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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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河镇藏机楼深锁】

    东边的天宇开了一线天光,召引出远处墟里的炊烟,以及近处银安镇里的鸡鸣狗吠。

    银安镇内河道纵横,五步一船,十步一桥,河道的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民宅,黑漆门,黑瓦顶,青色的门头戗角。民宅临水而建,能在这里买屋经商的商人,都有着智者乐水的情怀,头脑聪明,思维活泛,实力也不小。因为街道有限,家家户户又都要得水,遂每户人家只能将门头打造得极窄,堂宇之内,一概纵深发展,一些户主颇有讲究,为了在室内的设计上讨个福长寿长的口彩,更是在这“纵深”二字上下足了功夫。银安镇里参差不齐的粉墙黛瓦形成了天然的盾牌,所以在这里,打个镖出去都难,想靠骑射制敌,根本没有胜算。

    周为渊就藏匿在这里。

    沈弗霜隐约感到这些闹事的人和裴龠有些渊源,疑道:“裴公子,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昨夜为什么要围攻紫音舫?”

    裴龠内心的矛盾欲理还乱,他想把前尘往事告诉沈弗霜,又不知道该不该做此一举。而且,若是抓住了周为渊,势必会将他楼兰王的身份抖擞出来,他日后的复国行动可能也会受阻,若是抓不住周为渊,以后不知道周为渊会给他身边的人带来什么麻烦和危险,又会不会殃及整个玄武城。

    就在裴龠不知如何回应沈弗霜的时候,深巷转角对过的高庭广院夺去了两个人的注意力。那半阖的高闳缓慢朝里开了一线,周为渊从粉墙中探出头来旁顾,又以迅雷不及之势隐入门中。裴龠和沈弗霜两人风行电转一般追去,追到跟前时,周为渊已没了踪影。却见到有两户人家紧紧挨在一起,皆是高闳,门楼犹在睡梦之中,紧闭着,好似这两户人家方才都没有被人叨扰过,沈弗霜和裴龠也都分辨不出刚才周为渊进的是那户人家。沈弗霜道:“一户一户挨着查!”

    高闳上的狮头口中衔着门环,门环上惹了铜绿,沈弗霜握了那门环敲了半晌,无人响应。他们正待另想办法,却听闻一阵细碎懒散的跫音越来越近,一个妇人懒洋洋地打开了门。

    沈弗霜习惯性地亮出九夜司的令牌,目光触及令牌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现在降职为吏,与这妇人发生交集已是僭越本职之举。她现在,刀笔并用出入公堂,或扭转案件的局面,或无事生非,都要审时度势。同时,她还兼着案子的分送和抄录的活计,那“匣中鸣”已然没了用武之地,成了遣怀之物,不,在九夜司长期的消磨下,连遣怀的精力都不复存在。她知道,玄武城中的刀笔吏一职,于九夜司来讲,是曝于睽睽众目之下,最容易犯错的职务,于百姓来讲,是定人生死的角色,最容易得罪人,这个差事,常常会惹来坏的名声甚至是杀身之祸。那吴忌摸清了她的本性:她不是刻薄善辩之人,还没有足够睿智和练达的头脑,尚且不能一手端平九夜司和百姓之间的关系,每天还要应付世间各流人士,与聚众闹事、恶贯满盈的人的周旋,注定撑不了太久。沈弗霜失神良久,感觉裴龠用手肘碰了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裴龠已接过了她的话:“大姐,我们是九夜司的,见刚才有可疑的人进了贵舍,需进门一查。”

    那妇人一手挡住门,道:“官家,你说的什么玩笑话?青天白日的,还有人入室盗窃不成?你们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啊?”

    事关重大,沈弗霜和裴龠饶是费尽了口舌,那妇人才松了口。

    最后,妇人不情愿的撂开挡门的手,请裴龠和沈弗霜进门。裴龠低声对沈弗霜说:“刀笔吏做久了,也逼出了你刻薄的潜质。”

    沈弗霜听出了裴龠的调侃,不悦道:“你知道什么!”

    裴龠道:“我什么都知道!自信一点。你还有......”他本来想说“你还有我”,竟是语塞,他自己也不清楚对沈弗霜这种感觉缘何而生,又是什么感情。是欣赏?是好奇?还是沈弗霜某些地方和他的相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引力?裴龠看着沈弗霜,想到了楼兰国中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痛苦的两个女子。楼兰,她像是他藏宝阁里的珍宝,楚凤歌,像是他走散多时的兄妹,但似乎都不曾有过沈弗霜带给他的感觉。

    沈弗霜眄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

    裴龠尴尬道:“没什么。”

