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与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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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自由 追逐战 避魔圈

    没有任何束缚地进行奔跑,这种感觉真的很痛快。

    到底是捉迷藏给我留下了惨痛的印象。在那座漆黑迷宫里,每一颗树木都意味着闪避与急弯,意味着喘气与眩晕;在那座漆黑迷宫里,每一个追逐的目标都是一口没有回音的深井,一个近在咫尺却又永不可抵达的终点。而现在,在清除了一切障碍的这片雪原上,所有纷繁的思绪都被拉成一条忘我的直线,双腿仿佛苏醒了自我的魂灵,在一点点夺去理性与疲惫的掌控权,誓要完成它们如夸父般的燃尽生命之灯烛的疯狂伟业。

    远处,雨衣小人们的身影越来越大,几乎在我起跑后,它们也放弃了步行,改为了跑动。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某一个点相遇,像一跟不起眼的银针和一把泰坦黑剑的相遇。也许黑剑会戏剧性地被银针截成两半,也许毫无悬念地,是银针被黑剑碾轧成粉屑。

    结局不到最后无从知晓,我只能暗暗希望是前者。

    “慢一点,这个速度会降低待会躲闪的灵活度。”

    耳畔边,是背上女孩的轻语,几缕寒息混在其中,滑过脖颈,留下安抚的痒意。她的水蓝披风在身后飞扬,把空气撕扯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迎面而来的雪片刻都没法在上面停留,无情地被甩在后头(过去)的白色荒野。

    一个人的腿,两个人的重,子弹一样的流水形姿势。我们就像一列行驶在茫茫雪地上的只剩一节车头的无轨高铁,肆意切开那些想挡道却又微不足道的冰霜与黏雪,但雪终归是雪,没法和汹涌的、“活着”的黑衣大军相提并论。

    “抱歉,我承认自己是有些过于疯狂,乃至狂傲了。”我放慢了速度,抓住呼吸留出的短暂空隙,回应刚刚的提醒。

    “没关系,我懂的,这种自由的感觉,这种唯自然之母可以接受的感觉。就像站立在高山之巅,对漫天的游云光影敞开胸怀嚎叫,就像骑着骏马驰聘在如茵如海的大草原,手中皮鞭呼啸不止,就像面朝滔天的洪浪拍岸,俯看翻滚的波涛涡漩,高唱一首千古无双的生命的赞歌,就像……”

    “喂,冷静,冷静,别乱动。”

    我阻止了她愈来愈兴奋的排比和不断摇晃的身体,后背霎时冷汗涟涟,仿佛不久前刚体验到的疯狂都被这个背上的女孩吸走了,只剩下谨慎与专注。

    “哈哈,不好意思,太激动了。”冬妮不好意思的笑道。

    “小心!”她突然叫道。一个雨衣小人已经掠到了我身前,它似乎是脱离了大部队,孤胆单刀前来。幸好我尽早调整好了状态,只一个侧身转向,稳稳地闪过,没有任何接触,那个雨衣小人被惯性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冲向后方。

    这个开头给了我莫大的信心,觉得雨衣小人们也并非不可战胜。事实上,没了黑森林的掩护,加上追逃双方的身份转变,我感觉它们的力量较之初遇时削弱了极多。当然,也有可能在捉迷藏这个游戏里,它们是单纯地属于擅长逃跑,而拙于追人抓人的类型。看它们那木讷的模样,我认为自己的猜想有巨大的正确性,信心再度倍增。

    思索之际,雨衣小人又来了,这次是两个。他们倾斜着身子,双手擎着的花洒随着忽高忽低的步伐咚咚锵锵,好像两把拉足了马力的光头强牌电锯。两个小人分别从左右两边奔来,呈60度锐角夹击的威势,显然,我和冬妮就是那个最终的锐角端点。我猛然提速前冲,盘算着只要从它们空白的中间先一步穿过去。没了端点,两个雨衣小人就只能自个交叉相撞,抑或者仍按60度角错过,继续延伸,彼此永不再见。

    “小心,左边那个有点不对劲。”冬妮紧急提醒。

    果然,左边的雨衣小人,它的橡胶靴子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平地走钢丝式的磕磕绊绊几步后,整个人重心不稳,原地忽地滑扑了出去,就像一块扁平巨石那样横压在了地上。本来这也不要紧,再起来便是,问题是它恰好挡在了右边兄弟的路线上,那位兄弟来不及刹车,恍惚间踩到地下柔软的一团同胞衣肉,脚底一滑,兜帽栽地,竟像一个大黑雪球般翻滚着朝我们袭冲来,速度之快足抵得上用鞋跑的两倍。

    我连忙急刹,再纵身往后一跳,擦球而过,刚一下惊险的呀,让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反应能力。

    “小心,还没完。”冬妮再次提醒。

    我猛地望去,那个躺下的还没起来,其他的还在后面,仍有一段距离,构不成威胁。

    “在哪?”我疑惑地问

    “天上!”她指着上空,音调拔高了一个台阶。

    我猛地抬头,又一个大黑雪球,这次是从天而降。花洒夹在那雨衣小人卷曲的肚子里,伸出的洒头像个滋滋滋的电光钻,墨色雨水从里面翻卷着飞溅出来,堪称天女散花。

    眼看视野就要被遮挡,我低头,曲腿,用力一蹬,瞬间的爆发力推着我火箭跃前,只遗留下一大团雪尘,在原地缓缓浮行。天上的雨衣小人就坠进这团雪尘里,不偏不倚,尘复生尘。由于选的方向比较幸运,花洒里的墨雨并没有落到我们身上,我观察到它们摊在雪地上时,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生长出小小的黑苗了,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怜悯。呵,怜悯……这念头是多么不合当下的危机呀,为了赶跑它,我向冬妮问道:

    “刚刚是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时我便后悔了,这话问得不清不楚,叫人怎么了解。但冬妮似乎明白我要问什么。

    “其实除了左右那两个外,在你后跳的瞬间,还有一个从中间冲了过来,只不过在它踩到地上的那摊前,自己先摔了个跤,变成了球球。谁能料到,地上那摊转眼间就从一个路障升级成了一个跳雪踏板,送了球球一程飞天之旅。”她抑扬顿挫地分析道,此外还补上了一句夸赞,“事物的变化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呀,哪怕是在瞬息之间,你说是不是?”

    “是呀。”我应道,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敌方现在改变了战术,七八十个雨衣小人围成了一条四分之一的圆弧线,两两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只差手指勾着手指的距离,就这么密压压朝我们平推过来。仿佛前头来的零零散散几个前锋只是炮灰,用来试探我们底牌的。难道,长得一模一样的雨衣小人们还有主帅参谋之分,会谋略变化不成?

    “瞬息之间,前方就无路可走了。”我悲观地叹道,先前巧妙脱险的兴奋骤然褪去,我开始感受到脚底传来的冻霜,以及雪点微不足道的重量。

    “没那么惨吧。”冬妮咯咯直笑,可能是没料到我会引用她的句式,反过来接话。

    事实就摆在眼前吗。往左路或右路另辟新径?不行,它们会把两端伸长成蟹爪,把我们夹紧。直接撞上过去?它们是一柄月牙铲,能把我和冬妮截成两段,但至少冬妮能从高处越过去,可惜她双腿不能行路,不然牺牲我一个人也能换来一线逃机。那就只能所幸来个180度大转弯,原路返回?这么做等于放弃前方的梅花肉球脚印,任它被时间的风雪掩埋,再也找不着。

    以上长长的一串我当然没说出口,毕竟现在是高速行驶,大强度耗氧伤器官。而且它们说出来后就是一堆废话,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过冬妮似乎一如既往地猜到我在心里捣腾些什么,自信地说:“别担心,继续朝前跑就是,敌人由我来对付。”

    她张开了挽在我脖间的右手,显出一个小小玩意,是那个装篝火的木匣子,原来她一直握在掌中。微弱的光突然从木匣缝透出来,它剧烈抖动着,隆隆隆,隆隆隆,仿佛里面正关着一个耐不住性子的祖宗。冬妮闭上眼睛,如我所期待那样,念出了魔咒:“献以《西游记》,恳请,予我们孙行者的避魔圈。”

    啪的一声,木匣顶盖好似被寒风掀开,篝火从狭小的空间蹦出,窜有十几米高,像一颗红灿灿的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闪闪发亮的尾巴。火焰流星并没有飞往宇宙,而是慢慢减速,滞空,绕了个弯儿,最后顺从了地心引力似地又飞了回来。不过它也没有认输地坠进地面,它停在了我和冬妮组合起来的身高的中间,原本火柴状的小火现在有一颗网球那么大了。它开始逆时针横向飞行,不停地以我们为中心绕圈,看起来就像一条火蛇在无时无刻追着自己的长尾巴,可惜不管怎么追,总是差那么一丢丢,一丁点。

    “这次怎么没见你扔一本书进火焰里?”我迫不及待地问。

    “在你进树塔之前,我已经投喂了一本《西游记》,当时的主要目的是加大篝火的光亮,引导你找到我的所在,至于‘避魔圈’的魔效,由于我没有念出咒语,它也就保留到了现在。”冬妮答道。

    我细细端详,火圈大体可分内外两层,内焰艳丽得像热情的红玫瑰,外焰则相反,闪烁着一层淡淡的谦虚的金光。两种亮芒在我们身上交织成了一件薄薄的暖橙色衣裳,这是一种予人以安全感的颜色,安全到足以和雨衣小人们的黑色分庭抗礼。

    “就这么冲过去?”我问。

    “对!”

    “好,就来个硬碰硬。“

    “不对。”

    “……?!”

    “我们硬,他们软,应该是硬碰软。”冬妮自信地纠正道,我无奈地叹了叹气。

    雨衣小人以剧烈的速度朝我们逼近,因为我们也以剧烈的速度朝它们逼近。

    十米…………

    六米…………

    四米…………

    嘭!!!…………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撕

    短暂的爆破声后,是一阵冲撕声,仿佛刚从烧开粥水的高压锅排气阀里喷出的水蒸气,雨衣小人们扎堆与火圈撞击的结果就是这个。它们的漆黑雨衣没有起火,但通通萎了下去,一团团白雾从兜帽里飞出,消散在空中,结局和黑树塔、黑树林并无二致。诡异的是,那些笼罩全身的雨衣却没有化成雾,而是像无主的风筝、废弃的碎纸片一样,被蒸腾的风和水汽刮飞,高高远飞,上下窜飞,四处乱飞,最终无力似的,飘飘摇摇落回到雪地面。

    后方,一大群小人脱队,争相恐后朝失去生命的雨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