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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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九叠云屏织锦绣】

    沈弗霜回到九夜司的时候,那银安舫的莺歌燕语犹在耳边萦绕,清越的乐音飞入云霄,逗落了九天的细雨,一层层密密地斜织在玄武城的角角落落。千姿百态的楼台在沈弗霜身后的濛濛烟雨中一点点模糊成影,而越来越显眼的,是九夜司的森然的门楼。

    九夜司坐落在玄武城东南,霏霏淫雨中,霜白色的石阶如同一根蛛丝,从肉眼触不到的高处垂挂下来,百层阶梯如悬如浮,一级级直通正堂蛛网一般的圆门,寓意着明镜高悬。圆门之外挂着另一道圆门,那里是文通司。因九夜司与文通司相距过远的缘故,文通司看上去已虚幻不真,目光沿着“蛛网”继续上攀,隐约可以看到玄武城中最高的建筑,割鹿阁。它在玄武城中搭出一个密不透风的顶,此刻,饶是擎住了半城的风雨。

    九夜司圆门四周种植着森森凤尾,风过之时,如有细细龙吟贯耳。九夜司的一里开外不生寸草,人烟全无,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九夜司的煞气,唯有门前的两只石狮脚踩石珠,如同活物一般神采焕发。而每日还是有无数人前来九夜司,携带着满腔的不平不满之情,面对着那面可以声震四野的鼓,以重锤击之。

    沈弗霜沿着冰凉的石阶拾级而上。圆门两侧,旁出两汪清冽的流水,名出水池,一枚枚瘦石被流水冲蚀得珠圆玉润。触及此景,沈弗霜不免想到了刚来九夜司任职时,管彤和她的言言语语:

    管彤道:“这出水池寓意水落石出,而九夜司里里外外的修置,也都非虚设,要么有着一段典故渊源,要么别有制造者的用心。”

    她道:“城中每日千儿八百件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了吗?”

    管彤摇了摇头,指向出水池中的一枚瘦石道:“看到了吗?那块凸起来的石头,据说是某一起案子的嫌犯,在被押入青龙狱门的时候途经此地,他突然将锋锐的石片插入了脖颈,鲜血溅落在了这方石头上,从此再也洗不去这颜色。司里的人都议论着把这枚石头移去,可案件一多,总是忽略着这档小事。”

    她看着那宛然鹤顶的红石道:“是判错了他,他以死明志,还是他不愿入狱,宁愿一死?”

    管彤依旧是摇头:“不是所有的犯人,都有罪,也不是所有的荣耀,都来得清清白白。霜子,记得,咱们看不清的东西,还是不要妄论的好,有些事就算是看清了,也得装糊涂。”

    见她沉音不语,管彤继续点拨她:“谁不都是盯着自己的那点利?九夜司的人也是人,也要先争了自己的利,再去管别人的利。而我们又是有些身份的人,装着糊涂却又不能真糊涂,就算你与世无争,常常身不由己也得拿着点架子,不然在别人跟前失了身份,人家反过来拿捏你,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沈弗霜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后来和苏滟滟在那茫茫官道上纵情策马时的对话:“这天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得以太平?”

    苏滟滟笑道:“天下太平,我们九夜司也没饭吃喽!”

    偏偏在想起苏滟滟的时候,苏滟滟尖锐的笑声从司审间里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真是荒唐!我们已经去了中土黄龙城测量过脚印的大小和深度,和你的脚印完全吻合!”

    “不可能!黄龙城中的脚印大且入土深,根本不是我的脚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嘴,那被镣铐紧紧悬吊在半空的男人突然缄口,司审间一时雀静,只传出锁链吱吱呀呀的声音。

    “哦?莫非你去过现场,你的动作,真是比九夜司的捕快还要快啊。”苏滟滟见他中套,笑道。

    “你忘了,我被九夜司的人抓来这里的时候,去过一趟现场。你们就是因为我见到了死去的妻子没有痛哭流涕,而对我百般怀疑。”那男人继续反驳,鼻腔里也憋出狡狯的笑声。

    苏滟滟道:“你以为九夜司的仵作只会查验死人吗?那你可真就低估了九夜司的能力!为了娶媳妇,你曾节食半年瘦下来,对吧?”

    “啐!”被审的人一激动,震落了发弁。他狠狠地吐出口中的血污,“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与你什么相干?”

    “与我什么相干?”苏滟滟的声音扬高了几个调子,“你以为九夜司办案,只查现在的你吗?在你一脚迈进九夜司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你的前尘过往,家族三世都查了个底朝天!”

