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碎乐 梅花脚印 跑呗
比起从天而降的碎片,最先接近我们的其实是声音。
黑树塔就像一个巨大的花瓶,在内里胀热和外在冷气的合力挤压下,裂痕于不知不觉间爬满瓶身,然后,轰然炸裂。试想一下,此时若有人待在瓶底,将会如何?我急忙护紧耳朵,但终究是慢了半拍。几千几百把铁剑同时在骨头里交织鸣响,那一刻,我感觉贝多芬的灵魂似乎在遥远的天堂与我对撞,这下更没空管那些危险的碎片了。
额……事实上也不用管,因为碎片几乎伤不了我们。
塔顶的碎片下坠到一定程度时,触碰到了被篝火煮沸的空气,旋即便化就一团水雾,白蒙蒙的。蓝月映照下,水雾们乘着向上的斜风,轻柔宛若一绸绸残缺丝带;那悠远的飘悬在夜空中的模样,看着就像一场回不了大地的黑雨。离它们十几米远的雪地上,还插着零零散散几十片同胞,皆分布于火焰的辉照之外,想来原本应是属于塔底的部分,才免遭即逝的厄运。当然,热气对它们的灼蚀仍在,棱角边冒烟,边朝里融缩,看样子,离完全蒸腾消失也不远了。
蓝衣蓝帽的女孩依然蹲坐在原地,当灾难迎面而至时,她没有任何动作,宁静浑如一尊亘古不变的雪人。此刻,她开口对我说道:“别——担——心,篝火是——智慧之火,这些黑色的东西,很——怕——它的。”
她的声音那么微弱模糊,可从口型看来,却又分明是在呐喊。
“你——耳朵——还好吗?”
我看她的双手没像我一样做防护,有些担心地问。果然,我的声音也恍惚了很多,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明白。
“我没事。”冬妮菀尔一笑,这一笑像开了盏的灯,把她接下来的话语都照个通明,“难得有机会欣赏这样一场音乐盛宴。它是多么别具特色,别开生面呀。乐曲一开场,顷刻间便终结。转瞬即逝的感觉,正如两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在广袤的平原骤然相遇。马戟交碰的一线,生死交替的一瞬,金铁合鸣,干干脆脆,尽归覆灭。你可曾见过这样的音乐,这样短暂而又震撼的音乐,太棒了,不是吗?”
她的形容是那么丰富,与之相契合的,她的表情亦是一种特别的欢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仿佛一只刚从牢笼中解放出来的小鸟,毫不吝啬地向蓝天宣泄着自己的双翼。
“没……没见过。”对于她突如其来的灵感泉涌,我干巴巴地答道。一来心里实难产生共鸣,二来我心正被她身后的奇景所吸引。
黑树塔的塌裂并不孤单,放眼望去,那片我误闯而入的,困扰我多时的黑森林,现在只剩下一桩桩扎在雪地里的低矮树墩。上面的大半身躯已然化作水汽,顺着飒飒的风飘扬向东方,凝展成一千,一万面朦胧的苍白旗帜。之前便觉得古怪,这些黑得能吞噬雪花的树林,在蒸发时色泽之清澈竟与一般的水珠无异。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熟悉的踏步声再度响起,撬动了一些不愉快的神经。只见有一竖一竖影子,从方圆几百米开外的雾旗中相继踏出。兜帽黑衣滴雪不沾,花洒单垂在左手边,面容仍旧那么空洞无物,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呢,我最最‘亲爱’的老朋友——雨衣小人。想来在巨变发生前,它们正待在边界地带,自顾自地开拓着黑森林。然而,现在森林消失了,它们却没跟着消失,而是迈着机械般的脚步,有条不紊,整整齐齐,慢慢走来。
朝这里走来。
“冷静,根据过往的经验,它们只是碰巧经过我们,实则是要绕过我们去到后方。”我强笑着喃喃安慰自己,嘴角有些僵硬。
“不用怀疑了。”冬妮抿着嘴,也许是因我先前敷衍的回答。“喏——”她指了指我的身后,我转身望去,那里俨然是一副相同的黑衣小人行军图。再换成左边和右边,皆是如此,雨衣小人们凑成了一个四面楚歌的闭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闭环还将不断收缩。
“它们的目标恰恰就是我们。”她断言道。
“它们想把我们怎么样?”我问
“不出意外,我们会被吃掉吧。”她淡淡地说,我不清楚‘吃’是什么意思,但从她没有一丁点害怕的表情推测,她应该有办法应对。
“吃,意思是我们会死掉吗?”
“嗯……更准确地说,是长长久久地失去意识,而身体仍会不由自主地行动。”
“也就是说,我们会变成‘梦游的植物人’?”
“梦游的植物人,呵呵呵,我喜欢这个名字。你能告诉是怎么想到这样的名字吗?”
