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见Michael回忆得如此伤神，便趁机问他：“如果有机会见到她，你想和她说什么？”

    “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能找到她，如果见到她——”Michael摇摇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生活，活得好好的，小时候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没能陪伴她长大，没能保护好她，我——”Michael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会替她的父母说对不起。”

    眼泪从阿吉的眼底悄悄升起来，又无声息地消失在琛琛的怀里。

    Alex拍了拍阿吉的头，“我知道这很难，但这一天来了，总要面对。你看那张照片，你我都清楚，那个人就是为你而来。”

    主持人听到导演在耳机里的提示，知道要进行下一个环节的时间到了。“其实在场的观众里，有一个人很特别，他陪伴Michael东奔西走，寻找他走失的侄女。我想请来自新北市的刑警周国泽来为我们讲一讲这个故事。他说不定有什么新消息可以告诉你。”

    “新消息？”Michael期待地看着小周，前两天见到他，他并没有说有什么新发现。

    终于轮到自己了！小周走上台去，坐在Michael身边。他知道那个叫吉易女孩应该就在这栋大楼里等待着。突然他想到自己得女儿。现在他后悔答应来做这场华丽的秀。一个孩子孤单长大，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今天却要面对切肤之痛。他做不了这个坏人，甚至完全把那些警民同心的事忘到了脑后。众人看着他，他必须说点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Michael时，是在一家医院。”

    “医院！对，是在医院！”琛琛自言自语，“就是他们两个！阿吉我们见过他们！你当时昏睡着，可能没有看到。”

    小周继续讲，“他头上缠了纱布，样子狼狈。看起来不像个好人。后来他来警局报案，一心只想找到那个走失的孩子。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他都坚持下来了，我看在眼里，又觉得他是个可怜人——他的寻人启事你们有没有在大街上看到过？有没有在雨刷下拿出来扔掉过？我很佩服他的执着。他把附近所有的福利院，孤儿院都走遍了，只是还是欠缺了一些运气。”

    “那么最近您的新发现，要不要讲给他听？”

    Michael紧张地看着小周。

    琛琛紧紧地攥着阿吉的手。“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想问他。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你若要走，我带你走，如果想留，就留在这间屋子里，别出去找他们。只要你不行动，他们就拿你没办法。就算这里有摄像头也没关系。”

    陈渔低声说，“我没想到，你和阿吉竟然是在孤儿院相识的！”

    “都过去了。”Alex反过来安慰陈渔。

    “还没有。”陈渔看着此时异常平静的阿吉。她的沉默让人心疼。陈渔心肠柔软，想着她一个小小的孩子就失去所有的一切，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她最受不了，那么过于见到小孩子受苦。

    “新发现？”小周显得有些激动。“Michael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沉默寡言，心智坚韧。你如果想要了解他，就要抽丝剥茧，他总是能给你惊喜或者惊吓。是不是？MichaelMeiyer？”

    Michael抖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周。

    观众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大家都没记住，MichaelMeiyer是谁。连主持人一时间都一脸蒙圈，感觉这个小周出了些状况。她看向导演的位置，导演表情很复杂。他暗示主持人：让警察继续说！

    阿吉倒吸了一口气，双手掩面，她已经清楚了。。。。。。

    “怎么了阿吉？”琛琛看向邵杰，因为他错过了很多信息。邵杰耸耸肩，他也没搞清楚状况。只能继续听下去。

    “Michael今天又刷新了我对他的认知，我被他耍得团团转，但这也不重要了。我想问你一句，你想让她如何面对你和你的故事？”

    “我没有什么故事，我只是想找到她。”

    “你有很多故事，不如给我们讲讲，你手腕上的伤疤；给我们看一看你那本荷兰护照；或者讲一讲MichaelMeiyer的故事；再者也可以讲一讲为什么康妮的父亲要打你？为什么孩子的外婆宁可把孩子藏起来也不肯还给你们？”

