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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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凌波倚剑酒满喉】

    “我们这漫无目的,到哪儿拘捕那些造事的宵小去?何况今日我们捉住一个,明日又冒出来一个,什么时候是个头?青龙狱门的牢房都被这些人给填满了!”凌清秋信手攀折着官道一侧枯败的柳枝,放在手里把玩,喋喋地抱怨。

    沈弗霜自语道:“真是一桩怪事。那些来报官的人,大多数并未丢失什么财物。他们的赃物是什么地方盗来的?”

    苏滟滟道:“霜姐姐,前日里你审的那贼是什么情况?”

    沈弗霜道:“当时他衣衫褴褛,没个人形,正在典当一只黄金环。是我一路尾随,才发现他去了当铺的,他用黄金环低价换了些钱后,便拿着钱去市集里买了果子吃。可惜我把他拘到司审间,还没把他怎么样呢,他就吓死了。”

    苏滟滟道:“那黄金环什么来历也没问出来吗?”

    沈弗霜道:“没有。都怪我在他身上发现了破绽,一时兴奋,吓死了他!”

    凌清秋道:“霜子,是不是你吓死的咱们谁都不好说,而你秉公办事,行的是本分。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是揽不过来的。”

    沈弗霜不觉看向凌清秋,她依旧是面藏春威,盛气凌凌,眼尾吊于两鬓。沈弗霜道:“但是根据仵作的协查,这金环,无外乎有这三种可能,一是两国邦交使者的赠礼,一是名门贵族的玩物,一是随葬品。”

    苏滟滟道:“平民百姓,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把黑手神向富贵人家或是朝野?那赃物,多半是盗墓得来的。”

    沈弗霜苦笑:“那琅嬛府失窃的事作何解释?”

    “听说那楼兰国一夜之间成了平地,如果是盗墓,很有可能是他们,但是琅嬛府失窃......”苏滟滟越推测,声音越没了底气,最后只是一个劲儿地挠头。

    沈弗霜道:“那也不应该啊!这些楼兰国的遗民来到玄武城后,都成了豪门望族的食客,或者家奴,为何还要去行窃呢?”

    凌清秋道:“霜子,这玄武城有多少城民?近一百万!你看银安河虽然昼夜市易,是不是很热闹?其实那只是表面的现象。小商小贩们的生意已大不如从前。我每去一次银安河,都觉得银安河像是一只华丽待死的凤凰。城中有权有势的人趁职务之便,集权揽财,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在面对着任免无常的危机。平民百姓们早出晚归,拼命钻营,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而他们的饭碗,却随时会丢。青龙、白虎、朱雀三城与玄武城之间的互易也比往年少了许多。还有啊,玄武城许多稍微有些资财的城民,也都活明白了,云水千重,不过七尺之棺,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因而他们捂紧了口袋,不肯多花一分冤枉钱。如今的玄武城,物产过剩,却无销路。再说,玄武城的能人异士虽多,却不再有飞跃式的建树。所以啊,玄武城各行各业的都饱和了。如果盗贼都是从楼兰国来的,他们面临家破人亡,财富尽毁,来到玄武城,以鸡鸣狗盗的方式谋生,也不足为怪了。”

    沈弗霜和苏滟滟一时理不出头绪。片刻的沉默后,凌清秋扔下折柳,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继续抱怨:“偏巧管彤又告假了,少了一只能想办法的脑袋,就剩了我们三个人在这偌大的玄武城里大海捞针。”

    苏滟滟道:“管彤这三天两头的告假,府主可都准了?”

    凌清秋心不在焉地答道:“准了啊,她今儿家中小儿无人看管,明儿爹娘生病无人照顾。府主已经对她有了看法,真是愁人。”

    苏滟滟啧啧道:“她家里怎么这么多羁绊?”

    凌清秋一撇嘴,松开环抱在胸前的胳膊,摊了摊手表示不甚了解。

    沈弗霜和管彤走得近些,略知她的难处。管彤的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她是家里的第十个孩子。本就家境贫寒,爹娘却认为孩子多多益善,多生一个,对贫苦的家庭来讲,只不过多添一双筷子,家里却多了一个分忧解难的劳力。因为管彤是个女孩儿,从落草的那一刻起,就不招人待见,爹娘一点好脸色也不给她,衣服食物都捡哥哥弟弟们剩下的,每到要用钱添衣了,要用钱念书了,爹娘非得将她从村头骂到村尾,骂得心瘁口乏了,再极不情愿的给她几枚铜钱。长此以往,管彤的自卑入骨,只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如今儿女各自当家了,也各自揣着一份私心,却是管彤最孝敬,依旧任劳任怨。若是逢上了没有食物的冰雪之天,她可能真的会为了爹娘去卧冰求鲤。

    沈弗霜在官道上旋动一圈,拦在苏滟滟和凌清秋面前:“走,咱们去紫音舫喝上两杯!说不定,船到桥头自然直!”

