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与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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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问答 河雾 松果 雪地靴

    直到完全逃出水雾的雾网,我方睁开眯紧的眼缝,放松紧皱的鼻腔。面颊上仍残留着湿润的水珠,寒风劈面而来,把我的脸挠得冷嗖嗖的,像新褪去一层轻盈得近乎不存在的表皮。转瞬的交锋后,雨衣小人们的弧线进攻蒸发了一大段,幸存者十不存三,而我们的功臣——孙行者的避魔圈,情况似乎也不太妙,火焰的势头肉眼可见缩减了许多。

    同胞的牺牲并没有让黑衣大军流下伤心的眼泪,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沾上恐惧的重量,下一次的试探或进攻恐怕已在孕育。我想起黑森林里的误会,误会雨衣小人们是担心我,后来证实纯粹是自作多情。现在他们倒实实在在把我放在心上(是否有‘心’值得怀疑),目的却是为了吃掉我。命运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东西。

    我回过神来,就目前的情形向背上的女孩问道,“避魔圈好像在变小,接下来该怎么做?”

    “问我问题。”冬妮说

    “哈,什么问题?”我斜过头看她,半边眉毛弯成鱼钩状。

    冬妮对称着歪头,眨了眨半边眼,“对,就是这样。什么问题都行,你问一个,我答你一个;或者反过来,我问你答,总之不要停止对话。”

    又是奇奇怪怪的解决方法,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已养成了照做就是的习惯。

    “行吧。那第一个问题,那些雨衣小人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问。

    “雨衣小人,雨衣小人,唔……可爱的名字。”冬妮侧仰着头,面向天空喃喃念着,好似在品味一杯果汁。“我一直管它们叫‘沉默小人’。”

    “沉睡的沉,默默无闻的默?”

    “对。就是不开口不说话的意思。无论是谁,总会有一个人旅行,一个人沉默的时候,可一旦在这种状态里陷得太深,不久便会有一群穿黑色雨衣的小人找上他,要拿他当食粮。”

    “他们从哪里来的?”我插嘴道。

    “这个不清楚,传说,沉默小人来自不知名的远方,如同鲨鱼来自不知底的深海,但凡有水中生灵受伤,哪怕相隔几千几万公里,它们也能循着微弱的血腥味赶来。哦,当然,沉默小人是没有鼻子的。”

    这句话说完,火圈的光亮霎时壮大一圈,金黄焰苗虎虎生威,张牙舞爪。可惜,几个零星的雨衣小人如飞蛾般猛扑上来,于是火圈又像突然被冷水刺痛一样,蜷缩起了身子。

    “我记得第一次在黑森林见面时,雨衣小人可没像现在这么热情。”我接着问,同时观察着火势,果然回升了一丢丢。

    “因为这不是他们正常的狩猎方式。沉默小人……唉,算了,还是陪你一起叫雨衣小人吧。”冬妮抿着嘴改口道,挽在我脖子上的双手收紧了一些,甚至有些微微发颤,仿佛预示着接下来要阐述的东西的分量。“正常情况下,雨衣小人在发现不爱说话的猎物后,并不会一拥而上,而是会与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用不了多久,猎物的沉默就会从心里蒸发出来,先是凝成团团乌云,再是下起濛濛乌雨,雨衣小人们用花洒收集这些雨。这些雨唔……姑且就叫它们……‘默水’吧,猜猜看,他们要这些默水做什么?”

    “种树?”我反射性地回答。

    “没错。”冬妮打了个响指,因为戴着手套,声音比起炸响倒更近似布料摩擦。“他们用花洒给雪原浇水,漆黑的树木一颗接一颗生出来,在猎物身旁生出来,走到哪生到哪,简直跟影子似的。从它们身边经过时,满目尽是黑暗,障碍无处不在,猎物会渐渐感到越来越累,越来越冷,越来越饿,长此以往,也就越发不爱说话。于是沉默就像一口永远不会枯竭的井水,一次又一次把雨衣小人的花洒喂得饱饱的,把黑木养得高高的。在雨衣小人们的不懈努力下,小黑树林就这样逐渐长成了大黑森林,至于猎物,单靠自己是走不出这片森林的。”

    “走不出去……那猎物……那他,最后会怎样?”

    “时间每分每秒都在逝去,后来,他索性就放弃了出去,接受了被困住的现实。慢慢的,慢慢的,他的衣服开始变黑,身材开始缩小,直到最后,完全长得跟雨衣小人一模一样了。”

    一阵沉默。

    “没人能救他吗?”