    “你——为什么突然会翻出这些旧账——”Michael泄气地坐在那里，痛苦地低着头。

    “是你的签名出卖了你！我替Viola惋惜，她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都毁在你的手里！你敢说不是吗？你怎么能还来找她？！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你不说就没人会知道。”Michael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please——”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你觉得你能瞒多久？”

    “你已经知道她的下落吗？”

    “其实周先生今天的确给你带来了——”主持人想趁机把话挑明。

    “我没有什么好消息带来，真可惜。”小周立刻打断她。他想试图阻止他们相认，至少不能在节目里相认。他和琛琛在这一点上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想要保护阿吉。虽然周国泽与她素不相识，甚至未曾谋面。可是为了找她，小周忙活了大半年，在他心里面，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同样让他产生保护的欲望。“公安局到现在为止，没有找到任何关于Viola的线索！”

    此话一出，主持人暗暗一惊，意味深长地朝着导演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一个环节都无法继续了。。。。。。导演也不曾想到这个警察居然在关键时候打了他一个大耳光。不过，好在不是现场直播。他传了几句话给主持人。

    琛琛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他不知道现场出了什么状况，总之现在的情势对阿吉是好的。明显那个人的确是阿吉的亲人，阿吉如果想了解自己的过去，他无权阻止，只能陪伴。

    “周先生来之前说有重大的发现，非常激动，说要在节目上给Michael一个惊喜！Michael你想听周先生说，还是想让我来告诉你？”

    “惊喜？我想听你说。”Michael选择了主持人，避开激动的小周。

    “那我可要把这个机会抢走了哦？”主持人笑着看着小周。

    “不行。还是我来说吧。”小周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了。他只能二选一。节目组手里有吉易，他必须用这个故事来结束这个节目，以减少这个姑娘日后的麻烦。“我承认，我带来了一个惊喜，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周警官——”Michael对他摇摇头。

    “Michael，你怕了？”

    “我可以对任何人讲，只是不想她知道，你不能体会一个父亲的心情——”

    听众哗然。

    “晚了，Michael。纸包不住火！你走上台来，必然要付出代价。让她自己来决定，是不是还想认你！”

    Michael痛苦地瘫坐在沙发上。

    “我来告诉你们Viola的真实故事！”小周的脑海里浮现那个荷兰翻译寄给他的翻译件。开始说，“她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父亲是小提琴手，母亲是钢琴老师。Michael说的都对。她从小就有音乐天赋！一家三口住在阿姆斯特丹。直到她四岁的一天，她的父亲被乐团聘请成为乐团首席，当时他三十岁出头，青春得意！便带着一家人来到自己住在远郊的父母家中庆祝。父亲酷爱打猎，家中收藏了很多猎枪。每次回家，父亲必要展示一番。Viola的父亲从来都对打猎不感兴趣，但是那天，他很高兴，连酒也多喝了两杯。饭后同父亲一起去附近的小森林里打猎。Viola的母亲康妮担心他喝了酒，会出事——”

    “不如我来讲吧。”Michael双眼通红，叹了一口气：“康妮把Viola交给奶奶，对她说‘你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妈妈你要快点回来！’这是Viola对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Michael双眼浸泪。“当天她的父亲喝了酒——又是第一次打猎——他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失手——错开了一枪——”他无法再继续，泣不成声地发着抖。

    阿吉为了控制自己发抖的双手，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连琛琛也接受不了这个故事，他惊愕地怔在原地。关于阿吉的身世，他想过上百种情形，或许是车祸，或许是拐卖，或许是私生子也说得过去，但都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阿吉说她不喜欢等待的感觉，原来是有原因的。

    Alex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他一直希望她勇敢面对事实，现在的事实，鲜血淋漓。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琛琛下意识把发抖的阿吉抱紧。“有我在，不用怕。”

    场面变得混乱，观众开始窃窃私语。

    “我就是MichaelMeiyer，就是Viola的父亲！没有什么双胞胎，MichaelMeiyer和MichaelWu都是我。”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进而又躁动起来。现在他们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