    苏滟滟和凌清秋的精神一震:“走!”

    紫音舫中,六出露着一节雪白的藕臂,在后仓分茶,明瑟在一旁动作粗暴地洗着茶帚和茶筅,她似与这些物什有仇似的,用力濯洗,扬起大朵大朵的水花,溅在六出的身上,六出也不生气,只是拉长了嗓音提醒她:“明瑟,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紫音舫以自己的方式,维系着难得的岁月静好。而这城中才刚生起了袅袅炊烟,紫音舫已有了两桌客人在座。

    曹猗兰见到沈弗霜,立马眉开眼笑:“秋天的风都是好风,吹来的尽是一些贵客。这位姑娘我见过,并刀女煞沈姑娘,是不?”

    沈弗霜道:“是的,曹妈妈。”

    曹猗兰道:“这两位是?”

    苏滟滟抱拳:“九夜司苏滟滟,人称千面毒姑,她是锁魂三娘凌清秋。”

    曹猗兰的疑惑在那盈盈秋波中渐渐散去,换了一种惊艳的神情:“九夜司的女捕快,生得一个比一个水灵!既来了,姑娘们饮一壶扶芳夜饮暖暖身子吧?”

    “曹妈妈一心想在弗霜这里为你的扶芳夜饮打开一条销路啊”,沈弗霜笑道,“可妈妈看我们像是饮茶之人吗?”

    “还有好酒,还有好酒!舫里新酿了玉珀白。乃当季的五谷,千年的松泪,还有这水底的龙涎所酿,开樽即是开了福禄千岁。”曹猗兰的眉梢眼角都漾着笑,似乎她那迷人的笑涡里都藏着千年的佳酿,而自己先行为之醉了去,“今日紫音舫里还有美人花想容,吹得一口好笛子,一会儿合着玉珀白,让她给姑娘们演奏一曲。美酒配美人,浑似一神仙。”

    “哦?”沈弗霜眼睛泛出光芒,如同灿烂的星斗落入了一泓秋水之中,“有美女花想容,可有美酒露华浓吗?”

    “有,有!姑娘不说,我险些忘了。”曹猗兰一拍大腿,“姑娘可真是风雅!”

    “风雅?这个词太造作了。”沈弗霜眉蹙春山,“曹妈妈,我只随口一说,你这紫音舫还真就有露华浓了?而且,唐典里的露华浓是春日之饮,你可别拿西贝货来哄我们!”

    沈弗霜心想,曹妈妈真是一个快乐的人,她已过了徐娘半老的年龄,却纤毫不见老态,许是心态好的缘故吧,不管淋过了多少风雨,那楚楚的风韵犹在。

    “那临仙舫炮制了枫露茶,我们便炮制枫露酒。”曹猗兰兰指轻点河面上那遥遥驶来的银色画舫,“秋收秋收,万物可收。这秋天啊,地上生有帝女花,满城尽带黄金甲,收到了汤婆子里,是扶芳夜饮。树上长有红枫叶,霜叶红于二月花,收到了坛子中,便是枫露佳酿。这枫露酒取了一个'露'字出来,改名为露华浓,讨个风雅。”这脱口而出的“风雅”二字,让曹猗兰如被一道清雷轻轻击了一下,她赶紧改口道,“哦,不,讨个诗情画意。紫音舫的茶酒,如假包换,姑娘们也都是行家,曹猗兰现在就给你们开上一坛露华浓,若是不对口,姑娘尽可将酒倾倒于河中,妈妈不收你们的银子!”

    凌清秋拊掌:“爽快!”

    沈弗霜三人移步紫音舫的雅间。那雅间金仓玉簟,虚门轻縠,两壁以冷玉作窗,金珠为帘,玳瑁押之,苏滟滟轻轻咋叹,同沈弗霜和凌清秋敛衽而坐。

    云液满,琼杯滑,美酒入喉,沈弗霜倏尔忘了自己身是女流,只觉得胁下生风,豪气干云。那船头的一方舞台上,花想容已施施然落座。纤秾合度的身姿上,罩着轻透的縠衣,上面缀着七彩的结络,整个人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贵气,她玉纤横管,笛音穿云裂石而去。

    凌清秋道:“咱们不能就这么干喝酒吧?曹妈妈,再给我们来一碟龙井虾仁,一碟八仙贡菜,一碟菇菌鸭掌!”