“这个不重要,现在该怎么办?”我焦急问道。
“怎么办……”,她食指轻轻抵住下唇,须臾,又轻轻放开,
答案从指尖掉出,
“跑呗。”
答案朴素得让人意外。
“既然如此,你还不快起来。”我催促道,
“趁它们还离得远。也许我们可以找到缺口突围。”担忧的气息从我喉咙中溢出,向四周蔓延。目前雨衣小人们只是在步行,要是它们跑起来,空间加速拢缩,突围的机会将愈加渺茫。
“没办法,我站不起来。”冬妮摇了摇头,水蓝帽丘偏过来偏过去。
“我就知道,坐这么久,肯定把腿坐麻了。来,我拉你一把。”
她没有理会我伸出的援手,只是低声哀叹,
“不行,拉我也没用,我就是起不来。“
“姑奶奶,这个时候就别开玩笑了。”
“真没开玩笑。”
她抬头,两手平搭在膝前,用一副无辜的神情望着我,说道,
“我的双腿残疾了,现在就是个瘸子。”
“别说站,就连走都走不了,哪还能跑呢?”
……………………
我愣住了。
这一愣刚好卡住了时光的呼吸,被冬妮话中的一两个词语,一两个光听见就会令思绪不自然扭曲,令灵魂刺痛般生疼的词语。
地上的黑碎片已经完全蒸发,连残留的痕迹也被新雪敛去。没了高耸的树塔遮挡,寒风肆意掠过,在那身水蓝长披风上压出些许坑坑洼洼。流浪的雪点们见了,仿佛终于觅得安身之所,迫不及待地涌进去,留下来。在寒风与积雪塑就的皱裥下,加之火光的明暗照映,隐隐可见冬妮那对弯曲的腿影轮廓。虽仍隔着一件披风,不好断言,我却已觉得,这双腿必定十分纤细、脆弱、乃至无力。
唯,不失美丽。
回想起初见她到现在,许许多多猜想都在陡然间被推翻,许许多多疑问此刻都自行衍生出答案。
“如果你不介意,我,我可以背你。不对,我想要背你,额,也不对,我……”我磕磕巴巴地说,心里觉得“可以”这个词似乎高傲了点,像在施舍别人;”想要“这个词又轻浮了一些,不正派,可一时之间又实在搜索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
“我不介意。”冬妮看着不停挠后脑勺的我,笑着说道,是很平和的一笑,不带以往玩世的意味,甚至还有几丝庄重。
我安下心来,穿过篝火,走近她,定在她面前。
转身,单膝下蹲,躬腰。
我感觉到后背的气温一瞬骤降,“我的的确确可以逃走,但留在这里被吃掉也无妨。两者我都是不怕的。”少女的话音刺穿我的后背,明晃晃摆在我面前,“你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得动我吗?”
我想了想,“……我保证,以后你每个问题,我一定认真回答,我尽量。”灵机突然又一闪,“额,对了,你不是对‘起名’这件事很感兴趣吗?我们可以在路上慢慢聊。”
不知为何,现在我会那么耐心地去思考这些答案。
一双冰凉的手套从身后伸来,挽紧了我的脖子;一头深蓝长发流散到我肩膀上,携着一股清香,和最初在鸦衣里闻到的一样,是熟悉的,如知心好友一样的,却忆不起具体究竟是什么的香气。
不管了,总之,我站了起来。我站了起来就等于冬妮也站了起来。
“我重不重?”肩上递来灵动的声音。
“很轻。”我答道。
“有多轻?”
“比我背过的任何女孩都轻。”事实上,我忘记自己有没有背过女孩了。
“那就好。”
我试探性地原地转了一圈,还好,移动不至于太过迟钝。问题是,要如何从雨衣小人的重重包围下脱身。
“现在该怎么跑?”我问道。
“你看看那边,能发现吗?”冬妮指了指前方一块雪地,我顺着她的指向低头。地上布满了许许多多的圆点印记,有的大,有的小,形似水墨画里的梅花,我猜测可能是某种动物的肉球踩出来的。目光顺着头一朵梅花延伸去,一朵追着一朵,这些印记连成一条弧形的路线,流向远方的水雾深处,难以辨晰所去所往。
“跟着这些脚印,一直跑,一直跑,不停地跑。等你看见一辆木造马车时,我们就能摆脱困境。”她说。
我的右脚脚尖朝后用力,拉出一条一米开外的雪线,左腿曲蹲,腰背伏低,摆出准备起跑的架势。
“先说好,我之前试过了,我跑不过那群雨衣小人的。”
冬妮扑哧一笑:“别担心,那是之前。现在你背着我,肯定跑得过。”
这话把我也逗乐了,胸中顿时豪气云涌,“行,那你发个倒计时号令吧。”
“稍等。”冬妮瞅了眼篝火,火焰打了个激灵,立马从地面的木柴堆跳起,悬浮在半空。木柴也在变化,它们先是缩小成了几根小小的木枝,既而自动拼装成了一个小小木匣,飞到冬妮伸出的掌心,匣盖大开。接着,半空中的火苗分散成七颗水滴状的小火苗,排着队跳入匣子。一,二,三,四,五,六……不知为何,轮到最末尾的那位时,它一动不动,似乎在犹豫不决,
“快——”冬妮盯着它,刻意拖长音调低语,我的耳朵仿佛结了一层新霜。
火苗终于跳了进去,盖子发出一声脆响。
“这样就万事俱备了。”
短暂吸了一口气后,冬妮开始倒计时:
“3————”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好快好快
“2————”
嘴里吐出的热息转眼凝成团团白雾。
“1————”
下盘在抑制不住的,跃跃激抖
“跑!”
我破风而出,冲向白茫茫的旗帜,冲向密密麻麻的小人军队,冲向那尚不可知的,地平线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