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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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肖家的儿女们1

    姚玉凤用搪瓷脸盆盛了些凉水放到炕边,把肥皂盒放到炕沿儿上,提过来暖壶往盆里兑了些热水,试了下水温,把手巾围在肖晓书的脖子上,让她自己洗脸,自己则在一旁指点着,耳眼、耳根、下巴颏、脖子后都要洗到。

    肖晓书喜欢一边洗脸,一边用手指临摹盆底的大牡丹花,旁边还飞着两只蝴蝶,姚玉凤每次都会不耐烦地催促她快点儿洗。肖晓书洗完,姚玉凤也就着剩水洗了脸,挖了一些雪花膏点在肖晓书脸上,让她自己抹匀,给自己脸上也点了一些雪花膏,几下抹匀。

    肖晓书坐到炕沿边,氤氲在雪花膏的香气里,等着姚玉凤给她梳头发。阳光透过结满冰霜的窗户,白花花的让人睁不开眼。姚玉凤给肖晓书先梳个顶辫,扎上粉红色的菱片,额前留了薄薄的刘海儿,然后把头发分成两份,在耳后编成两个辫子,辫稍用红绒绳扎紧。

    在平时姚玉凤不给肖晓书扎菱片,只有过年,或者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或者出村去串门儿,才给她扎上。不过,后一种情况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直到上小学,肖晓书都没有机会跟随姚玉凤出村串过门儿,而长大一些,肖晓书又觉得把那样艳丽的东西戴在头上,像个花老鸨子,俗气而不雅致。

    姚玉凤喜欢红色和粉色,肖晓书的菱片也就只有红色和粉色。这种菱片刚买回来时,平平整整,光光滑滑,扎过几次,就皱了,抽丝了,很不美观。姚玉凤觉得扎上那样的菱片,根本不抬举人儿,还不如什么都没有,看着干净利索。

    姚玉凤给肖晓书换上新衣服,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叮嘱道:“一会儿去你奶家,今天你五叔对象上门,会有很多人来,你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见到长辈要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不要缩头缩脑,要有眼力见儿,别眉眼高低的往人跟前凑。”给肖晓书穿好衣服,让她坐到炕沿上,准备给她穿鞋,可是看着肖晓书因为生冻疮而缠着白布条的脚丫子,穿不了鞋子,姚玉凤只好给她穿上袜子,让她趿拉着鞋。

    姚玉凤自己也换好衣服,对着镜子左右前后地看了看。姚玉凤身高偏上,上身较长。一件方领的灰蓝色格子外套,一条灰咔叽布外裤,脚上一双系带的黑烫绒布鞋。两条又粗又黑的短辫子垂在肩头,长圆脸型,鼻梁高挺,人中很长,据说这是长寿的象征,嘴型不大不小,唇线分明,有些内双的眼皮儿,浓密的眼睫毛,增添了一些深邃,但并不能使人看出更多的城府,她的眼神里不乏犀利,却缺少一些心机。姚玉凤面相好看,却因为冷峻的表情让人不敢多接近,少了些温婉的气质。

    门外,冬日刺目却不带多少温度的阳光斜斜的照着,被雪面反射回来,让人更加睁不开眼睛。肖晓书皱着眉眯着眼,五官更加往中间聚拢。姚玉凤看着忍不住数落一句:“别皱眉头,把眼睛睁开点儿!”

    肖晓书知道自己长得丑,心里本就很自卑,可是光线太强,她就是睁不开眼睛,姚玉凤一说她,心里觉得委屈,眼泪开始在眼框里积聚,但她努力控制不让眼泪流出来,一怕挨骂,二怕把脸弄花了,更加难看。

    走进肖四老太家的院子,姚玉凤又想起什么,拉住肖晓书,帮她整理了一下围巾和露在外面的绫片,特意叮嘱道:“还有一点,别动不动就掉眼泪疙瘩,学着皮实点儿!”

    肖晓书爱哭的本事,在本家里是出了名的,都说这孩子脸儿可真小,动不动就哭,背地里都叫她哭巴精。

    进了肖四老太家,拉开外屋门,炕里炕沿都坐满了人,地上还站着人。姚玉凤手搭在肖晓书的肩上走进屋。屋里因为人多抽烟、门窗又紧闭的缘故,头顶上是灰蓝的氤氲之色,入鼻也是呛人的旱烟味儿。