    现在要如何收场？

    “那Viola后来是如何走失的呢？”主持人小心翼翼地问出一个问题，打破所有的窒息与平静。

    小周便接着说道：“Michael因为过失杀人入狱20年。双方父母为了争夺Viola的抚养权开始对簿公堂。Viola是荷兰籍，没有判给外国人的先例。外婆感到绝望，她痛失爱女，怎么忍心把女儿的唯一骨血扔给杀人凶手的父母！她铤而走险，伪造了委托书，偷偷把孩子带回来中国。后受到通缉。在众多压力下，她打算把Viola先藏起来，她把她留在一个偏远的孤儿院。可是由于连日操劳，殚精竭虑，她在回家的路上突发脑出血，再没能醒来——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康洪年要打Michael了，他该打！”

    “太惨了这个！”邵杰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又心疼地看着阿吉，才意识到自己连安慰她的资格也没有。

    “现在我们可以离开了！”阿吉收起所有的情绪，平静地说。这反而让琛琛很担心，她可以哭，可以叫，她却那么安静。

    “我带你走！”琛琛拉着她的手便要出门。

    导演立刻摘下耳机，朝一个助手点了点头。琛琛刚要拉开门，却发现门自动锁了起来，身后响起巨大的撕拉声，后方的墙壁折叠着向两边退去。如果从这个房门走出去到演播室，要绕过一个走廊。而这一扇墙打开，走进演播室，只需要一步就可以跨过去。

    “操，导演你真狠！一网打尽，一个不少。”邵杰在心里骂道。

    连Michael和小周也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小周气愤地叫到。

    邵杰立刻走到最前方，他虽然没资格安慰阿吉，但总可以替她挡枪吧。

    所有的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们。

    琛琛愤怒之余护着阿吉转过身去，但Michael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女孩。他走下台，朝着他们的方向踉跄走来。

    “Viola——”他走到邵杰面前，手里还不忘记提着他的琴匣。

    “没有什么Viola！”邵杰面无表情。Michael左右都不得通过，激动地一把把邵杰推倒在地，冲到阿吉身后。这个背影，这个头发，“Viola——”Michael伸手就要碰到阿吉的发梢。

    “嘭——”Michael被一拳打倒在地。众人惊叫之余才发现，打人的人竟是田琛！闪光灯和快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这么多年，阿吉受过多少苦。从小到大，她从不说。琛琛心里替她委屈与不平！琛琛这一拳打到了小周的心里，让他痛快了许多。只是可惜了吉易这个孩子。这件事彻底办砸了。

    所有的目光，闪光灯，摄像机都聚焦在琛琛的脸上。“你认错人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打人我改天会道歉，现在麻烦把门打开。”

    阿吉始终没有回头，震惊无措让她无法转身！

    Michael从地上爬起来，鼻血洒在前胸。“Viola，你已经来了，可以回头让我看一眼吗？”

    阿吉依旧无动于衷。Michael不顾一切地说着，“你今年25岁，生日是5月25！你还记得吗？你三岁生日那天，你求妈妈带你去穿耳洞，因为你幼儿园的好朋友一出生就穿了耳洞，你羡慕她可以带耳环。可是刚穿完左耳，你就哭起来，怎么都不肯穿另一只耳朵。。。。。。”

    琛琛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这个故事的开头原来是这样。。。。。。

    “这个！你还记不记得？”他颤抖着举起自己破旧的琴匣，“你小的时候常常央求我把这把小提琴送给你。我说等你长大了就送你。你不开心，说等太久了。偷偷用刀在上面刻上你的名字。还弄伤了手指，留了一道疤在你左手的食指上。。。”

    阿吉把手指攥进拳头里，依旧没有回头。

    “二十年了，我在牢里，想着你应该过的很好，却不知道你流落他乡，无依无靠。我知道你怨恨我，我不能祈求你原谅我，因为连我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就是在你现在这个年纪，你的妈妈嫁给了我。我们有了你，你还在妈妈肚子里面的时候就喜欢音乐了。每次我拉琴给你听，你就动个不停。

