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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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甲楼兰

    我差人准备了一大桶热水,融了点师傅一直让我带在身上的万能散,打算进水里泡一泡,运一运功。

    这万能散神奇,能解毒,清热,还有些养颜的效用。当初是大山爹爹为凤儿爹爹配的,可惜后来两人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大山爹爹,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现在何处,是否还记得我。

    凤儿爹爹,好久没这么叫师傅了。自从被师傅带回鬼骨门,这个称呼就被师傅禁了。我也不敢叫,怕伤他的心。

    我坐在浴桶中忆着往事,看身体暖的差不多了就试着运功,一点一点将体内的药逼了出去,大功告成时,水都没了温度。我瑟瑟发抖地从桶中起身,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打着赤脚就往床上冲。浴桶被屏风围起,我险些将屏风撞倒。冲出去两步,一个急刹,嘿,床上坐着个人。

    “咳,公子说你身体不适,让我来看看。”宋昭低着头,扭扭捏捏道,“我是从暗门进来的,那门也没法敲不是,就直接进来了,没,没想到,你,你在沐浴。”那声音最后小得跟蚊子似的。

    我噗嗤笑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他就在脸上狠亲了一口。大概是因为解了心结,此刻的心情格外舒畅,看谁都觉得特别美好。

    宋昭捂着被我亲过的地方,一脸怨怼地瞅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眶和鼻尖泛着微红,似是哭过。

    “喏,诊吧。”我在他的身旁坐下,把胳膊往他面前一伸。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脉,迷惑道:“这不都挺好么。”

    “那是自然,你家公子给我下的那点药还难不倒我。”我的语气颇为自豪。

    “你说什么?公子给你下药?”宋昭显得很是震惊,整个人都拔高了一段,又急急按上我的腕脉,仔细诊了诊,忽然低下头,面色一滞,复又抬头急切道:“不可能不可能,公子,公子怎么可能给你下药呢,不可能!”

    我没有立刻接他的话,而是走到桌前,拎起茶壶往嘴里灌茶水。方才在浴桶里泡了太久,这会儿实在口渴得不行。大灌了几口后,我道:“你家公子是个什么性子,他给我下药,自然有他的理由,只是那理由你不知道罢了。”说完,又往嘴里倒了几口。

    “胡说!”宋昭将脖子一梗,“公子怎会如此对待他心爱的女子!”

    噗——刚喝进去的茶水被我喷了一桌子。我抹了抹嘴,不以为然道:“你家公子如今身在何处,你可知晓?”

    闻言,宋昭那张小脸霎时就没了血色,逃避似低下了头,久久都不说话。

    “那你还觉得,我是他心爱的女子么?”

    他看我一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我——”只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小子,怎么搞得比我还伤心呢。

    我在桌前坐下,静静地守了他一会,待我一杯茶尽,他终于开口:“当年,师傅他老人家突然外出云游,独留我一人看守药庐,后来有几个恶人来扰,幸亏公子及时赶到将我救下。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公子是好人,他,他不会如此对你。”

    我心中一动,问:“这药可是公子让你制的?”

    他咬了咬嘴唇,使劲点了点头:“公子说,是做防身之用,让我费些心思…”

    我起身走到床边,挨着他坐下,道:“跟我说说你师傅和无情的事吧。”

    “师傅他老人家医术高明,但鲜少有人知道。公子想请师傅去无情山庄,来邀过好几回了,但师傅一直没答应。后来,师傅突然离开,只留了封手书给我,也没写归期。如今都过了五年了,还是不见师傅回来,我真的,很想他。”

    我的手轻轻按上他的肩:“那些恶人,怕也不是第一次生事吧?”

