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长亭送别
“那日与寇相茶楼会面,晚辈只是聊起了景德元年的旧事,实在没想到会让寇相神伤至此,晚辈……晚辈……”
听到李迪言下依然有兴师问罪之意,柳铭章连忙焦急地向李迪告罪。
“唉!我从你的言谈中亦能看出你对寇相钦佩至极,事已至此,你也就不必自责了。”
李迪长叹一声道。
柳铭章转念想起那一夜,张师师曾说寇准曾在天禧三年应丁谓之请复朝为相,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便问道:“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李相。”
“噢?你说。”李迪说。
“晚辈曾听闻在天禧三年时,王钦若辞去相位,当时李相和丁谓在朝中担任何职?”柳铭章问道。
“蒙先帝信任,授迪参知政事之职。”
李迪揖手略朝天虚敬,说道:“至于那丁谓,任三司史。”
“不对啊!”听李迪说完,柳铭章腾地站起身来。
这一刻他完全想不通,若是当时王钦若辞相,按理应该会擢升李迪为同平章事,就算没有“加赐九锡”的超级宰相光环,保底也是个正阁宰相,怎么会不优先提他上去,而是把寇准召回来扶正呢?
毕竟寇准离朝已经十三年了,这样的安排,难免不会在政务上有所疏漏,好让朝中这些大老虎们继续钻国家的空子。
“哪里不对?”李迪被柳铭章的反应吓了一条,立即问道。
柳铭章说道:“当时为何不将李相升入正阁,而是招回了寇相?”
李迪说道:
“自王旦去世后,丁谓一党愈发专横,又得曹利用扈从,常使我难以招架。正好当时王钦若因事左迁杭州通判,先帝曾拟旨擢我入正阁。”
“可一旦我入正阁,副阁之位便悬空,届时担任三司侍的丁谓便有机会入副阁,那样对国家遗害更甚,于是我便坚决推拒,最终让先帝收回成命,终得迎寇相回朝。却不曾想丁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连番构陷将寇相再次排挤出京。”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听到这里,柳铭章狠狠锤了自己的膝盖,对李迪道:
“李相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当时依照先帝旨意入正阁,悬空的副阁会由吕相替补,吕相是他的伯父向先帝推荐作保,吕圣功之名可载千秋,丁谓必不能入副阁,李相舍近求远去请寇相,岂不正好落入了丁谓等人的盘算中?”
“你……”
听到柳铭章的一番分析,李迪满眼惊讶:“你年纪轻轻,何以能对当世朝局分析得如此透彻?”
看到李迪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柳铭章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似乎太飘,得意忘形之下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可惜在他感觉不对的那一刻为时已晚,只好出言解释道:
“李相莫非忘了,诸葛亮能知悉孟达心中所思所想,晚辈亦能知悉诸葛亮心中所思所想。况且适才所谈者皆为过去之事,晚辈尚且没有预言未来,李相又何须惊讶?”
车内一阵寂静无声过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这时李迪突然奇怪地笑了出来,笑了许久才沉吟道:“寇平仲,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愿意离开京城了。”
“嗯?这是到了吗?”
柳铭章见马车停了下来,连忙掀开了车床上的帘子查看,发现车子停在了一片稀松的小竹林里。
若不是知道自己所在是北宋,而是魏晋南北朝或者五代十国的乱世,柳铭章一准会认为眼前这位宰相这是打算杀他灭口然后抛尸荒野。
李迪起身掀开了车门帘子走出车外,柳铭章见状连忙跟了出去率先跳下马车。
按照这车的高度,他也实在不忍心李迪这老胳膊老腿的在下马车时摔伤,紧着绕过去和马车夫一起给他搀扶一把。
将李迪扶下了马车后,柳铭章环顾四周,发现周边环境是一片突起的小竹林,海拔高度应该比官道那边高一二十米。
只有一条路开进来,马车到了脚下这个位置也已经没了去路。
看着四周一片荒凉,柳铭章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偏离官道四十余丈的小竹林,向前走一百步,可以看到前方不足半里处的十里长亭,本阁今日带你来送寇相,你该不会介意吧?”
李迪说着,朝前方一侧光亮处走了过去。
“李相来这小孤山上远眺,就算是送寇相了吗?”柳铭章跟上去奇怪地问道。
“若我大张旗鼓出面相送,明日一早,便有言官将弹劾参知政事李迪结党营私的折子递到太后的案头。”
李迪瞥了柳铭章一眼,冷冷说道。
柳铭章见李迪说得这般无奈,顿时愣立当场,心道果然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在朝为官若不结交党羽,那可太难了。
跟随李迪的脚步来到高处眺望,柳铭章远远看到前方一片开阔处,还是有多名官员围上寇准一行的车驾,一一上前和寇准道别。
寇准看着这些前来相送的昔日同僚们,眼眶有些湿润。
再当他抬眼凝望不远处那片竹林时,扬声让随从取来了一葫水酒,退开两步向一众同僚举起略表了敬意便将整葫水酒一饮而尽。
在场的官员无不被寇准的情绪所感染,纷纷举起宽大长袖擦拭着眼中的泪水。
柳铭章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
古代交通太不方便,此一去,许是经年,也可能,是天上人间永远不再想见……
想到这里,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古人能写出《别董大》和《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这样名传千古的送别诗。
或许是因为,高适和王勃藏在字里行间那份情感,早已超越了生与死吧……
只不过,此刻和寇准相隔上百米距离的柳铭章,心中交织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他既想立马冲下这道小小的竹林土坡,冲到寇准面前,但脑中却不停回响着李迪先前那句不咸不淡的揶揄,于是一直克制着自己即将外放的情绪,过了良久,才喃喃自语般地沉吟道:
“屈子当年赋离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此时李迪正唤马车夫送来随行的酒水,可在指节刚触碰到酒葫芦时突然一颤,开口道:
“铭章适才所作的七言绝句可是方才作得?能否再吟一遍?”
柳铭章一愣,顿觉惶恐,连忙说道:“这诗非我所作,而是一位伟人,铭章实在不敢剽窃,望李相恕罪。”
“是吗?怎样的伟人能作出这样的诗?”李迪好奇地问道。
柳铭章不想讨论这个话题,遂转口问道:“李相想不想知道未来之事?”
“噢?古有周文王卜六爻卦,后见武乡侯占马前课,再得天罡、淳风演历代王朝更迭……莫非铭章对星象占卜之术亦有心得?”
李迪挑眉,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会精通此等神异之学。
“礼部尚书王曾。此人素来不喜吕相的守成作派,更是厌恶朝中钻营小人。李相若能说服太后并将相位让贤与他,丁谓败亡之日则为期不远矣!”
说完,柳铭章对李迪微微一笑,转身朝马车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