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与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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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 智慧之火 眼镜 破碎

    开玩笑,我认出了音色,是冬妮。

    该说是条件反射吗,又或说是直觉呢?总之有理由认为我的肢体比我的大脑更熟悉这个声音,因为他在神经给出明确的答案之前,就先把自己送了过去。

    冬妮的手掌心穿过火焰横捂在我额间,冰冰凉凉的,这个动作很像在诊断我有没有发烧,虽然我从没见过有人隔着皮革手套给人诊断就是了。当然,我的脸此刻是真的很烫,双颊鼓鼓的,像困在蒸笼里的生煎包。与之相对,脖颈以下的部分十分僵硬寒冷,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与热量都倒流回了最顶部,一丁点都不剩。

    “嗯,没有烧成傻瓜,也没有丢失额外的记忆,除了发热外没有其他后遗症。就成果与代价而言,算是很幸运了嘛。”冬妮饶有兴趣地分析,“总之,恭喜你回来。”她向我表达了祝贺,态度从容到让我觉得,就算真出了前面提到的那些事故,在她看来也是顶有趣的研究材料。

    “比起我,你的手臂可是正处于火焰中哦,没问题吗?”我不自然地关切道,实际上关切也只有三分,剩下七分是出于警惕,难保这不是新的幻象。

    “不用担心,篝火是智慧之火,它只吃木头和书籍。不信你瞧!”

    上一秒还在我额间的手套,突然滑下,抓紧我的鸦衣领结,用力朝她那边一拉。

    “欸,啊——”

    我失去平衡地尖叫。

    转瞬间,地上的积雪腾云而起,火星飞炸开来,木堆燃架乱作一团。老天爷,我一头扎进了火堆,穿身而过。现在整个人四肢跪地,惊恐万分,不停喘气,活脱脱一头刚经历钻火圈训练的马戏团黑熊。

    “你疯啦!要证明也不需要非用那么粗暴的方式吧?”我不满地喊道,胸腔积压的阴雷都在这一喊中全数释放,连漆黑树墙也抵不住这恐怖的怨念,它们在踢出回音的同时,躯干发出一条条开裂般的,吱嘎吱嘎的清脆声响。当时激动的我并未留意这些变化,更无从了解冬妮心里的想法。只见她四面环顾,上下打量,似乎在观察着某些细微的事物。等到回音被空气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在膝前交握双手,把头挨近还保持着下跪姿态的我,俏脸浮出微笑。

    “现在脸还烧着吗?很多书籍都喜欢用‘吓出一身冷汗’这个句子。我想惊吓是有助于降温的,不过这是第一次尝试。”她款款地说,语气是少见的温馨,“你尽可放心,这不是幻象。再怀疑下去,脑袋真的烧坏了,到时我们都麻烦。”

    之前一直隔着一层高温和烈火,于我而言,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冬妮的容颜,如果说之前对她的美的评价,还有几分朦胧的滤镜,那现在就是实实在在的真切。问题是,她不该表现得那么……那么正常。

    “你明明,咳咳,和我一起,看了篝火里的幻象。为什么只有,咳咳,我,难受得,‘冷热分家’。你却好端端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我的惊吓尚未褪去,开口仍有点费力。回头瞅了瞅篝火,此刻它把我拦腰截断,但火势没有丝毫蔓延,而且温度还挺舒服,像被一团金红色羊毛簇拥着,想象中那种啃噬全身,化为灰烬的残酷画面并没有出现。脑袋倒真的凉快了许多。

    “冷热分家,你给症状取的名字真有意思。”冬妮称赞道,“至于我为什么安然无恙。真相是:其实我根本看不到火焰里的东西,一丁点都看不着。火焰只会拉着向它提问的人——也就是你,进入那个逼真的世界。”

    “好吧。可我进入之后,体验之后,还是不明白。之前你说阻碍我记忆互通的东西是一面黑墙,说我可以弄清黑墙到底是什么,结果现在不仅这个谜题没解开,奇奇怪怪、诡异危险的东西反而更多了。”

    “嗯嗯,黄金流沙、白鸽、绿沼、银发白蛇、发光独眼,字符石碑、石床、黑百合。”冬一个词一个词念着,念到最后皱出一个怜悯的眉头,“好混乱呀,你头脑中的痛苦。”

    “就是说呀。诶,等等,你这不是一个不剩全看见了吗?”我生气了,“你又骗我。”

    “这次真没骗你。事实上,我并没有直接观察火焰,我一直在注视你的眼睛。”

    “眼睛?”