    “嗯。”他顿了下,继续道,声音很轻,语速很慢,“之前来过一回,被师傅赶走了。当时…公子也在场。”

    我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心道,他师傅的离开,还有那些恶人来扰,恐怕都和无情脱不了干系。见笼络不成,便接近他的弟子。毕竟论医术,宋昭小小年纪,常人中已无人能出其右。孩子本就依赖心强,若是从小养在身边,很快便能成为左膀右臂,且忠诚度极高。这些,宋昭心里怕是也清楚的,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只是,五年过去了也不见他师傅回来,怕是已凶多吉少。

    我伸手圈住宋昭的肩膀,与一年前相比,已不再是单薄的少年骨骼,我道:“我要说的我想你已经懂了,我晓得他一直待你很好,但我希望你别过于相信。”

    宋昭双唇紧抿,眼眶憋得通红。

    我将他搂得更紧,与他额角相贴,语重心长:“宋昭啊,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公子对你好,是因为需要你的医术,或许也有几分真心,但就他而言,真心并不是必要的东西。你若想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就要努力钻研医术,莫让他用尽你的价值。倘若有一天你想离开,就来找我,我会带你走,知道么?”

    “你会走么?”他忽然坐直了问我,满眼的泪光看得我心里生疼。

    我握住他的手,语气十分坚定:“我可以留下,也可以离开,因为决定权在我自己的手里,我不会将它交给别人。”

    宋昭点了点头,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我想帮他擦去,他倔强的将我的手拂开,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泪水不断的滴落,他便不断的擦拭,直到浸湿了半条袖子。

    我没再说话,只静静地与他并肩坐着。小时候,我也有过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弟弟,每次看到宋昭总忍不住想起。所以对宋昭,我是打心底里喜欢的。

    想到此,我不禁握紧了拳头。若他日无情敢伤他,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是夜申时刚过,我身着夜行衣在皇宫的檐壁上飞走。宋昭说,屋里那道暗门是通往皇城的,我探了探,果然是。

    我落在无情所栖的亘阳宫,戳破窗纸往里吹了点迷药,帘子后伸出的玉臂缩了回去,一番悉嗦后重归平静。

    因无情体质特殊,这点迷药于他无用。我悄悄摸进寝处,撩开帘幕。无情面朝里睡在外侧,昨日伴在他身边的女子此刻几乎不着寸缕。我用血蝠剑戳了戳他的脊背,居然毫无反应,我气极,抬脚便踹了上去。

    眼前忽然一黑,一双长满厚茧的手将我的双目牢牢遮起,接着身体一轻,再睁眼时,我已落在了亘阳宫的屋顶之上。

    啪,脚下踩落一片瓦砾,落到地上成了碎屑,没有一个宫人闻声赶来。不远处的屋檐下站着个黑影,看身形和抱剑的姿势,是邢烨无疑。

    无情此刻裹着厚厚的黑色裘绒披风,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一懵,脱口道:“你不是该在龙榻上么?”

    无情张开双臂,笑道:“可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是么。”

    “那方才那人是谁?”

    “自然是皇帝。”

    我的脑中迅速出现了一种可能性,小声道:“你这替身,是否替的有些过了。”说完,颊上一热。

    见我如此,无情的嘴角都快裂到了耳朵根。我气恼,击出一掌却被他顺势拉进了裘绒披风里。他从背后将我抱住,下巴搁进我的颈窝,我立刻绷紧身子,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在我耳边道:“千夜,从这里,你看到了什么?”

    我望向他视线的方向,那里是一片繁华的剪影,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偶尔能瞧见几点灯火,遥不可及。

    “我既是淮王,也是这瀚云的皇帝。在这里,我拥有至高的地位和绝对的权利。”

    我心中疑问更深,但没有打断他。

    “只有在这里,你才是安全的。鬼骨门势力太大,同为江湖组织,无情山庄无法护你周全。而如今,你已是我的淮王妃,更是双虹唯一的公主,拥有这样的背景,无人再敢动你。”

    在来之前,我曾对他的说辞做了各种猜想,唯独这番话是我未曾料到的。听起来,他似乎是十分在乎我的死活。

    我平静道:“我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

    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良久,他松开我,将披风解下铺在瓦砾上,拉着我一起坐下。一阵凉风袭来,我打了个喷嚏,他伸手过来抱我,我立刻用血蝠剑将他推出一剑的距离。那边屋檐下邢烨的身影动了动,无情丢了个眼神过去制止。

    “我问,你答。”我道。

    “好。”

    “不得说谎。”

    “好。”

    我在脑中捋了捋,问:“淮王是谁?”

