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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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相顾无语泪先流】

    展眼,银安镇已从晨光熹微到了日薄西山,沈弗霜和裴龠被银安镇的错综复杂绕得五迷三道,而周为渊却如金蝉脱壳一般再次逃之夭夭。沈弗霜和裴龠各怀心事,表情上都有阴霾罩着,他们不知道脚下的路将通向何方,六神无主地在空荡荡的驰道上策马缓游,马蹄没入萋萋荒草。荒草深处依约传出狼奔豕突的动静,让行走在黄昏古道上的人下意识扶了扶腰间的刀柄和剑鞘。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到了些许人声。庞杂的混音之中,掺有吊唁哭坟之声,男人和女人说话之声,也有吞茶咽水之声。裴龠循声拨开荒草,看到那荒草丛中,槐桑树下,掩着一间茶棚。茶棚里座无虚席,客人们都披麻戴孝,俨然是一支大型丧葬的队伍在这里休憩。柜台后的墙壁上供着观音娘娘相,柜台的台面上摆着一只硕大的貔貅。店老板是小两口,忙不迭地照顾着茶棚的生意。茶棚后一座拱桥,直通玄武城中最大的墓地。

    裴龠道:“沈姑娘,在这歇歇脚吧!”

    他们将马栓好,马儿顿时泄了气一般只顾低头食草。茶棚里的马槽久经风吹日晒,已旧得掉了皮。裴龠发现,整个茶棚从外部看起来光鲜如新,进入内部却发现已年久失修,桌椅、茶碗、灯盏、茶灶......百废待新。裴龠和沈弗霜二人寻了个角落,和其他客人挤着坐下,天色就在他们的一饮一啄间逐渐黯淡了下来,直到黑暗吞没了残阳仅有的光芒,最后铺天盖地压下来,只剩下茶棚中央的桌上一灯如豆,罩着茶棚里的众生百态。裴龠在玄武城的朝朝暮暮,都被华光笼罩,白昼沐浴阳光,夜晚回到寝房,又如遁入绛洞仙宫,舱顶银灯璀璨,清光如昼,熄了银灯,船舱四壁镶嵌的数百颗夜明珠便次第亮起,即便辉泽减半,仍如揽入了一条璀璨星河。每日都有侍女往夜明珠里填入不同的助眠的香料,裴龠就在这从未熄灭的光亮中,过着明朗舒展的词曲艺人的生活。他许久没有置身于这样的黑暗,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老板娘,多添几盏烛灯吧!”裴龠道。

    老板娘脸上堆着笑,难为情道:“客官,清明这几日办丧事的人,还有去玄武陵烧香祭祖的人空前的多,他们途径小店,都在小店落脚休息,小店的蜡烛已经售罄了。我们通宵营业,实在抽不开身去置办蜡烛。小店地偏,这些物什的运输和配置很不方便,您姑且将就一下吧!赶明儿个我们才能去市里进货。”

    沈弗霜对裴龠道:“饮了这盏茶,我们就走吧!”

    荒草从中起了风,风声伴随着鹤唳从八方聚拢向茶棚,过往的东风贴地而走,一会儿,那满地的东风就汇成了无数的风眼,尘沙和断草围着风眼旋飞。风势渐大,卷起路面的沙石扬在空中,呛得客人连连咳嗽。继而风收唳止,却闻黄土坡上人呜咽,桑槐林下鬼吟哦。茶棚间笑渐不闻渐悄,众人惶然不语。这一幕,沈弗霜似在哪里经历过,万分的熟悉,但却记不起,就像是在六道轮回之中一道没有渡完的劫,兜兜转转又一次来到了面前。她警惕地抽出刀鞘里的“匣中鸣”。

