又清晰,泪痕打湿轮廓,留下晕染开的哀伤。

    她挨着那人跪下,低头看自己,也是一身孝服,腰间绑着麻绳,这是做子女的必须的披麻戴孝。粗大的麻绳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想伸手去解,不料麻绳越收越紧,直到将她完全捆住。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丢在灵堂的火炉边,火焰蹿跳闪烁,突然跳到她胸口,衣领迅速燃蔓延,她被烫得哀鸣,眼泪被火焰蒸发,求救被浓烟吞没。

    她一直在嚎啕,灵堂的哀乐一直在响,那人就笔直跪着,熟视无睹。

    火焰终于将她烧成灰烬,游离在故土的最后一眼,她看到那人将母亲的棺椁埋进地里,冰凉的泥土浇在棺材板上,一捧、一捧、又一捧……她感觉身上炙热的灼烧感也被泥土浇灭,一双眼睛淹没在蓝天倒映中……

    哀乐终止的时候,有关那人的记忆也终止了。

    从此,她不再拘于四角亭,她走在路上,路人行色匆匆,再没有会向她伸出手。

    阳光好强烈,根本睁不开眼,光影错乱间,春花散尽,冬雪消融……万物在生长、在灭亡,记忆在重现、在泯灭,直到她再次睁开眼,看到一间朴素的房间,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自己的外衫。

    厨娘好像知道她醒了,在外面敲了敲门,告诉她桌上有饭菜,趁热吃。直到坐在桌前,她都呆呆的,失魂落魄。

    一碗酥酪,静静摆放在她面前。

    …………

    前线开战后,粮草怎么都不够用,尺子越拉越长,土地越划越大,眼看老角庙的最后一堵墙被归心堂的人推翻,居民们唏嘘不已,心底免不得担忧。

    徐郯君的马车经过这里时停留了片刻,百姓们回头,一双双木讷的眼睛里似乎失去了欣赏美人的热情,头一次,他们安安静静地目送徐郯君的马车。

    “主人,归心堂的使者和宫里的几个妃嫔走得很近,尤其是榴珠夫人。”

    榴珠夫人……窦蜻此次也在北伐之列,孙年之下,百军之上。

    归心堂的人并不插手冀州军务,但前线战况在她们眼里一清二楚。每天消耗多少粮草,可以测算出人头折损、战线长短、推进快慢……榴珠夫人如果想知道窦蜻是否安好,除了直接问刘関,就是归心堂的人。

    “看看是使者中的谁和她联系得最多,请她过府一叙。”

    侍从欲言又止,犹豫道:

    “是那个为首的甲木争,所有的人际往来都是她亲自出面,她的下属自从觐见完大王就再也没出现过。”

    不仅明面上看不见人,暗地里怎么探查也找不到去向,很有可能她们三个已经离开殷墟了。

    归心堂的人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刘関,他装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