    “对,眼睛是心灵的镜子,通过它们,你看见了什么,我就能看见什么。不过,身临其境的感觉是办不到了。唉——”她叹了口气,侧颊飘过一抹虚幻的白华。“着实可惜,这么多有趣的经历,真想亲自试一试。”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随即把目光直直对向我,眼瞳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那双淡紫色的瞳孔里,隐隐约约浮现一轮人影,我知道这人影正是我自己。我聚拢了所有的专注,依稀能捕捉到‘他’模糊的轮廓,但这就是极限了,剩下的,别说衣物纹理、表情神态一类的细节,就连最基本的色彩都分辨不出来。

    “怎么样?我可以就这样坚持三天三夜,不眨不动哦。”她笑盈盈地问。

    “不行了,我投降。”我垂下头,拧紧眼皮,生平第一次痛恨出门没带滴眼液。

    “真能做到吗?把眼睛当成镜子这种事。”我问。

    “当然,只要通过训练。”

    “怎么个练法?”

    “首先,你得有一只猫。”

    “猫?”

    “对。啊——”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移开了视线。“不聊这个了,话说,你打算一直保持匍匐在地的姿势吗?”

    “我不是国王,你也不是臣子。站起来试试看,状态会比现在好很多哦。”

    我啐了一口,双腿发力,撑起身来。成堆的雪白粉末从黑衣上脱落,好似一场震撼的迷你雪崩。我习惯性地甩手拍了拍,尽可能把残留的一丁点卸下。甩手时,我仍切实感受到,酸麻疼痛正滞留在全身各处,和流贯的血液大军们争抢着地盘,但相信不久后它们也会识趣地离开,这是一种无奈的势之所趋。我像雄鹰展翅一般放开双臂,享受着肌肉拉伸的快感,寒风灌进来,亦不觉寒冷。

    “确实,现在轻松了好多,不仅仅是身体,感觉连心灵的重量都一下子变轻了。真神奇。”我感叹着说。

    “正常,你从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直到现在,积攒了太多阴郁的东西了。在精神的火中世界走了一遭,让你对头脑里的痛苦有了更多的认知,认知即是减重。在物理的火中世界又走了一遭,劫后余生也是减重。”冬妮仰头解释。

    我看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便躬身行礼,郑重地对她道了句:“谢谢!敬爱的冬妮小姐。”

    “不客气,敬爱的……‘我不知道’先生。”

    我放声大笑,真的是放声大笑,黑树塔和地上的雪都跟着喉咙一同震颤。就这样笑着,笑着,笑着……倏然觉得,这笑声委实有点孤独。原来至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笑,我本以为冬妮也会一起的。谁知她正望着穹顶的蓝月亮,自言自语:“还差一点儿吗?”

    “什么一点儿?”我疑惑不解。

    “快,再问我一个问题。”冬妮突然对我说,神情严肃,甚至有种毅然决然的坚定在。

    “什么问题?”我搞不懂她的用意。

    四周开始传来吱嘎吱嘎的音响,愈演愈烈,愈演愈烈,仿佛有什么在由里朝外一步步崩坏,冬妮呢,她兴喜若狂。

    “蹦!”

    她的双唇蹦出这个字,夜空里犹有惊雷炸响。

    抬头一看,几十米高的黑暗巨塔,塌裂了,暴雨一样砸下来的,是黑树瓦解的碎片,愈来愈近,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