    你出生后，我把你抱在手里。你努力的张开眼睛看了看我，我的这张脸，是你人生看到的第一幅画面。你会本能地用你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我当时甚至哭了出来。从那一刻开始，我真正成为了一个父亲，我们已经是父女了。”热泪从Micheal的眼中滚落下来。

    “我人生做得最错的事，就是那次醉酒。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我早就应该去找你的妈妈，但我的最后一个愿望还没有完成，我想看看你，哪怕只是一眼。知道你过得很好，我才能放心，然后告诉她，我们的女儿她过得很幸福。。。。。。”

    听着Michael的话，小周也把脸低下去，不敢抬头，那样会出卖他的情绪。他太知道为人父的滋味。对待Michael，他心里的情绪很复杂，很矛盾。

    阿吉咬紧自己的嘴唇，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个巨大的情感爛疮。每多听一句，这个爛疮就越大，触目惊心，让她五内翻腾，腹部疼痛。她的身体好像生锈了般，行动艰难。她努力地向前挪了两步，停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琛琛跟上来，扶住她。阿吉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咬牙支撑着。

    见她要走，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Michael绝望地看着阿吉的背影，内心破得千疮百孔。他打开破旧的琴匣，拿出一把尘封了二十年的小提琴。出狱后，他为这把琴换了弦，细心地保养过。却始终不敢奏出任何一个音。今天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的中文名字叫康玄，和妈妈姓，玄是取自‘琴弦’的‘弦’字！”

    琛琛自己无法停止流泪，他就是这么心软的一个人。刚刚他还打了他一拳，现在想想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已经让自己动容了！但阿吉要走，他定陪着。

    “阿吉，你不回头看一眼吗？”邵杰没意识到自己这么快就换了队站。他想求阿吉转头，但他的话说完就在空中迅速蒸发掉了，毫无回应。

    Michael闭上眼睛，拉动琴弦，在这个沧桑的男人手下，从琴弦上流出细腻的声响。

    阿吉和琛琛同时停住了，是《流浪者之歌》！

    竟然是这首曲子！

    当然是这首曲子！

    阿吉用力地呼吸着，眼泪随即断线般地落下来，洒在地上。

    Michael当年凭着这首曲子，得到了赏识，他把这归功到女儿的身上。这是爸爸拉的小提琴曲里，她最爱的一首。几乎每天回家都要为她演奏一遍。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他在监狱里的时候，常常在脑海里练习这个曲子，想象着Viola就在听。而今，人生过半，什么苦都尝过一遍的他，再次演奏这首曲子，已经有了不同的意义。“年少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他在演奏乐曲，更是在演奏自己，那琴弓是落在心上，声声都是血肉。他就是流浪者，身心俱疲，不得安歇。

    陈渔很希望阿吉能转身看看这个可怜的父亲，但那是阿吉自己的决定。她只能旁观，不能干预。

    可怜天下父母心——导演紧张地看着阿吉，他没想到，这个姑娘心性和她的父亲一样坚韧，甚至有点铁石心肠。

    曲子结束时，Michael睁开眼睛。他看到他妻子的脸，满是泪痕。

    那是转过身的阿吉！

    Michael嘴唇颤抖地开开合合，却讲不出话来。这张脸，不需要做任何的鉴定，和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长得——像妈妈。”Michael的视线一遍遍地模糊。

    阿吉无力地瘫坐到地上，看着那个破旧的琴盒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画了一些字母，有些甚至是镜像对掉的。原来自己也任性过，撒过娇，被父母爱过。

    阿吉感到自己胃部扭曲着，痉挛样的疼痛，好像身体要被撕裂了。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玄儿！”，“阿吉！”Michael和琛琛立刻扑上来。琛琛犹豫了一下，收回了手，把机会留给了Michael。Michael托起她的脸，点点鲜血还挂在嘴边。阿吉被Michael抱着，眼神却落在琛琛的脸上，直到连他的脸也模糊不清。。。。。。

    在昏倒前的最后一秒，再无力支撑，这无比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