    一行三个人喝着酒吃着菜肴闻着笛音,不由议起那桩无头的案子来。

    沈弗霜道:“前两日我路过银安河,曾看到一道绿影在这紫音舫处没了踪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所以跟了过去,可我飞上画舫寻了一圈也没发现她。”

    苏滟滟问道:“绿衣?”

    沈弗霜皱起眉头:“没错。”

    苏滟滟道:“霜姐姐,会不会是你的眼睛看花了?这段时间盗贼此起彼伏,我也看什么都十分可疑,哪怕是一株花、一株草。”

    沈弗霜道:“可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这一幕。”

    凌清秋想起最近九夜司这段时间以来被翻出来的多年前的旧案子,怨道:“要不是受了这个案子的牵连,那陈年的旧案也不会被翻出来核查,加大我们的工作量。去年的卷宗还有四百件没有处理,苏滟滟你有沈弗霜和管彤帮,我连个帮手也没有。”

    沈弗霜刚想说什么,被苏滟滟抢先道:“才四百件要什么帮手?倒是许久没有见城主发这么大的火了,宵小造事,造到了琅嬛府,啧啧。”

    凌清秋道:“话说这城主即位,靠先主的恩荫,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却在朱雀城谋划着攻打玄武城之际,主动要求去朱雀国做质子。”

    沈弗霜放下酒碗,问:“何故?”

    凌清秋道:“俗话说,将帅起于卒武,宰相起于州部。城主自知位尊而无功,丰厚而无劳,而携重器之多,不是王业发展的长久之道。当时两城的实力悬殊,玄武城根本不是朱雀城的对手,城主借此,表示玄武臣服朱雀的诚心,自己也能辗转历练一番,若是日后回玄武即位,可以选择更有利于玄武发展的路线,若是不回,也可以在两国之间起到斡旋的作用,避免不必要的战事。”

    沈弗霜道:“以此服众,城主的远见也可见一斑了。”

    苏滟滟翻了个白眼,夹起一枚虾仁送入口中,道:“远见?狡兔三窟罢了。”

    听到苏滟滟阴阳怪气地描述城主,沈弗霜心中有些不悦。她是敬着城主的,不管城主是有冠冕加身,还是惹上过物议,都无法撼动沈弗霜心中的仰慕。在每月的开城仪式中,城主在城楼上所讲演的一言一语都让沈弗霜如沐春风。因而,城主是沈弗霜心头的一道光,也是她在九夜司日夜卖命的最大动力。她整了整衣冠,道:“嘘,勿谈国事。”

    紫音舫船舱的上壁悬挂的一排竹篾灯笼,被风一带,左右摇晃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隔壁的雅间里,两双眼睛正狙觑着,两对耳朵正窃听着。

    “好个出家人,不在庙里念经,跑到这儿来寻快活!正事不干,非得做那隔墙之耳!当心听了不该听的话,命都不知是怎么丟的!”沈弗霜身躯一震,猛得抬手扬了那半碗清酒。而那酒碗却附在了沈弗霜的掌心,纹丝未动。沈弗霜暗自运功,忽而将之轻轻一引,那酒碗便径自转了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急。一旁的苏滟滟和凌清秋的三尺青锋也出了宝鞘,二人如猛禽一般,在沈弗霜的两边蹑足鼓翼,伺机而动。在酒碗即将挣脱重力,凌空飞出去的时候,沈弗霜遽然发力,将之一气捏碎,碎瓷最锋利的一面便如卷着一股飓风一般,朝着两个和尚飞刺而去。

    那两人到底是方外之人,有着超凡的定力,事到临头,不出击,也不避闪。

    对过的雅间里,裴龠与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金砌的过道,他本在专心制谱,听到动静,好整以暇地放下了手中的琴谱,但却只做作壁上观之态,静静地看着两个和尚,他的目光在那一只重瞳上定住,眼神震颤。

    而几个人的眼目都随着碎瓷的迫近而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就在碎瓷即将穿越镂空的玉窗,刺入两个和尚眉心之际,他们异口同声地道了句“阿弥陀佛”,竟同时飞离了坐椅。因为动作太快,二人在船舱里幻出了两道重影,簌簌两声过后,两个和尚完同时成了躲避和移位,一人趺坐在船头,一人趺坐在船尾,动作是那样的干净,周遭也似有纷飞的莲瓣衬托着他们身上的清朗的佛光。

    此时,两个和尚的衣衫松落,露出了如弥勒佛一般的大肚皮,他们双手合十,再次道了句“阿弥陀佛”后,咧开了如弥勒佛一般的笑口,就这样迎着秋风呵呵的笑着,仿似刚才只是陪着沈弗霜她们玩了一场游戏。

    苏滟滟和凌清秋讶然对视了一眼,待定睛观察了,她们都发觉这两人的面相饶有几分肖似,但是又不像是一对同胞兄弟。

    苏滟滟肃清了嗓音,似是审问犯人一般阴阳怪气道:“大胆的和尚,胆敢偷听我们讲话,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两个和尚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她们三人,以一副博爱众生的仪态。

    凌清秋咬牙道:“那就烦劳二位和我们往九夜司走一遭吧!”