    又一阵飞沙扫过眉稍迷了双眼。待飞沙散尽,棚中的烛火在黑暗中扭了扭身姿,烛烟直上,若通天地。众人放松了警惕,却也察觉到异样:目光往那槐林桑间一扫,竟看到一具女尸弓着身子附在了茶棚旁边的槐树上!她手上的指甲已经脱落了,十根白骨死死扣入槐树的树皮。她面淡金色,生绢抹额,生气全无。转头、含背、爬动,都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一种神力操纵着。

    沈弗霜认出了她。她正是那个灵度也没能擒住的灵物!她两目间的深洞变得更加深邃,鬓发了然无光,一根根地黏着在头骨上,上面插着一只昆山玉的步摇。她腰间被灵度法师用摩尼宝珠打出的血洞处已经腐烂了一大片,衣摆上的幽兰瓣刺绣也浑然不清。

    在座的诸多客人,都是大户人家雇佣来哭丧和送葬的,他们常年行走在阴阳的交界,生活在距离鬼神最近的地方,都未曾见过这种东西。他们不敢直视这不知是鬼是尸的灵物,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一些人则被吓破了胆,倒在茶桌旁不住地抽搐,嘴里直吐白沫。

    “陛......”那灵物忽被一滴泪水哽住,“胜......我们终于见了面......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沈弗霜怕她伤人,掌间运功,意图先她一步发出攻击。

    “等一等!”裴龠看着这熟悉的身影,突然大呼一声,喊停了沈弗霜掌间的动作,沈弗霜从没见过裴龠那样的痛彻心扉的表情,以至于她手上收了功力,依旧保持着运功的姿势愣在原地。

    裴龠对着槐树上的灵物道:“你是楼兰......还是凤歌?”

    看到裴龠与这“女子”沟通起来用情甚深,沈弗霜忽然感到心头有些发酸,但是她心中的不解胜过了酸意。因为就裴龠的反应来说,这个灵物生前一定与裴龠有着极深的关系,如今裴龠却认不出她是谁,着实令人不得其解。裴龠唤她楼兰,该不会就是楼玉安所说的楼兰公主吧?而凤歌又是谁?

    只听那个灵物答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就想......问问你......楼兰公主和......楚凤歌,你更......爱谁?”

    裴龠道:“你们就像我的家人一样,都是我一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灵物黯然道:“仅仅......只是......家人吗......”

    灵物褪去绿衣,露出了身上的根根白骨,一些白骨上附着肉红色的腐肉,一些只剩下了森然光秃的白,她每日用冥泉洗拭白骨,它们因此光洁而发亮:“这副皮囊......早就应该化作一堆白骨了,我硬是提着一口气,不许它腐化......不许苍天轻易地夺走这倾国倾城的容颜......”那灵物再次落泪,似要在裴龠面前流尽生前未流尽的情泪。她继续道:“女为......悦己者容,楼兰公主生前一直......善待着她的容颜,可惜如今桃飘李飞......竟无人惜从教坠......在她......嫁给你时......多少人为了争睹她的容颜......不惜抛下重金,却在她死后......掘开她的墓葬,盗取以往从自己囊中散出的金银......可悲......可笑......”

    灵物像是在对裴龠诉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提这些了......胜......咱们玩个游戏吧......我问,你答......假设我现在是楼兰......”那灵物道,“我被来自天庭的罗汉仙锤......砸成了齑粉,你......会上天入地我报仇吗?哪怕是为了修仙......而苦修千年万年?”

    裴龠默然。

    灵物似通晓了裴龠的心事,低头轻叹一声,继续道:“假设我是楚凤歌,我在认清时势之后,决定在闺阁中悬梁自尽,你若是知道了,会十万火急地赶来救我,并将我遣送出城吗?”

    裴龠道:“我会!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换你们的命!”

    “那现在是谁死了?......又是谁活下来了?......”灵物又落下泪来,“胜......在我与天庭决一死战的时候......我懂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后悔我生前......没有活得自私一点,没有在劫前逃出楼兰城,苟全性命于天灾......而是......事到如今,我又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爱别人的人都活不长......留下来的人......都只爱自己......你不爱楚凤歌......也不爱楼兰......你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

    灵物说到激动处,开始自毁容颜,裴龠道:“楼兰......凤歌,你们冷静一点!”