    男子缄然不语,苏滟滟道:“那黄龙城和玄武城交界之地,土质松软,你暴饮暴食半个月,增重十斤,为的就是将你的妻子抛尸黄龙城,在查验脚印的时候,嫁祸给她红杏出墙的且胖你十斤的奸夫,而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如果九夜司关于你妻子之死的审判结果与你无关,她在外地购买的地皮置办的房产都将收归你的名下,你可以买一百个妙龄姑娘供你寻欢作乐。重点是,在你妻子背叛你之前,你就有了二心,还动了杀心!是你背叛在先,你的妻子,只是效法你的作为,又用了你们共有的财产给自己谋条后路而已。你说,有罪的是你妻子,还是你?该死的是你的妻子,还是你?”

    苏滟滟越说越怒:“你知道么?你作案的招数旧得都快烂掉了。何况,你就是一夜之间,胖出了天际,九夜司也能认出你来!”

    “一派胡言!”那男人凶道。

    “这是你这半年来与粮店和糖铺的交易记录,没有错吧?”苏滟滟咬牙道,似乎手里的皮鞭随时都会在男人的脸上抽出了几条沟壑。

    “那也证明不了人是我杀的!你们九夜司,收了那奸夫多少钱?”男人继续辩白,嘴里还不干不净地爆出一些问候祖宗亲娘的话来。

    苏滟滟的怒火即要喷薄而出,她极力下压这怒火,连声线也被压得又细又长:“清秋姐姐,你帮我把烙铁烧红了拿来,我要用烙铁烙他的嘴!”

    沈弗霜沿着避雨廊向内室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司审间和官舍之间,被一水拦断,水里静置着一个水车,水车中落花浮荡,萝薜倒垂,过了水桥,避雨廊渐变成抄手游廊,避雨廊下垂挂的五步一个的金色獬豸,也幻作了一朵朵镂刻在廊檐下的兰花。

    淙淙的水声将沈弗霜引入官舍内室,只见内室的九叠云屏宛然锦绣云霞铺张,将那镂花的窗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管彤已将活泉引入兰池,兰池里泉香脂冷。随着水涡旋动,水位漫涨,满池缤纷的澡豆活似娇俏的仙子在水中调皮窜动,壁画上的湖光山影映在水中,随着水波摇曳荡漾,恍与司审间的血色不在一檐之下。管彤赤足入水,沈弗霜的心也跟着管彤进了水中,一时间如入仙阙圣境。沈弗霜收回神思,回身走了几步,将铜架上的木香、沉香、霍香、丁香、熏陆香取下,一一抛向管彤:“彤姐姐,你忘了这个!”

    “霜子,快来!”管彤看是沈弗霜,一边喊她下水,一边回手接住她凌空抛来之物,再一看是香料,索性不接了,任它们落入浴水。沈弗霜解下身上的并刀,褪去官服,宫灯映照着她身形婀娜的曲线,她轻踩玉石铺就的地面向管彤走来,轻盈素洁若九天琼华,孤寒锋利又如匣中霜刃。

    “呀,真美!”管彤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今夜又不回了。”

    沈弗霜向管彤飞出一记白眼,惹得管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九夜司,端的是独占了玄武城的一方宝地。两百年前,朱雀城与玄武城交战,朱雀城抛来一块司母方鼎一般大小的火石,在玄武城砸出了一个三尺多深的土坑,后来几经流水侵蚀,风沙掩埋,火石已深埋地底,但却有大量的热源从地底冒出,后来,九夜司的官舍刚好建立在这枚火石上,便被改造成了一方浴池。沈弗霜被地底蒸腾的热气与氤氲的水雾环抱,沐浴片刻,感到周身的疲乏被一扫而空:“彤姐姐,苏滟滟和凌清秋现在审的那人,是怎么回事?”

    “哦,据说那人的妻子,在发现了他有沾花惹草的习性之后,用他的钱给自己购买了地皮置办了房产,也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那人发现了之后便杀死了她,将她抛尸黄龙城。那黄龙城与玄武城的交界处是松软的红土,他为了掩人耳目,靠暴饮暴食增加了体重,加深了脚印入土的深度,还换了双大码的鞋,加大了脚印的面积,企图嫁祸给与他妻子偷情之人,这才让苏滟滟发了那么大的火。”管彤锁眉道,那眉头锁得久了,眉心隐约生出了一道悬针纹来,渐而落成一副清苦的面相。

    管彤道:“说是这么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真相如何,就算真相到了公之于众的那一刻,也有可能不是真的。情节轻些的案子,平息事端最好的方式,是各方利益的最大化。而这种人命关天的案子,如板上钉钉,一命偿一命,很难变通,但也全都是拿证据和当事人的口供定夺。这个男人身上缠着的,原本是家事的案子,如今恶化成了杀人案。家事的案子,九夜司收得最多。你说两口子过着日子,好端端的,谁会去想着收集证据?而等到了红杏出墙了,或者是酗酒施暴了,再行收集证据,未免太晚了些,对方也都有了警惕。证据缺失,也无形加大了拷问的难度。唉,不管怎么样,凡事还是擦亮了眼睛,防患于未然,最好不要惹上官司!”

