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正式上课的钟场响起，高中时期的班主作黄文涛，俨然走入了教室。

    与纪东的印象几乎完全重合，黄文涛中等身材略显壮实，高高的额头，稀松的头发，面色发黄，双眼皮，眼神炯炯，特别是那对嘴唇，无比厚实，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入秋之后，他会长期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空闲时，左手中食二指都会夹着一根无嘴香烟，烟气淼淼，自命逍遥。

    作为省级特级教师，虽然在第一次摸底考后，就把冯纪东调到教室角落，但其实他对每个学生，尤其是对积极上进的学生还是很关心的。毕竟开学调整座位，只是当时武阳一中的贯例。

    站在讲台上的黄文涛，此时却是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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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文涛从事教师行业，已经二十多年了，他所带过的学生，不能说桃李满天下，也已几乎满半个天下了。对那些一路曾带到毕业的学生，他都把他们看成了自己的孩子。

    多年来，许多勤奋刻苦懂事听话的学生，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当翻看这些孩子毕业前的感恩留言时，他都会心绪难宁、热泪盈眶。他常常觉得，自己今生所从事的事业，应该还是有意义的，甚至是崇高的。

    但是从去年开始，他所熟悉和热爱的事业，却突然发生了徒然变化。

    1997年年初，武阳县一中迎来履新副校长林盛斌，老县长的公子，武阳县新升起的政界和教育界明星，年轻、强势、有手段。

    上半年，他还不曾露锋芒，低调谦虚，对黄文涛这些老资格的特级教师尊敬异常，但随着笼络了一批刚毕业且接受过西方功利教育思想的大学生教师后，他就开始在校内拉帮结派，并大势宣扬“流水线教育模式”，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使得教师队伍内部“唯高分论”、“唯升学率论”大行其事，自信心和私欲极度膨胀的林副校长，也直接把自己的目光和欲望，瞄向下一届校长的位置。

    其实这些变化，他黄文涛还能忍受，但林副校长的“流水线教育”方式太偏激太激进，在一次校务会上，他们竟突然提出“教育改革方案”，指出一中有着三十年悠久历史的校训－－“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已然过时，新提出了“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口号，主张把所有优秀的师资力量集中投放在高中一、二年级，并设立尖子班。

    按照他在校务会上的发言：“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把全部的优质资源集中于前二年，投放在有前途的学生身上，经过两年的持续高压，形成“量产化、模块化、现代化”的流水线教育模式。等到高三阶段再去芜存菁，退掉一些“乱泥扶不上墙”的残次品，发给他们毕业证即可。在高三阶段，进行师资力量轮换，指派年轻老师接替，利用年轻老师良好的精力和体能，持续增压增效，同时还能积累教学经验，锻炼新人，美其名曰‘一举两得’！”

    对于这种违背教育规律、违背教育初衷的改革，作为一名极富责任心的传统教师，性格耿直的黄文涛当场就提了反对意见，甚至顶撞了这个“年轻有为”的校领导。

    最终，喜欢和稀泥的老校长作了中庸处理，黄文涛暂时调离他所带的前高三（1）班的班主任、年级组长岗位，去了完全不熟悉的高二（9）班任数学老师。全校教学方针稍有调整，部分毕业班按照林副校长的建议，如选择高三（1）班、高三（4）班作教改试验田，挑选了几名年富力强的年轻班主任和课任老师，按照“教育改革方案”实施，看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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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自己曾投入大量心血的学生们逐渐离去的背影，黄文涛感到无比惋惜和心痛。

    别人可能不知道高三（1）班的潜力，他可是清清楚楚的了解。

    那几个种子学生，如张之尧、沈霖、陆曼琳、曾乐乐等，只要再精耕细作一年，哪怕只需要半年，考上清北应该不难。还有二十几个优秀学生，也完全具备了冲上“武大”“华工”等重点大学的实力。但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换了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班主任，换了几个主要科目的老师，情况极有可能发生逆向变化。