    他们还是如闲看庭前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一般,静静趺坐,笑而不语。

    凌清秋的怒焰开始不受控制地自她的眼底烧了出来:“既然二位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那就就地正法!”

    旋即凌清秋拔剑,向着两个和尚劈面就是一剑。

    两个和尚依然合十着双手,脚步腾空向河面挪移,待各自踩上了一片莲叶之后,他们双目微阖,掌心中空,运转着内在的功力。

    一个和尚忽的睁开眼睛,他的手臂似会拉伸一般向着水岸的竹林伸去,转眼的功夫,他的手上已有一管虚竹在握。他的脚下拉开一个马步,将那一管虚竹挡在身前,曹猗兰只深吸了一口气得功夫,沈弗霜三人吞吐的刀剑之气便和少林功浑作一体。

    那和尚练了铁砂功夫的手掌操起虚竹,刷刷地切入水中,水面在抑扬之间冲出若干条水注,袭向沈弗霜她们。苏滟滟大笑一声,一道剑气啸出七八丈远,将那水柱悉数击散,继而又大笑一声,白灿灿的剑光便扭曲弯转,似灵蛇一般吐着信子向前奔去,即要缠住那个手握虚竹的和尚。双方动作不重,但气势威猛,不是一心置对方于死地,就是执意置对方于败地。一面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一面是九夜司以凶狠闻名于江湖的“女煞”,双方面目和招式里的冷血无情似出同门,实力上也是不分伯仲,连曹猗兰也不免看得心惊肉跳,她不禁呼喊了一声明瑟。

    明瑟闻声,厉声尖呼了一声,曹猗兰回头望去,见明瑟人还没有出来,那满盆的茶筅和茶帚就先飞出船舱,它们以一泻千里之势冲向高空,在五人之间纷纷扬扬掉落下来。沈弗霜用并刀凌乱一挡。

    那虚步站在一片莲叶上的和尚手里已莫名多出了一只茶筅,他下意识看向旁那个边手握虚竹,已是金刚怒目的和尚,问道:“什么东西?”

    苏滟滟哂笑:“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哑巴。”

    凌清秋道:“别和这两个疯和尚废话,把他们拘回九夜司是正经!”

    “妈妈,可是叫明瑟来帮忙?两边可都是咱们的客人,帮哪边?”明瑟喘着粗气问道。

    曹猗兰看着如一块爆炭一般徒有一腔蛮力的明瑟,哭笑不得:“你别帮了,我来吧。”

    六出很是识眼色地将零散浮在河面上的茶筅和茶帚捞出,生火烧水重新烫洗。

    眼下,那和尚手中的虚竹已晃出几道幻影,瞒过众目,移花接木一般传至那个闭目运功的和尚手里,那和尚接过虚竹,从沈弗霜背面直贯而来。

    一边坐观龙虎相斗的裴龠终于舍得起身,步履钝重,将一罐桐油倒入了河中,又将那烛台摁倒在桐油里,那桐油一线烧向了沈弗霜身后。这裴龠引的火到底比那和尚的虚竹快了一分灼中目标。虚竹轰然燃起怒焰,在上空打出一片璀璨的焰火,那和尚的功力也在竹竿起火的瞬间遭到了反噬,他感到吃痛,清啸一声,竟是伤了眼睛,无奈之中只能先夺路而走。焰火似彩石,纷纷掉落银安河中,也掉落在那和尚的衣中。

    沈弗霜她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就似没有人会注意到谁衫中的落花,衣上的酒渍一样。

    沈弗霜难以置信而又充满狐疑地望了望裴龠,想起方才身后的簌簌冷意,若不是裴龠相助,只怕那管虚竹已贯穿了她的后心。最后,沈弗霜的眼神化为了一种感激。再一转念,苏滟滟、林清秋二人和两个和尚已两追两逃,离开了银安河,沈弗霜也身骨一蜷,空翻两周,追出了画舫。

    裴龠拭净船身上散落的油滴,轻轻唱和:凌波人不见,江上一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