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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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迷茫

    放春耕假,在田里帮着姚玉凤薅草铲地的肖晓书,累得腰酸背痛,坐在田埂上歇息。她把小锄头搁在一边,脱下破布鞋哗啦啦倒出鞋窠里的浮土,左右瞅了瞅,没找到更坚硬的地方,只得往锄把儿上磕了磕,又用手抠了抠,把鞋底上踩得结实的土面儿磕掉,抠掉,然后倒掉,又穿在脚上。

    活动着肿得僵直的手指,眼睛四下扫视一番,各家的田地里,不少人带着帽子围巾,穿着各色的旧衣服,匍匐着薅草铲地。

    地里的小苗刚刚拱出土,一道道带着娇羞的嫩绿躲躲闪闪地露出头来。地边一道道杨树林带,一直看着树枝发青,鼓出芽包,盼着快些冒芽长出叶子,可是它就是矜持着,在你失去耐心之时,一夜之间,它却冒出了杏仁大小的叶子,鲜嫩的绿色一下子盈满了双眼,让人惊魂动魄。时间总是用这种方式让你意识到,它不可忽视。

    肖晓书喜欢春天,喜欢那种新绿,带着不可捉摸的欣喜,沁人心脾,撩人心弦,整个身心都为之振奋,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跃跃欲试,要蓬勃而出。

    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黑土平原,起伏寥寥,乡村道路与田间的树林带阻隔了它的平铺直叙,增添了无数变化的线条,让这片土地呈现出“开片釉”的美感。

    季节,就像一个资深的画师,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着玄妙的画技。工笔写意,水墨丹青,浓淡相宜。看似随意为之,却有着意的渲染,若追究其刻意之处,却寻不出蓄意的落笔。

    在这片大平原地上,那些意蕴深沉的画面,虽然司空见惯,却每每出其不意。行云流水间,潜移默化,往往是在某个定睛时刻,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这个时节了。心中会生出隐隐的无力和沧桑之感,时光就隐匿在其中悄悄地、无可挽回地流逝着。

    东风从容,积雪慢慢融化,以水墨开场,墨色徐徐晕染,直至全部化开。东风着力,土地泛出了黄白色,土黄色成了主色调。农人扶着耕犁过处,油润的黑褐色翻盖在土黄色之上,整齐地铺排开去。种子随着希望落地,斜掠过几缕阳光,小苗掀开土层,慢慢地又试探着伸出两片叶子,然后不顾一切地招摇着,大地风姿绰约地鲜绿起来。“夜来南风起”,大地被调成了深绿色,心中的希望也随着它的饱胀变得愈发浓稠。露起金风,大地的绿色渐渐被浓露淅走,泛起了金黄。又该农人出场了,一道道银镰挥闪,一下下涂抹去了金黄,大地开始斑驳起来。雁字远去,朔风扯紧,抖落无数银沙,大地又白茫茫一片了,白杨萧萧,蒿草零落。一幅唯美的写意画拉上了岁月一个轮回的帷幕。

    这里的人们就在这样的轮回中渐渐沉轮,消失得无影无踪。

    茫茫四野,虽然已经开始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气象,可是肖晓书的内心却仍荒凉无比,自己也要像她们一样在这里浑然地生活一辈子吗,就连县城一生都去不上几次,像电影中的屯老二进城一样,虽不至于腰扎麻绳,但见识与他有何二致呢?一辈子浅薄懵懂地活着,为了鸡零狗碎的事情勾心斗角、叽叽歪歪、唠哩唠叨?

    像王小慧一样,从来没有享受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以后呢,嫁人就会好了吗,人们都讲究个门当户对,她这样的家庭背景,会嫁个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对象呢;像二秃疮丫头一样,短短的十几年里,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才从自家夹道口到东边井沿子来回走上几回,看到人立马转回家去,她自己也知道,她那副样貌不得见人,最后因营养不良而死;像王大田家的二老偏,得了病也没钱医治,或者就不知道给他医治,坐等着哪一天支撑不住喘不上来那口气儿,一命呜呼。

    像大蛮儿一样,被一个人瞧不上就自我否定,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像沈四美和齐三媳妇一样,即便是美貌加身,也逃不脱农村宿命式的生活观念,用生命换来的无非是一时的唏嘘;像老皮子和大表舅因为感情气郁不舒,一个选择自戕,一个选择同归于尽;像三侉子和大表舅的媳妇,爱而不得,却又不甘与一个不爱的人平淡度过一生,无端地害了另一个人。