    一年来，虽已被重新安排岗位，黄文涛却始终为那个魂驰梦想的班级在担心，在祈祷，在祝福！

    不知多少回，在授课之余，他都会不知不觉地踱步到高三（1）班，然后突然惊醒而踌躇不前，也许是深怕影响孩子们的复习节奏，更可能是害怕看到他们清澈的眼神而无地自容。

    他常常后悔自己没能抗争到底，觉得自己就象一个逃兵，没能陪着这些孩子在高中生涯中一路走到底。

    可惜，最终事与愿违。

    高考成绩出炉，他曾精心耕耘了两年的心血——高三（1）班，仅一人考上清北，其他学生高考成绩平平淡淡，与其他普通班级没有什么区别，但比起高三（2）班，却是天壤之别，这个兄弟班级不仅本科上线率达到95%，一类本科上线率也在80%以上，青北上线竟有5人。当得知这一消息时，他扼腕长叹、顿足捶胸了整个夜晚，甚至痛心疾首、失魂落魄，直到今天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当然，这次事件也确实在学校掀起了一阵波澜，“一次不成熟的改革试验，却耽误了一个班的好学生！”一些老资格的校领导和教师，对此事颇有微词，也为黄文涛不平叫屈，甚至有极个别学生家长，还投诉到县教委，但经过一番运作，最终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而在新学年的校务会上，提倡“集中优势资源、流水线式教育”模式的始作俑者们，却自然而然地开始抢夺功劳，把高考成绩出色的学生归功于“教育改革”，甚至恬不知耻地把高三（1）班那个唯一考上清北的学生，也划归在“教育改革”的名下。

    通过此次事件，学校内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教育改革”有了不同的意见。毕竟黄文涛是老牌的省特级教师，又有近二十年的班主任教学经验，于是在两位副校长赞成，一个副校长反对之下，黄文涛再次被启用，成为高一年级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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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次，他所带的高一（10）班，在全年级十个班里面，整体却属于下游水平。

    原来，在年级分班之前，林副校长已经主持召开了年级组会议。关系户、自费生、成绩中游的学生被随机分配，但那些成绩在年级前一百名的学生，基本上被“尖子班”瓜分完毕，落到九、十班的，可能就是小猫三五只，尤其是黄文涛所带的十班，在某位校领导的有心操作之下，中考成绩进入校前一百名的，竟然只有两人，且名次都不靠前，颇有一种要他“将功赎罪”、“白手起家”的意思。

    看着其他班那些为人师表的班主任，在争夺尖子学生时不顾风度的相互争吵拉扯、唾沫横飞的情景，疑惑的黄文涛通过打听才了解到，新学期省市两级教委刚刚发文，教师奖金直接与高考成绩相挂钩！凡是本科上线率越高的班级，老师享受的绩效奖金越高！而且，凡是能培养出入读清北学子的老师，重奖！凡是能培养出省市区高考状元或单科状元的老师，重奖！听个别领导议论，班级整体成绩排名和学生个人成绩排名，甚至可能还关系着明年单位新建福利房的分配……。

    这可是跟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利益直接挂钩的啊！

    听说班主任可以拿到全部奖金的40%，最多的可能会拿到三四千元，那可是一个老师一整年的工资啊！这项具有江汉省特色的教育措施，可容不得他们在争夺学生时有丝毫懈怠和马虎。

    谁不想多拿点工资和奖金，给那茹苦含辛跟随自己多年的婆娘增加点新衣和首饰呢？谁不想趾高气扬携家带口搬迁到又大又明亮的新房子呢？多争取一个尖子学生，就有了多一分的把握，不是吗？

    重新站在班主任位置上，拿着新生花名册的黄文涛，此时可谓是心情复杂、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又回到了他最热爱的工作岗位，他又可以在这个岗位上挥毫泼墨、挥斥方遒了！忧的是，这次的形势和以往完全不一样！

    以往他们这些班主任基本上是处于同一起跑线的，甚至个别校领导还可能暗自多分配了一些优秀学生资源给他，但今年的形势却直线下降！

    刚才，他对着花名册，对十班的新生认真地点了一次名，在对分配来的两名所谓尖子生进行了标记和观察。以他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来看，好象不是很突出，没有以往种子学生的那种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感觉！就是前排两个女生，特别养眼，引得班上诸多男生巴头探脑，频频偷看。

    黄文涛不由得一阵气苦！“看来这几年，既要劳心，又要劳力，还要劳神上几堂青春教育课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花名册，竟然还有八九名中考落榜的自费生，“这个数量也是在所有班级中是最多的吧？”

    黄文涛不禁下意识的拍了拍那宽耸宽耸的额头！竟不想，这稍有夸张的动作，却引起第二排一个男生徒然发出一声“噗呲”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