    “看来脚印也有那么深的学问。”沈弗霜喃喃道,似乎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眨眼的功夫竟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与脚印有关,沈弗霜道:“既然真相还没有盘查出来,为什么用这么狠的手段对付他?”

    “九夜司的狠辣也不是没有渊源,你在九夜司再多待些日子便了解了。都说九夜司专横,没人敢惹,却不知当事人谎话连篇,委实难缠。你觉得,苏滟滟现在审问的人,是好人吗?基本上每一起案子,都要和这些人斗智斗巧,其中要花费怎样的周张,才能套出他们嘴里的实话,三言两语没办法说尽。”

    管彤起身,挑了挑灯台上宫灯里的灯花,忽明忽暗的灯火倏得一下亮堂了起来。她用力跃入水中,故意让溅起的水花扑向沈弗霜:“方才你一个人去银安河吃酒去了?”

    沈弗霜被其中一朵水花迷了眼,反手击水还击:“没有吃酒,倒是散了散心,顺道赏了赏银安河的风景。有幸身在玄武城,看着银安河的风月和灯火度日,也是无憾了。只是这点俸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得了银安河一带的房屋。”

    管彤扁了扁嘴:“你可真有雅兴,也不把我叫上。不行,我要是再去了,府主可要下来兴师问罪了。苏滟滟去年的卷宗,一册也没有归入册府呢。”

    沈弗霜纳闷道:“她在忙些什么?她的卷宗,和你有什么关系?”

    “去年你没来的时候,就定成了我们的活儿。”管彤嘟哝了一句。

    “她自己的案子,我们替她做?还有你说的我们,都有谁?”沈弗霜像是审问管彤一般,继续追问。

    “是啊,府主说这些卷宗,是咱们整个清案府的工作,她没完成,就是咱们清案府没有完成,我们是清案府的人,自然要担一份责任。”管彤说,“我说的我们,就咱们俩。你想想,苏滟滟是什么人?凌清秋又是什么人?她们在这九夜司中,根脚都不浅,清案府的府主,是苏滟滟的姑母,九夜司司主,是凌清秋的姨母,所以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有人帮苏滟滟做?又怎么会轮得到凌清秋做?”

    沈弗霜道:“苏滟滟的卷宗,一共有多少册?”

    管彤幽怨地看向沈弗霜道:“大约有九百册,她一册都没有整理。”

    沈弗霜深吸一口气道:“为何分给苏滟滟那么多案子?”

    “显示她的办案能力啊!”管彤说,“唉,替她整理的卷宗,案贴都是她拿。”

    沈弗霜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眼前摊上这么一个系列案,尚不得舒展眉目,而且各个口子都在催办,如今还要去管苏滟滟这一摊子事。”

    “如果这次盗窃案在你的手里水落石出,可保不准那苏滟滟,到时候会不会抢了你的功去领赏。”管彤的薄唇紧贴沈弗霜耳际,压低了声音说,眼睛里流转着晦朔不明的眼波。

    “就算清案府有人徇私,九夜司也自有公断。”沈弗霜已然对管彤的话语生出了反感之心,冷冷地甩去一语,自顾自地以香泉洗面。

    “你觉得他们会信谁?”管彤反诘道,“倒也不是信谁的问题,而是怎么处理。这九夜司的许多事,可都不是按你我所守的那些规矩行得通的,不然,为什么玄武律上写明的,城中各官府、商户,凡雇佣关系,不得收取押金,还在你来九夜司当班前先收了你十两银子?咱们没权没势,就得谨言慎行,小心驶得万年船哟!”

    管彤的这些话,不无道理,可沈弗霜的耳朵,还是一半儿进一半儿出。往好处想,管彤是在好意提醒,往坏处想,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管彤沥干身上的水,坐在兰池边缘涂抹香膏。她叹道:“霜子啊,姐老了,不想一直在清案府成天与人短兵相向,再加上这一个苏滟滟,那一个凌清秋,都不好相与,没有盼头。明年册府管理卷宗的活计会有空缺,如果从咱们清案府的名单里替补,你别和姐争,让姐去。你还年轻,适合在清案府历练。”

    “你有多老,才不过大我两岁。”温泉水已洗落沈弗霜脸孔上的铅华脂粉,清丽的面容出水芙蓉一般与温泉交相辉映,管彤没有看出她那素净面容下已多了几分不着痕迹的愠恼。

    沈弗霜涉世不深,但凭着直觉和管彤每天在她耳边碎碎的念叨,也感受到九夜司的根子深,体系乱。就似一株合抱之木,外面露着的,是貌合神离的枝与叶,土里生长的是汲取着共同利益养分的盘根与错结。

    “彤姐姐,早点歇息吧,这阵子有我们忙的。”沈弗霜在炉边烘干身上的水,披了件菱纱绢子,以手掩唇打着哈欠,向寝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