    “倒也不是没机会,你知道的,时常会有一些旅人,或是有意,或是误打误撞闯入这片森林。有趣的是,就连他们自己也会困在里面,稀里糊涂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座漆黑迷宫对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地平等,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她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抹调皮的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可是……我找到了你。”

    “不错,多亏了篝火和书籍的帮助。”冬妮回答,金色的光在淡紫色的瞳里腾腾跃动。“火光为你引路,告诉了你我的所在,终于为我们彼此带来了对话。于是沉默不再蔓延,黑树失去默水滋养,继而枯萎、破碎、消散,就像现在这样。”

    冬妮抬头望向天空,幽蓝的无边夜海里,有一件单薄的漆黑雨衣在孤零零地漂泊。长长的衣摆在夜风摆弄下波涛起伏,在已经镀了一层月光的衣棱边缘,隐约可见更多的光凝缩成一颗长刺的小小星芒。星芒顺着折皱的波浪,从衣领流动到尾角,一浪换乘一浪,一星续连一星,那画面像极了急症室医疗仪器上显示的电子生命线,周而复始,默默发亮,等到悄然落地的一刻,方被磨平。我回头望去,但见白茫茫的雪地上,一件雨衣背后,是更多雨衣汇就的一条黑鸦鸦的大河,在这条静止的大河底下,淹没着我来时所有的脚印。

    我赫然察觉,当我沉浸于与冬妮对话的空档,火圈已在不知不觉间消灭了如此多的雨衣小人。雪原上弥漫着一片明显不生发于自然,却又终归要由自然消受的白雾。恍恍惚惚地,风变小了,也许是我们的步伐变慢了。

    “休息一下吧。”冬妮提议。

    “可以吗?”

    “当然,总不能一直跑下去。”她温柔地回答,末尾仍不忘添上一份冷静。“况且,你瞧,雨衣小人们都不动了,想必又要改变进攻方式。我们不补充点体力可不行。”

    我这才放心地缓冲,站定。

    奔跑的后遗症即刻来讨债了,天与地在我面前左摇右摆,视线聚焦成一颗若有若无的小钢球,在天平上来回滚动,努力寻找平衡,不至滑出边界。

    “哈呼……哈呼……哈呼……”

    嘴里吐出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口比一口享受。

    “这些雾气有毒吗?”我突然问道,事实上这个问题并没有多大意义,吸都吸了。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呵呵,别担心,触碰到篝火时,雨衣小人最负面的一部分就已经被净化了。”冬妮笑着回答,似是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合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白雾,让它们顺喉管直下,充盈我的肺。按理说,尸体活着会产生气味,腐烂会产生气味,溶解与焚烧亦会产生气味;莫不如说,气味是一个生命存在、或存在过的直接证明。我试图通过了解白雾的气味了解雨衣小人的生命,结果却是徒劳无功,什么味道也没有;再吸两口,一样仍是什么味道也没有。还是说,这便是它们本来的味道?

    “为什么,他们不一开始就直接抓住我们呢?”我夹着一丝伤感问道,“为什么,他们要用‘种树’这种没有效率的方法呢?”

    “额……怎么解释好呢。”

    “啊,有了。就像吃肉一样。对于雨衣小人而言,直接抓住我们等于生吃,种树,等于烤熟了再吃。怎么样,这个比方能明白吗?”

    ”有点儿。“我寻思道,“是不是说,因为我们不再沉默了,他们等于没有了生火的材料,不得以才改为生吃的。”

    “哈哈哈,对,对,这么理解也没错。”冬妮心情大好,赞许道,“果然,你有很强的抽象领悟力。”

    风雪把白雾带走了,宛如帷幕拉开,展出剩下的雨衣小人们。他们正聚集在黑河两岸,弯着腰,鞠着躬,久久与河平行,脸贴河面照镜。兜帽雨衣的影子融进河里,这么一照,一比,黑河的黑色反倒显浅了,直衬出小人们的深来,像砚台里刚研好的墨。

    我绝不相信,他们是在为同伴的不幸集体哀悼。果不其然,只见摊皱在雪地上的一件雨衣——我们亲睹飘落、离我们最近的那件,刷溜一声,被吸进一兜帽洞内,消去了影踪。雨衣太轻了,雪地留不久印痕,生命最后一点遗言,很快被新的白盖覆得干干净净。也许,至少,那件雨衣还作了“电路连通”的信号。因为紧随着,在它之后,像挨挤成两排长龙的黑皮吸尘器同时开启工作般,大河最初还是河,慢慢地被吸成一条小沟,再是一条小溪,然后是浅塘,泥沼……剩下的衣服不够一人一件分,往往被好几股力撕成碎片。