    他们跨过高过脚踝的门槛,穿过深曲的长廊,来到一个梨花院落,院中的照壁上阳刻着招财进宝的浮雕,每道刻纹都隐喻着金满箱银满箱笏满床。前厅纵狭,有童仆端着茶果招待他们,沈弗霜见孩子天真可爱,毫无防备地随手拿了只橘子。而再往里走,房中竟阳谷迷魂阵一般,天井接着阁楼,厅堂连着厢房,套间多得数不过来,似乎其中有神人隐居,又似酝酿着一起轩然大波。至于那些进来的人越是找寻出口,越是撞得头破血流,既往的银安镇,既无寇乱,也无争战,何以将室内布设得如孙膑擒庞涓一般的阵仗?眼前的一幕幕越发让人疑窦丛生。

    忽听裴龠道:“这个银安镇,不是房间与房间相连,而是家家相通,户户相连!得找到连接各家各户的暗道!”转眼间,刚才开门的妇人已消失不见,沈弗霜刚想将橘瓣送入口中,却听闻一声“有毒!”被裴龠打落在地,橘瓣瞬间萎蔫成一条线,而那来送茶果的童仆年岁尚小,自是看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坐在地上自顾自地玩耍。阁楼上传下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裴龠和沈弗霜二人寻路而上,却见一妙龄女子正与情郎楼台相会。

    他们在屋内找不到密道,只得绕至从屋后,最后他们在三面环窗的水阁中找到了一扇虚掩地轩窗,借着这条出路,他们潜入了隔壁人家。而隔壁的人家中,里里外外除了假山下塘中的一池锦鲤之外,人迹杳杳,形似一座空荡荡的迷宫。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沈弗霜忽然拍手道:“楼台!我刚才看着就觉得奇怪,男女楼台相会,说明楼台本来就是沟通有无的媒介!那楼台一侧的空中走廊连向何处?可想而知……”

    二人慌忙拾级而上,到了楼台深处,却被两个童子拦住去路。那俩童子倒是挺讲究武德,一面拱手作揖,一面蹲出一个马步。一个童子撒出一把暗器,一个童子使出少林功夫。裴龠的游心剑挡在沈弗霜身前,吸附着如雨袭来地暗器,沈弗霜掂量着两个孩子的身手,寻思如何生擒了他们。两个童子迂回配合着迫近二人。有时候,孩子天马行空的杀伤力危害更大,沈弗霜和裴龠不知道下一步他们会使出什么不合逻辑的花招,危机感让他们更加警觉。裴龠在这纵深幽长的空间里瞅准了时机和方位,弹指打出了一个回手镖。这枚镖在沈弗霜眼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精准无误地打在那孩子的身上,中镖的孩子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沈弗霜看着熟悉的镖形,脑中浮出凌清秋中镖的情景,她的心中巨震:这镖……不料刀口一滑,失手将那两个童子变成了她的刀下鬼。她懊悔地“呀”了一声。

    他们通过楼台来到另一户人家。院落中,冷露无声,烈火纷燃,泉石上下落的流水澈如白练。一群人正围着火坛祭拜,当发觉有人闯入他们的领地,引出了祭坛中的烈焰,对着二人就是一通火攻,裴龠以游心剑引来泉中活水,以水相克。忽然,那些人从体内引火,不一会儿,一个个燃烧的身体便筑起一面火墙,将裴龠和沈弗霜困其中。这些人被烈火焚烧,却像是没有痛感一般,不同的意志拧成一股,众志合一。他们口中念着口号:“惩恶扬善,光明终会战胜黑暗!”“教神万岁!教神永生!”沈弗霜和裴龠知他们都是玄武子民,不好相杀,背向而立找寻时机破局。

    口号声中,裴龠的茅塞一渐开:这是祆教!它已经异变成了邪教!不然刚才紫音舫一劫,那些青布长衫的人怎么会毫不犹豫地结果自己的性命?又怎么会做出吞火自焚,剖腹断肠的极端行为?现在他们一言不合又开始自焚!他们都被蛊惑了,他们是邪教教徒!

    “周为渊!”裴龠切齿。

    沈弗霜心想,这若是那个和尚设的局,银安镇的人不惜舍命为他做掩护,要想捉住他,只怕困难重重,想让他给梅花寺五百个僧人偿命,只怕要屠杀更多的人。还有裴龠,他究竟是谁?沈弗霜不敢再想。

    那堵火墙在整齐划一的口号中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咚咚”倒地。

    周为渊在银安镇民的掩护下争取了逃跑的机会和时间,他拎着被五花大绑的明瑟去和周以明汇合。

    “这个楼玉安!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周以明狠狠地咒骂着,“师兄,那云鼎寺我们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

    “云鼎寺?哈哈哈哈!现如今这玄武城中,哪里我们不能落脚?”周为渊不屑地笑道,“天下的事,发生即合理。只不过有些事情楼将军他还没有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