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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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因果的因

    自从王小慧不念了之后,肖晓书一直没有固定的上学伙伴,她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早饭草草吃完,就站在后院等着上学的学生出现,跟着一起出发。她不想那次中午一个人跑着上学吓得要死的经历再次重演。

    那次是秋季开学没两天,一天中午跑回家取要交的杂费,午饭吃得慢了些,没赶上和一起回来的同学一起走。姚玉凤觉得路上庄稼陌棵的,一个小孩子很危险,让肖晓书不要去了,一个下午也耽误不了多少课程。可肖晓书记挂着老师下的最后通牒,下午必须把杂费交上,不然就如何如何的。她一向把老师的话当作圣旨一样,不敢怠慢。另外,她觉得一个好学生,不能随便旷课,说什么也要去上学。

    姚玉凤家里又脱不开身,只能把她送到二队和三队之间的胡同子处,站在那看着肖晓书走一段大下坡,再走上一段大上坡,最让肖晓书害怕的就是那段大上坡路。那段路的左边有一个大黄土坑,坑沿上埋着很多坟。那些坟也不知道都埋了些什么人,从没见过有人添土和祭奠。

    另外那段路更骇人之处,就是它也属于东头三队范哑巴出没的范围。

    整个屯子,从东头到西头,有两个哑巴,赵哑巴和范哑巴。赵哑巴文明,面相随和,招人喜爱,见到人了,笑呵呵地比比划划,不着灾不惹祸的。而范哑巴,一脸未开化的长相,额骨前突,眼窝深陷,缩脖探脑,眼神诡异。范哑巴,淫邪,有暴露癖,庄稼没棵时常常出现在大野地的小路上,见着是大姑娘小媳妇,就脱下裤子,见她们被吓跑了,提着裤子又追又撵。因为这个,不知挨过多少次打,却不知悔改。

    虽然肖晓书上学时还从没碰到过他,但每次只有走出他有可能出没的范围才会放下心来。所以在庄稼没棵时,肖晓书就会有双重恐惧,路边的坟和东头的范哑巴,两者相比,范哑巴更让人痛恶。

    过了那段上坡路,要拐入斜穿一片庄稼地的腰道。肖晓书到了大上坡,回头朝姚玉凤挥挥手,撒腿跑进腰道,一口气穿过去,到了村委会,上了大道,两边都有人家居住,就不害怕了。

    她们下一届小班取消了,学龄儿童全部到大学校上学,路上就多了很多上学的孩子。肖晓书只要早点出门,总能碰到同路的学生。

    冯薇也没有固定的伙伴,也是碰到谁就同谁一起走,肖晓书和她彼此都能从眼神中看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却谁都没有主动相邀一起上学放学。

    生活还得继续,买房子、进城都不成,姚玉凤决定自己盖房子。

    姚玉凤和肖振山商量新房子的选址,在原址上拆了再建,就要租一段时间的房子。姚玉凤的意思是,看看后院肖四老太那里能不能借住一段时间,因为肖振业正在乡里盖房子,来回跑不方便,基本就住在乡里的岳父家,肖四老太的里屋算是空着的。但被肖四老太借口说“老五的东西还没搬走,她可决定不了”给拒绝了,姚玉凤心里不平却也不好说什么。

    最终姚玉凤和肖振山决定在后面一趟街盖贴砖皮的瓦房,把这套一间半的草房卖了。原址盖,盖不下三间,长远来讲,得考虑到肖文乾将来大了娶媳妇要有住处,干脆一步到位,盖三间。

    他们房子的选址在一片自留地上,紧挨着大地,在西胡同子的左边,与西胡同子这条路间隔两个宅基地的位置。西胡同子右边是七间连脊的房子,曾经是一队生产队的公房,包产到户之后,作价出卖。现在西边五间是孙俊田一家住着,东边的两间是大老周的儿子周落子一家住着。

    他们选择这个位置,是在夜静人息的时候,姚玉凤烧了三炷香,请了仙儿帮忙掐算确定的。

    肖振山先到乡里办理宅基地的手续。他们选的房址,原来就是一片自留地,没有作为宅地基的先例。肖振山托了人说情,在乡里请吃了一顿饭,没费多大周折,宅基地的手续就办好了。

    然后就开始备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木料和打地基的石料。木料,肖振山看了几次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姚玉凤跟着去看过了,当场拍板定下。