    恐惧在我心里生根,使我不由自主拖步后退。我忘记了提问,冬妮亦缄默不语,但两人呼吸的频率却是出奇相近。我们一齐注视着那条已成过去的黑河,看它越发瘦小、遥远、干涸,乃至不复存在。

    是时候重新踏上正轨了,回过身,前路似梅花又似肉球的雪地印痕依然很明显,仿佛一直有人不间断地踏过,不允许积雪把地上的空洞填满。我猜在我顺着它走完之前,这条路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

    雨衣小人到底不肯放过我们,再次现身时,还不忘带来新的惊喜。他们的花洒融化成了一团团水泥,黏黏糊糊地缠附在手上,水泥表面有波纹上下轮转,最初松散无形,忽而重新凝结,塑成了一种新的形态——枪。小到手枪左轮,中有冲锋狙击,大到火箭筒加特林,款式千奇百怪,不拘一格,唯一的共同点是都装有胶囊状的蓄水容器,里面一定是默水。

    可这些难道是,玩具水枪?

    获得新武器后,雨衣小人们改变了那套自我毁灭的战术。谨慎地退到火光威胁距离之外,水枪有的架在手掌上,有的曲蹲扛在肩上,有的侧卧撑在地上。扳机啪啪扣动,墨色的箭雨鱼贯而出,像一张张密密麻麻的散点图,像一面面穿插着针刺的渔网,无视暴雪的呼啸阻拦,笔直直朝我们压过来。

    扑通一声,是我的左膝撞到了地上的雪。我伏低背脊,抬紧双手,防止冬妮摔下去。

    火圈防不住铺天盖地的攻势,雨滴大半淋到了我们的衣物上,我的鸦衣本就是黑的,无所谓。冬妮的水蓝披风和雪白围肩却蒙上了一片醒目的阴影,雨滴在上面哗哗流淌,如同美丽的衣裳在放声哭泣,新的和旧的泪痕都是黑色的。

    她凑近我的脸,似乎在观察。紫色的眸子滴溜溜的,似两颗暗沉的葡萄。我看到她瓷器般的脸孔依旧一层不染,轮廓边闪现着即逝的蜡光。想是那顶大得夸张的巫师帽的功劳,它保护了她,真是'帽不可貌相'。

    相较之下,我便没那么好运了,水珠在我脸上绽开时,就像水蛭扎在了上面。区别在于,水蛭吸的是活生生的血液,而默水吸走的却是皮肤里另一种不可视的液体,那是快乐、兴奋、满足、喜悦、幸福,一系列可以想象到的积极的情感。它们一点一点被吸走,令你无法控制面部的肌肉,变得僵硬,难以言语,无从欢笑。

    “你还好吗,感觉如何?”冬妮问道,半是关切半是好奇。

    “还行,问题……不大。”我强撑着说,嘴巴跟打了麻药一样,在她看来一定很奇怪。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想来也是,自从来到这冰天雪地里,我就一直没吃过饭。

    “哦,看来是饿了呀。”冬妮帮我将鸦衣的兜帽罩在头上,两只手却没有回到我脖间的意思。

    这是为何,难道,莫非,她是想放手,牺牲自己留在原地,让我一个人突围!

    “你想干什么?先说好,都到这一刻了,我是坚决不会放弃你了。”我焦急地说,感觉打在脸上的雨点变少了,连话语也流利了。

    冬妮扑哧一笑,“你这是陶醉进什么英雄主义里了?”她将藏在披风里的双手取出,攒成两个大小不一拳头,悬在我眼前,问道,“猜猜看,哪边打开后有东西?”