    像王小慧的疯妈,小时候看见她在井沿子边干呕,算起来,她家的两个小闺女都是在那之后生的,就那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没误了生孩子,说来也奇怪,她家的四个孩子,精神都正常,而且智力都不错,王小慧的两个妹妹也都上学了,听说学习都很好;像四婶王玉兰为了生一个男孩东跑西颠,自己生活都一塌糊涂,却还惦记能有个儿子而不被人说成绝户;像吴二老板子的老丫头,今年刚刚十七岁就结了婚,好在现在不让多生,不然与奶奶肖四老太一样,生一堆孩子,一辈子就为了几张嘴,叽叽歪歪、吭哧吭哧地累死累活。

    像二老蔫儿,老黄牛似的,除了女人的针线活儿,家里地里的活计,没完没了地干,好吃的轮不到他,好脸色没人给他,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十里八里地;像四叔肖振富疲于田间劳作,总梦想着通过赌博一夜暴富。像大布衫子的媳妇,用怎样的心态,在那方寸之地熬过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呢;像疯子二娘,为占那点儿针头线脑的小便宜,用尽了心思。

    还有母亲姚玉凤因为癔病,虽不至于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却也因此不能以正常人的心态与人交往。

    即便如大娘郑淑珍,为人处世游刃有余,也曾为了要个男孩生了五个丫头,好在第六个如愿生出了一个男孩,因为没有赶上计划生育,不曾像王玉兰一样东跑西颠。可她的生活也如姚玉凤一般,每天围着锅台转,喂猪喂鸡喂鸭,下地干活,天黑睡觉,明天继续重复,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肖晓书经常想,他们用怎样的心态、心中有怎样的希望支撑他们熬过望不到头更看不到变化的日子,他们如何自认为鲜活地实则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直到把最后一丝能量耗费完。

    肖晓书低下头,在垄沟里抹平一块儿,用草棍儿无意识地写画着,脑海里不断追问着自己:真的甘心这样浑然地活着,见不到外面的广阔天地,最后埋入土坷垃里,腐败消失啦!

    肖晓书夜半人静的时候,望着漫天璀璨的繁星,经常陷入无边的迷茫:人到底为何要到这世上来,来到这世上又该如何走完这一生?死了之后,形魂俱灭,什么都没有了吗?如果有灵魂,它又将去向何处?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人最好不要出生,如果出生了最好早点死掉,没意义。

    听着多么让人无力啊!生与死,就连过程都没有意义,真的就是那样么?那样的话,那些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们,他们何尝不是一个个勇士,他们敢于结束这种粗糙麻木的生活,敢于结束自己没有意义的生命。人活着,除了繁衍,真的还有别的意义吗?

    这里世代生活的人们,即便长寿,也无非是多了数个轮回的年月而已。每天不断重复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与孙凤海家豆腐坊里那头戴着蒙布一圈又一圈拉磨的驴子有何区别呢。

    正在肖晓书再次陷入纠结不开的心境之时,身后传来叫喊她名字的声音,她转身望过去,是孙凤海家的马清秀,她家的田地与自家的隔了两家,真是不禁想啊。

    膀大腰圆的马清秀,围着半旧的红围巾,穿着短小的衣衫,看样子应该是她妈的衣服,踩着垄台向她斜穿而来。肖晓书看着她不管不顾地踩着小苗儿,很是心疼,冲她喊道:“小心点儿,小苗儿都被你踩坏了!”马清秀大大咧咧地回到:“没事,反正到时候也要间苗,踩一脚不影响!”说着马清秀已经走到了身边,一屁股坐下。

    肖晓书家搬到后趟街前,她经常去孙凤海家捡豆腐,与马清秀就熟稔了些。寒暑假没人陪她玩儿,她经常跑去孙凤海家溜达,常和马清秀站在外屋地里说话。

    孙凤海的头房媳妇嫁过来两年多就死了,没留下孩子。孙凤海和老娘一起过,隔了好几年,才娶上了一个寡妇,带着四个拖油瓶,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分别叫马大哈(四声),马二哈,马三哈和马清秀。肖晓书,可能屯里其他人,也都不知道这三个男孩子的大名到底叫什么。

    清秀妈与孙凤海结婚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孩连娣。起名连娣,是想着能再生一个男孩。不过清秀妈再没有怀上过,其中可能也有计划生育的原因吧。