    两天后,肖振山请了西头儿的吴二老板子赶车,找了肖五大爷家的二小子老皮子帮忙去拉木料。因为贪功,吴二老板子仗着自己的赶车技术好,本来一车半的木料硬是装到一辆马车上。

    冰天雪地,超载的马车滑到了路边的壕沟里,在车上坐着的老皮子被甩下车,滑下的木料压在了老皮子的腿上。

    当时把肖振山和吴二老板子吓坏了,这要是把还没结婚的小伙子弄出个残疾,如何是好。他们慌忙把木料搬开,查看老皮子的腿伤得如何。万幸的是,老皮子的腿脚正好落在了凹处,木料被两侧凸起承担了大部分重量,只是脚踝处碰破了皮,没伤到筋骨。

    重新装车,这次老皮子也不敢坐在车上了,吴二老板子也牵着马走,天黑了才到家。做好饭的姚玉凤,在屯子东头儿望眼欲穿,心里嘀咕着,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看到满载木料的车影的时候,姚玉凤才舒了一口气。

    到了家,肖振山说什么也不让老皮子继续卸木料,让他进屋上炕呆着,别把伤口冻着了。姚玉凤拉着老皮子进屋,满嘴感激、歉意和不幸中的万幸的感叹。老皮子嬉皮笑脸地说:“二婶,我这不是好好地嘛,就蹭破点皮儿,咱们农村孩子,哪有那么娇气儿。”姚玉凤不容分说把他推到炕上,开始放桌子,摆碗筷,烫酒,盛菜。

    饭桌上,又再次唏嘘了一番路上的惊险,因为惊吓,也没有喝几口酒,吃了些饭就各自回家了。

    找了个安稳日子,姚玉凤作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找来吴二老板子和老皮子,还有其他几个关系不错的人作陪,算是吃喜儿压惊。

    酒桌上,满脸红光的吴二老板子,举起杯冲着肖振山,和站在地上伺候局儿的姚玉凤说:“你们是有福之人,那天的事儿是因为你们有福气镇住了,要不真说不好出啥大事呢。”又指了指老皮子,说道:“你小子,原来看你整日嬉皮笑脸的,只当是个没正形儿的呢,经了这个事啊,你小子,干活利索不耍滑,脾气好,为人也敞亮,真是不错,嗯,你的媒人我当定了。你看我家老三的老丫头咋样,虽然比你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你要觉得行,我马上就去说和。”

    老皮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嘻嘻笑着,脖子都红了,也不知道是害羞的,还是酒精的作用。他低头不语时,脑海里闪现出吴老三家的三侉子的样子,有一段时间她天天到他家隔壁的吴老大家去,他那时还经常跟她开玩笑,是不是来看他的。

    这时,队长钱老歪端起酒杯,舌头都有些不好使了,冲着肖振山说:“你都要盖新房子了,你这座房子总是要卖的,现在跟你说定了,这房子我买了,房价该多少是多少,我不还价。再说以你们的为人,也干不出那等坐地起价的事儿来。而且我也不催你们交房,你那边啥时候弄准成了,搬过去了,我再搬。”说着和肖振山碰了一下杯,接着说:“真的,说定了,碰杯为准!”后来,这一间半的草房作价950,卖给了钱老歪。

    木料石料备好,找了孙老姑夫和肖八娘家的肖文祥做木工活,找王大会计和一些小工儿做瓦匠活,只待开春,就可以着手盖房子了。

    一天晚上,外面风雪交加,北风呼呼地肆虐,把窗户外面蒙的塑料布刮得呼哒呼哒作响,火盆里还有些余烬,勉强维持着温度。

    姚玉凤正在纳着鞋底儿。左手握着鞋底,右手拿着锥子在头发里蹭一蹭,在鞋底儿上比量与上一针的距离,把鞋底顶在腿上用力扎进去,手指在对侧感觉到锥子扎穿,拔出锥子,把一根大针穿进去,在对侧抽出大针,麻绳随着被牵引过去,几次倒手,把长长的麻绳拉过去,再最后用力扯紧。现在,大半个鞋底上都密布着这样的针脚儿。

    这时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传来,听见有人拉门,门已经拴好,又听见脚步声来到窗下,敲了敲窗,然后喊道:“振山啊,老二家的,开门呢!”声音有气无力,还带着哎呦哎呦的呼痛声,姚玉凤停下手里的活儿,朝正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服的肖振山说了一句:“好像是西头儿的三嫂?”肖振山一边穿衣服一边朝外边喊了一句:“是三嫂吗,等一下,马上就去开门啊!”