    不愧是她,多么紧急时候都能想出游戏来。我瞄了一眼,左边的拳头苹果大小,右边的橘子大小,都被棕皮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难以猜度。

    “左边这个。”我随便一猜,比起橘子,还是苹果更讨我喜欢。

    “登登登登。”冬妮哼起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前奏,同时摊开两边的谜底,我的喉咙抽动了一下。只见棕色的皮革手套中央,平躺着两颗棕色的小小松果,差不多的大小,仿佛一对双胞胎兄弟。

    “这……能吃吗?”我表示担忧,印象中,从没见人类啃过松果。风灌进来手套内,逼得松果儿辗转反侧,躁动不安。冬妮不作回答,她用左手双指一夹,将刚刚的选择送到我唇边,大有硬塞进去的气势,看样子没有我拒绝的余地。

    我狠心一口吞下,含了含,甜味在舌尖舒展开来,试探性地咬了咬,脆得酥人。

    “味道如何呀?”冬妮玩味地问,把剩下一颗松果丢进了火圈里,就像把一块骨头喂给一条小狗。

    “好吃!”我肯定道,火圈也欢欣鼓舞,大放光明,把我的脸映黄了,把上面的墨水赶走了。

    “太草率了,请具体展开形容一下。”她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

    “外面的鳞甲就像巧克力冰淇淋一样松脆、冰凉、醇香,里面的果肉就像烤红薯一样,恰到好处的温软、甜糯,顺滑。”

    我舔着舌头细细回味,身边的光芒一会儿变成静穆的古棕色,一会儿又变成暖心的橙黄色,兴许它也在分享自己的味蕾吧。舌思荡漾之际,火圈突然膨胀,鼓成一个巨大圆球,将我和冬妮笼罩其中。由天空往大地俯视,那是一朵艳红宛若燃烧的向日葵花苞,对外,把荒原的风雪、雨衣小人的箭雨、寂寥的夜色、一切的一切,像断头台的铁刀乍落一般,无情隔绝。对内,则吹出一扇高过一扇的热浪,像看不见的男孩的掌心,用力地,不由分说地揉尽衣物肌体上所残留的'泪痕',仿佛这些泪道里含着所剩无几的极幼稚的自尊,是绝不能放任其曝之荒野的存在。

    经过这一下洗礼,精神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能跑了,殊不知肉体上已至极限。此刻脚丫上紫红紫红的肿包,就是它们被冻结的痛的怒吼,是肉体活生生的抗议,使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几乎快忘却的现实——迄今为止,我一直都是光着脚在冰天雪地里徒步的。

    看到如此惨不忍睹的光景,冬妮似乎也有点意外。只见她薄唇抿成一条曲线,忽而微张,半响后,似乎下了一个重大决心说道:“你穿我的鞋吧。”

    话音刚落,两只可爱的皮鞋便从她的披风里咕咚掉了出来。那真是双顶可爱的雪地靴,表皮同样生着棕色的绒毛,和她的手套甚是搭配,颇有种成双成对的意思。

    “这不太好吧。”我面露难色。脚肿成这样,肯定会把鞋子里面弄脏。

    “没关系,我不介意。”她说。

    “我穿了你的鞋,那你自己怎么办?”我担忧地问。

    “没关系,我的体质很特别,生来就像是冰做成的,这双靴子与我而言,到底只是摆设罢了。”她叹气道,这一叹流露出很明显的伤感。“况且,残疾的腿本就比一般人的要冷,没了鞋子,也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雪上加霜’还能这么用,长见识了。我在心里嘀咕。

    “但是,尺寸什么的,肯定不合适吧。”

    “没关系,我的靴子也很特别。它们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会根据穿戴者的情况变换出合适的大小。”她说。

    “真的?”我有些兴奋,左脚抬到半空,但须弥又收了回来。“果然,还是不行。”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冬妮冷冷地说,眉间浮起少见的愠色。也难怪,我实在太磨磨唧唧,婆婆妈妈了。

    “你,你看,你是女孩,我是男孩,这,这个,不好吧。”我吞吞吐吐地说,

    她怔住了,幽蓝色的眼帘连垂好几下,感觉就像窗户外突然照进了几束奇特的光,需要她重新调整眼珠子的清晰度,以帮助她再次看清世界。

    “嗯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竟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笑得我面颊热忽忽的,左摇右偏,不知往哪里藏。

    “也没,那么好笑吧。不是挺正常的想法吗?”我试图抓住某根稻草般说道。

    “对不起,抱歉。”她揉了揉眼睛笑出的泪,似乎连之前累积的阴霾也一起揉去了。她捂着自己的额头,夸张地叹了一声,“唉——”

    她真的好喜欢叹气,也喜欢笑,我猜测,她笑和叹的次数可能不分伯仲。

    “你总是喜欢在奇怪的地方犹豫很久呢。”她说,“不用再担心啦,这双靴子送给你了,从此你就是它的主人,不必再还我了。”

    “你是认真的?”

    “嗯,认真的。请记住,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件礼物,要好好珍惜哦。”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