    “我没法冷静!胜......你对于我,就只有理智吗?”灵物嘶哑道,“楼兰公主对于你......就像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损毁她年轻的容颜......会让你觉得可惜,而一旦她......人老珠黄了,你一定会因其色衰而......爱弛......”

    裴龠道:“楼兰……凤歌,你们不懂!有了国家,有了爱人,相当于有了软肋。我不敢一言不合就与天庭宣战,即便是情势所逼。我是怕自己会英雄气短,失去国家,失去我爱的人!”

    沈弗霜听得如云山雾罩,不明所以,而裴龠和这个灵物所说的一字一句,句句关情,字字凝恨,一刀一刀扎在了沈弗霜的心里。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合时宜地质问那灵物:“琅嬛府的十枚金环是你偷的吧?青萍客栈的人是你杀的吧?凤禧银楼的老板是被你吓得中风的吧?”

    “你凭什么来审我?”绿衣的灵物似被戳了痛处,登时发火,那骷髅面上挂着的两行清泪,一动气颓然掉落了下来。刚才过度的悲伤,现在的转悲为怒,让她的声音像被悬在了虚空之中,不住地颤抖:“我所劫持财物,都是楼兰国子民的财物!我所杀之人,都是该死之人!我的子民辛劳一世,攒下一点薄财,只求日后得个善终,他们凭什么为了一己之私,就频繁来扰泉下之灵,让我们不得安息?他们凭什么盗取我们的财物?就因为他们是活人占有主动权吗?那他们可打错了主意!不知道三界中,还有我......我要物归原主!”

    灵物情绪一激动,断断续续的语言也变得语如连珠,一通话说完,她吃不消从树上跌落下来。

    裴龠大步上前,却在即将扶住灵物的时候缩了手。他竟怕她!灵物失望地摇了摇头。

    沈弗霜继续道:“还有,楼玉安你认识吧?她在被你吓得在九夜司的司审间里狂笑了三日!你连你的兄长都不放过!”

    “什么楼玉安......我不认识!”灵物不再搭理沈弗霜,转向裴龠道,“胜......我要走了......我还肩负着楼兰国的使命......”

    “什么使命?”裴龠不解,“楼兰,凤歌......你到底是谁?你们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告诉我,我帮你们完成!你们……安息吧......”

    灵物冷笑,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裴龠,一点点地从茶棚间消隐而去。

    “胜?你不叫裴龠......”一旁哑然失色的沈弗霜,在意着那桩已不在她职责范围内的盗窃案,而更在意的是裴龠的过去,以及裴龠不真实的现在。沈弗霜失落道:“你究竟是谁?这个灵物和你有什么渊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裴龠坐倒在茶棚间,失了魂似单膝跪地,手里紧握的游心剑剑尖钻透了土地,笔挺地立着。

    “你不肯告诉我?你瞒着我!”沈弗霜怒视着裴龠,记忆中却开始出现她与裴龠往日的对白:

    “你说我们为何走到了一起?”

    “你先说。”

    “我们一起说。”

    “因为你信我。”

    “因为你懂我。”

    沈弗霜良久注视着裴龠,裴龠良久不语。生着闷气的沈弗霜忽的一扬马鞭,拂袖而去,一个人奔向远方的田畴。

    荒草古道的尽头衔接着万里沃野,那里是管彤的家乡,那里没有崇山峻岭,哪里平旷的土地上嵌着漠漠水田,田间阡陌交通。眼下正是农忙,田间地头穿梭着农人的匆匆形影。沃野中,管彤和丈夫如沧海一粟,他们正安守一隅,植杖而耘耔。“彤姐姐!”沈弗霜轻声唤她,管彤闻声一愣,抬眼看去,不由笑逐颜开:“霜子!”