    马大哈和马二哈到了孙家之后就没再上学,马三哈继续上了两年,学习不好也就不念了。马清秀因为是女孩子,又是带来的拖油瓶,孙凤海也就没张罗让她上学读书。

    孙凤海家开豆腐坊,上午需要忙活很多活计。肖晓书都是下午去溜达,和马清秀在厨房里呆着。那时村里家家常吃的是苞米碴子粥和小米饭,大米是用苞米和小米或者大豆从外面换来的,只有过年过节时吃,或者来客人时只做给客人吃。煮苞米碴子粥,要提前淘米下锅,持续加热一个小时,加碱面烧开锅,再持续加热一个小时。这是马清秀几乎每天都要做的工作,大大的一口锅,八口人的苞米碴子粥。

    马清秀常用一个青绿色的搪瓷盆盛出一盆米汤,放到一边,等到凝结后再倒上一些咸菜汤,吃得甚是美味,还带着唯我独享的神态。不过,这样的“美食”,马清秀吃的时候要避开从炕墙上的玻璃窗射过来的一道审视的目光,连娣的七十多岁的奶奶,每天坐在炕头上,不是打盹,就是摆印着水浒传人物的麻将牌,她会时不时透过玻璃窗查看厨房的动静。

    肖晓书一直没有品尝过苞米汤果冻的味道。那时自己家里也常以苞米碴子粥为主食,她试着让姚玉凤也盛出一些米汤凝成冻吃,可姚玉凤总是嗤笑一声,从来没有那么弄过。

    去年队里把在大东头的一片水洼地改成了水田,家家按人头都分到了一些。自水稻收成之后,饭桌上的主食便改成了香喷喷软糯糯的白米饭。

    马清秀坐下之后,看着肖晓书在身前写画的东西,带着羡慕和感叹道:“还是念书的人,歇着都闲不住,还不忘写字!我算完了,一个大字不识,就一个睁眼瞎!”

    肖晓书想着啥也不认识的感觉就觉得憋闷,一时也不知道说啥好,弄出个笑脸后低下头,继续写画着。

    马清秀问道:“哎,你还打算念几年啊,多念几年也是回家种地,我听我妈说,我爹让连娣念到小学毕业就回家,学习不好,浪费钱,早点回家干活儿,给家里也出点力,过两年出门子了,啥也指不上了。”

    肖晓书想着连娣才上一年级家里就这么想啊,而自己呢,被马清秀这么一问,更加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读书,就是成绩一直不错,自然地就念下来了,从来没想过不念书,但也没想过念书为了啥,除了不甘心这样的生活外,她还从来没仔细想过念书的目的。身边除了她曾仰视过的肖文英,但她也不是考上的,是初中毕业,在县里信访办工作的肖五大爷托关系弄到乡里工作,后来调到县里去了。现在有自己在初三读书的哥哥肖文乾,还有在初三已经复习了两三年要考中专的二堂姐肖晓梅,身边的女孩子再没有读那么多书的了。

    肖晓书迷茫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到:“瞎念吧,不想念了再说。”

    马清秀粗枝大叶地又转移了话题,捅了捅肖晓书问道:“你有没有对象啊?”

    肖晓书惊讶地抬头瞅她:“啊?对象,我才多大啊!”肖晓书还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即使与要好的徐红和冯薇,都从来没谈过这个话题。

    马清秀撇了撇嘴,嗤笑道:“你都多大了,十四了吧,你没看二老板子家的老丫头,今年刚十七岁,就结婚了,听说是怀孕了,藏不住了。”

    肖晓书睁大眼睛看着她:“我可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哎,别说,你可比老丫头大呢,你咋不找对象呢?”

    马清秀害羞地低下头,肖晓书看着她那表情和她五大三粗的身形及着装极为不相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马清秀红着脸抬起头问她:“你都知道了!”

    肖晓书被问得一愣,反问道:“我知道啥?”

    马清秀反问道:“那你笑啥?”

    肖晓书赶紧憋住笑,问道:“没笑啥!你快说说,你定给谁了?就你这身板,到谁家都是一把干活的好手!”

    马清秀紧了一下鼻子,还带着撒娇的口气说:“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是我姥姥家那个屯的,比我大三岁,打算过了年儿结婚。你别和别人说啊!”

    肖晓书对马清秀的事,也许出于不在意她,也许觉得她订婚结婚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听过就忘了,确实没和谁提起过。不过对于马清秀问的问题,一个是还要念几年书,让肖晓书开始思考念书的目标,另一个有没有对象的事,让她蒙昧的心湖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