    炕头围着火盆坐着肖四老太和一位与她长相很相似、身形更小一些、看起来年轻一些的老太太,那是肖晓书的老姨奶,两个小老太太嘴里都叼着烟袋。

    炕稍坐着肖振云,带着两个孩子,郭海峰和郭海燕。炕沿上,炕头一侧坐着郑淑珍,短发梳得服服帖帖,身穿暗红色方领外套和藏蓝色外裤,肩上搭着暗红色的围巾。炕稍坐着三媳妇朱秀玲和四媳妇王玉兰。朱秀玲身材娇小,五官也小巧玲珑,烫过的头发直垂肩头,笑面,眼神显得过于活分。王玉兰,身材高大,面目冷落,单眼皮,三角眼,面颊上有一些雀斑,厚嘴唇,人看起来带着点蛮劲儿,说话时爱凑到跟前压低声音,正常的话也带着神秘的口气。地上站着郑淑珍的大姑娘大华子和五姑娘肖晓丽,都和郑淑珍有几分相似,大华子不念书了,肖晓丽和肖文乾同岁,还没上学。

    肖晓书的奶奶肖四老太,没有确切的名字,有也是当闺女时叫的小名儿,出嫁了,随了婆家,称作肖四媳妇。随着年纪大了,肖四成了肖四老爷子,肖四媳妇就成了肖四老太。

    肖四老太,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娘,她爹又另娶了一房媳妇。当时她十二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她上面是有个哥哥的,十几岁被抓了壮丁,很多年都没有音信。

    十八岁那年,肖四老太嫁给了三十六岁的肖四老爷子。肖四老爷子之前的媳妇,因生孩子时得了产后风而死,她之前还生过两个,都没活成,最后这个,她死了,也没活成。

    肖四老太嫁过来之后,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五男两女。肖四老太五十四岁时,肖四老爷子去世。那年肖晓书一生日多,她对爷爷没有任何记忆。

    肖四老太结婚之后对两个妹妹照顾有加,特别是小妹妹,常年在她家住着。两个妹妹都是在她的操办下嫁了人。二妹妹的婆家搬去了江北定居,小妹妹嫁了邻村的一个民办老师。

    肖四老太的五个儿子有三个都是老师,老大肖振方、老二肖振山和老五肖振业,肖振方和肖振业都在乡里的初中当老师,肖振方和肖振山同是高中毕业先做民办教师,后来转正的。

    肖振方是个严肃、言语不多的人,家里的事情都是郑淑珍出面处理,或者传达。

    老三肖振林念书时成绩不好,没念几年自己就没了兴劲儿,早早回家务农挣工分。

    老四肖振富初中毕业,先在村委会当过通讯员,按理好好干,也能弄个民办教师之类的职务,慢慢转成公职。但是肖振富不仅喜欢吹五做六,办事不牢靠,还天生好赌,慢慢就把人品败光了,在村委会干不下去,只得回家务农,可偏偏又长了一身的懒骨头。下地干活,人家是扛着家伙事儿,再看他是拖着家伙事儿,就像猪八戒拖着耙子几天没吃到斋饭的样子。

    肖振林和肖振富一样好赌,肖振林在屯里待不下去,搬去了肖晓书老姨奶家住的屯里。

    后来肖晓书才知道,三叔肖振林搬走还另有原因,是三婶朱秀玲生性不安分,爱与人勾三搭四,肖振林觉得丢不起人,另外觉得换个地方能让朱秀玲断了念想,殊不知这是本性问题,与身在何处无关。

    大女儿肖振洁初中毕业,本来学习拔尖,但想着家里下面六个弟妹,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早早参加了工作。先在村里做妇女主任,工作成绩优异,调到乡里,后来经过斡旋,安排到县里的供销社上班,端上了“金饭碗”,回到村里,好像身上装饰着鲜亮的羽毛一样,别人心生艳羡,自己也觉得硬气。

    肖振洁性格要强,又有稳定工作,自然眼光就高,亲没少相,但多数都看不上,农村的不想找,城里的相当的又不多,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婚事就被耽搁了下来。

    到了三十六七岁,经人介绍认识了汪东旭,人虽然长相普通,但有个好工作,在公路管理所上班,那可是个有油水的单位,而且年龄相当,家又在县城。双方都觉得条件合适,很快定了日子结了婚。

    结婚几年都没有孩子,人们都认为是年龄大了,不能生育,就撺掇他们领养一个。肖振洁想从自己娘家这边过继一个,跟自己有血缘的,自然跟自己亲。

    肖振洁已经物色好了肖振方家的二姑娘,她和郑淑珍关系很好,私下里透露一些意思。郑淑珍为了要个男孩,一连生了五个丫头,知道大姑姐要领养一个,不仅给自己减轻了负担,孩子也有了好去处,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汪东旭当然也是这么打算的,他也想在自己的侄男甥女中领养一个,而对自己有利。