    打开门,只见肖三娘围着褪色的蓝围巾,头上都是雪面子,一只手带着手闷子捂着一只眼睛,表情痛苦扭曲。肖三娘哼哼着进屋倚在炕沿上,另一只眼睛盈着泪光乞求地看着坐在炕头上、手里还拿着针线的姚玉凤,带着哭腔说:“疼死我了,老二家的啊,求你帮忙想个招儿吧,我实在没招儿了,只能求你了。”

    姚玉凤赶紧拉肖三娘坐上炕沿儿,问:“三嫂,这话咋说的,咋还说求呢。你先说说,我能帮上啥?”

    肖三娘一手仍捂着眼睛,另一只手拄着炕,佝偻着腰,声音颤抖地说:“你也知道,我这眼睛闹病都三四个月了,医院我也跑了好几趟,药也没少吃,就是不见好。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啥歪门邪道啊?”

    姚玉凤看着肖三娘痛苦的样子,也跟着显露出难受的表情,为难地说道:“你这是眼病,我可不敢瞎整啊!”

    肖三娘带着乞求地说道:“老二家的啊,求你想个招吧,不管咋样,你烧个香,帮我查看查看,有没啥外道说法,没有我也就认了。都要疼死我了!”

    姚玉凤看了一眼肖振山,肖振山也没吭声。

    姚玉凤见肖三娘怪可怜的,下了地,走进里屋,把供奉出马仙的堂口打开,取出香炉,酒壶和三个白瓷小酒盅,还有一盒檀香,放到外屋的柜盖上,依次摆好。姚玉凤从香盒里取出三炷香,点燃插入香炉里。又拿起酒壶晃了晃,打开盖子,把三个酒盅斟满,又把酒点燃,三个酒盅里现出蓝色的火焰。站定,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念念有词。

    肖三娘捂着眼睛,把五块钱压到香炉下边,又靠回炕边。

    姚玉凤念完之后,从肖振山手中接过凳子,放到柜前,一脸肃穆地坐在上面。

    等了一会,姚玉凤开始打嗝,肖振山赶紧站在她身边护卫,紧接着姚玉凤紧闭双眼、一阵猛烈的摇头晃脑,停止剧烈的晃动之后平静了一些,双手叉腰,双腿不停地抖动,嘴中不断地往外吹着气,开始半唱半喝地说话。

    肖振山在旁边帮忙应对和解释,也把肖三娘的情况和来意说明了一下。

    姚玉凤接过肖振山递过来的酒壶,喝了三口酒之后,闭着眼睛问肖三娘的姓名、年岁、生日时辰,然后掐指演算,拇指在其余各个指关节上不停地点动。

    姚玉凤告诉肖三娘,她的病先由外道引起,现在已经转成了实病,如果肖三娘诚心信任,按照他们所说的方法办,解决了外道,肖三娘再去医院看病,眼睛就会好得快了。

    肖三娘感激涕零地道谢:“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我可是全指望你们了。要是真好了,我一定带着重礼来答谢老仙儿!”

    姚玉凤让肖三娘站在面前,让她闭上眼睛,喷了三口酒。然后让肖振山在旁帮着记下如何办置,在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烧多少纸,然后回家睡觉时在头顶放一碗水,水碗要用三尺红布盖上。这期间不能有人从肖三娘身上和水碗上迈过。如此照办三个晚上即可。

    交代完之后,又是一阵猛烈地摇头晃脑,肖振山在旁护卫,姚玉凤慢慢安静下来,打了几个嗝,睁开眼睛,眼窝都深陷了下去。姚玉凤站起来,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服,坐到炕上,拿过烟笸箩,让肖三娘也抽口烟。肖三娘的手已经不再捂着眼睛了,说:“不抽了,我还是抓紧时间回家按照老仙儿说的办置办置,等好些了再来唠唠。”

    姚玉凤也不再挽留,知道外面黑灯瞎火,还刮着烟炮儿雪,就让肖振山把肖三娘送回家。走近肖三娘家的夹道口,只见肖三老爷子站在风雪里跺着脚等着呢。

    说来也奇怪,三天之后,肖三娘也没再去医院,眼睛真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