    管彤辞官归田之后,一直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两个人守着一台机杼,几亩良田,昼出耘田夜绩麻,膝下已儿女承欢,小儿携浆壶迎接沈弗霜,珊珊可爱。昨夜适逢了一场夜雨,茅檐下,春水如泻。沈弗霜怀良辰以孤往,看着满目的瓜棚豆架,葱绿蒜白,只觉得草木有情,而世俗万般皆为虚诞。

    “霜子,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管彤知道沈弗霜是来看她,偏还要明知故问,只等着这话从沈弗霜口中道出,来强化一下她心头的喜悦。说话间,管彤已入庖厨取了刀来杀鸡宰牛。管彤以往闯荡江湖的刀,现在竟在沈弗霜面前上演了一场真实的庖丁解牛,管彤熟稔的刀法让沈弗霜叹为观止:她时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牛身的构架,时而闭目,如神游太虚。她如有金睛火眼在虚实转换间认清牛身交错聚结的筋骨,沈弗霜见管彤手中刀背翻腾,若风行电照,正臆测之后刀将如何变幻,那牛已“嚯啦”一声骨肉分离!活脱脱一头牛顷刻间散作一地碎泥,沈弗霜咋舌不已,那牛死在管彤手下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德,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魂飞魄散。

    “小九儿,你去酒坊沽一斤酒来!”管彤吩咐他的小儿。沈弗霜知道管彤心中有憾,她虽身在园田,而心在魏阙,所以就连孩子的名字里也取了个“九”字。她辞去了九夜司的职务,究其根本是她不够自信,她还是有一丝不甘的,她本想退而求其次去册府管理案卷,九夜司却没能满足她这个心愿。因而她如今归田已久,还念叨着九夜司的差事,册府云云。沈弗霜来看望她,本不想谈及府衙内的那些事,而管彤还是三句话不离九夜司。

    沈弗霜道:“彤姐姐,你应该自信一点!你既然打心底里想在九夜司干下去,就应该咬咬牙,坚持下去。你看你虽非武班出身,凭着悬梁刺股的精神,都考上了九夜司,上任了却一直在打退堂鼓,最后越来越没自信,自己先放弃了自己。不拼一把,又怎么知道你的仕途会迎来怎样光明呢?当然,我再和你说这些话已经为时晚了。你既已回归田园,就不要再执着于九夜司的事了,眼前人是意中人,也是生命的另一种圆满。”沈弗霜鼓励管彤的时候,这句话,好像谁对她说过。细想来,竟是裴龠。

    许是受了管彤的感染,沈弗霜第一次感到成就一个小家的美好幸福,多少人接触上流的资源,却不识五谷,不知几时惊蛰,几时谷雨,握紧了前程,而忘记了来路。思及小家,沈弗霜第一时间又想到了裴龠,她不禁懊恼,怎么又是裴龠!但她不能否认,裴龠像是一个魂,隐在银安河错落的画舫里,隐在那已倾覆的楼兰城中,也隐在了她的眉间心上。哪怕他有再多的事瞒着她。

    而管彤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不知怎的,沈弗霜替管彤感到高兴的同时,也倍感孤独。

    临别,沈弗霜赠予管彤一面丝绢,上面有她亲手绣制的诗句。“彤管有炜,说怿女美。”管彤捧在手心,小声诵读,和仆马相送沈弗霜数里:“霜子!有空常来找我吃肉喝酒!”“没问题!”沈弗霜心想,做酒肉朋友多好啊!不管落魄还是腾达,都能一桌相聚,平起平坐,酒杯碰不出官场饭局上的私心杂念。然而,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此日一别,有可能后会无期。不经意间,沈弗霜已如姜嬛和自己临别时注视自己那般,向管彤投以深深的瞩望。她希图将这一段交情定格在她的双眸之中,从此看它个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