    两人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最后肖振洁通过单位的好姐妹认识的县医院的妇科大夫,抱养了一个女孩儿。为了防止女孩的父母反悔,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就连妇科大夫都不知道女孩父母的来历。

    而在郑淑珍那里已经对肖振洁,特别是对汪东旭有了心结。

    小女儿肖振云,老实巴交的性子,嫁到了老姨奶的屯里。老姨奶看好了当屯的民办教师郭顺才,给当时做村妇女主任的外甥女肖振云保了媒。自己的老妹子看中的人,肖四老太自然信得过,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肖振云辞去了妇女主任的职务,嫁了过去。

    等过起日子来,郭顺才露出了原形。郭顺才是个好酒之徒,他倒是没有多好的酒量,二两就多,多了就没完没了的说,只要有人陪着,可以说上一宿也不用睡觉。

    他倒是不骂人、不打人,就是磨叽,翻车倒垄地说,天南海北,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和事情都能扯到一起去,当然也有看不惯的人和事情,当然也有隐秘的事情。

    当事人被一个酒鬼揭了底,恼羞之余又拿他没办法。时间长了,就没人愿意和他喝酒了。他就自己找上门去,你不找我,我凑上去,人们就开始躲着他。但随人靠往,总归还是有很多机会喝酒的。慢慢地,碰到一起喝酒,他再耍酒疯,人们就当热闹看看罢了。慢慢地,不喝酒时,人们也把他当热闹看了,不再重视他。

    按理他这样的行事,民办教师又不是正式的编制,满可以辞了他了事。但又没人敢起这个头,怕他喝了酒,真真假假地什么都说,有的没的,谁都不敢承担后果。

    郭顺才是体育老师,酒量不行,体育也不行。但是他能胡扯,上体育课时,带着学生坐在篮球架子下面胡扯,也把小学生们扯得五体投地地佩服他,在不谙世事的小学生眼里,他倒是个非常好的体育老师。

    不过,肖振云回娘家,能不让他来就不让他来,她不想在自己娘家人面前继续丢分儿。

    肖四老太住在肖晓书家的后院,原本是五间房,中间一间是一个大厨房,两侧都砌有灶台,两边共走一个大门出入。肖振富结婚后,媳妇王玉兰是个不好相处的角色,没过半年非要分家,而且哭天作地非要西边的两间。没有办法,肖四老太只能答应。

    住了一段时间,又觉得走一个大门出入,人来人往看着心里别扭—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肖振富是个耍钱鬼,出来进去总被肖四老太盯着—硬是把西边两间自立门户,把原来的门堵上,拆了一间的炕,重新开了门,砌了灶台。院子里也砌起了墙,把五间大院生生隔成了两个独立的院子。

    姚玉凤带着肖晓书进屋后,老姨奶、肖振云和朱秀玲都欠身热情地招呼,肖四老太表情没什么改变,看了姚玉凤一眼继续抽烟,王玉兰面无笑意地对着姚玉凤只是看得出口型地喊了声“二嫂”,姚玉凤让肖晓书对着炕上炕沿上的各位按辈分叫了,打好招呼。

    郑淑珍适时地笑着拍了拍炕沿儿,声音里带着很符合这种场合的热情让道:“玉凤,快来坐这儿!”姚玉凤刚要回身与站在卧柜前面的老五肖振业和他对象张淑芳打招呼,郑淑珍已经拉过肖晓书,朝张淑芳指了指,问她:“你应该管她叫什么啊?”

    肖晓书看着坐着站着的人都望着她,带着羞怯的眼神看着张淑芳,冲口而出道:“叫五婶!”众人哄堂一笑。张淑芳虽不扭捏,但也有些不好意思,含笑低下头。

    靠里屋门口站着的肖振业,身形端正,中等偏上的身高,是哥儿几个里最高的,头发浓密黑亮,长圆脸,浓眉大眼,目光炯炯,不过此时站在那里显得有几分局促。

    肖振业师专毕业,分配到乡里的初中当老师。而他得以完成学业,有了现在的工作,最为感激的应该是大姐肖振洁。肖四老爷子走的时候,他还小,上学读书都是靠姐姐资助,所以在他心里肖振洁更像母亲一样的存在。

    他身旁站着的就是今天的主角张淑芳,大高个儿,身型修直,长挂脸儿,五官都比较开阔,烫过的头发梳成两个及肩马尾分垂两侧。她和其他初次登婆家门的准媳妇一样矜持,但她的矜持里多了一种冷静旁观、不得亲近的疏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