    “秦莫徊,是我出生就拥有的身份。”

    “无情是谁?”

    “无情山庄的庄主,我的另一个身份。”

    “那瀚云帝呢?”我白他一眼。

    “瀚云帝名为秦暄,他的母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与我的母妃蓉贵妃是双生姐妹。”

    “但如今,你却是皇帝。”

    “因为我杀了他。”

    我惊愕:“杀了谁?”

    “秦暄。”

    我失语。

    他继续道:“母妃在我三岁时中毒而亡,知道当时始末的人都已被太后处死,唯独留下了我一个,她觉得我太小不成威胁,但我记下了。她将我带回她的住处,从此成了我的母妃。我没有一刻忘记这杀母之仇。秦暄与我同岁,因母亲是双生姐妹,所以我和他的长相也极为相似。七岁时,我杀了他。而与此同时,淮王因顽皮摔伤了脸,戴上了面具,从此,再无人见过淮王的真容。”

    他叙述得平静,仿佛只是一件日常琐事。

    我悟道:“所以淮王从不上朝,从不与人深交,性子古怪,为的就是不让人深究,隐藏真相。”

    “是。孩子一直在成长,容貌发生些许变化实属正常,所以,替代秦暄,并非难事。”

    我震惊的无以复加,又问:“作为母亲,太后怎会发现不了?”

    无情冷笑一声:“她自然是知道的。”

    瀚云帝即位后,太后因病一直居于深宫,看来是被软禁了起来。三岁得仇,七岁报之,无情的经历造就了今日他冷戾的人格。我虽在鬼骨门长大,但师傅疼我,同门亲厚,与他相比,我反倒成了活得平和的那个。

    “你一直想与双虹联姻,巩固瀚云的地位,但蔺后拒绝了你。于是,你利用无情山庄的势力查到了我。你将我救下,动之以情,而后送我入双虹,让我代替蔺虹娇嫁于你。你花了三年时间筹谋,如今,一切已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此刻,我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这些年,他对我的心意真真假假,我从未看透,如今我明白了,他对我好,只因我有巨大的利用价值。思及此,我不再犹豫。

    “不如,我们来谈一笔生意。”我微笑。

    “生意?”他面上带着玩味。

    “你本可以将你是瀚云帝的事提前告诉我,但你没有,为的就是要在喜宴那日得到我真实的反应,让众人对你我的关系有所猜测,我说的可对?”

    无情的眼中似有火苗攒动。

    “你在酒中下药,原因有二,一是怕我脱离你的掌控,二是可趁机作出暧昧之举,加深旁人对你我的误会,我说的可有错?”

    他依旧平静,道:“你一向聪慧,我知道这些瞒不了你。”

    我下颌微抬,语气中多了几分漠然:“淮王虽不参政,但在外人看来,一个王爷的存在于帝王而言始终都是威胁。此次联姻,瀚云帝并未因之前双虹的拒绝而迁怒淮王,反而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众人皆以为,淮王与皇帝已站在了一条阵线中,这才有了那日淮王府的门庭若市,而你却突然出现,硬生生在二人间划出了一条罅隙。无情,你如此费尽心思,是故意露出破绽,好引蛇出洞吧。”

    此时,旭日初升,映入他的眼中,将他的双眸烤出一片火色。

    我将身子完全转向他,直直盯入他的眼底,道:“你对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我曾想过离开,但理智告诉我,这并不是我最好的选择。昨晚我想了很久,我确信,你欲成事,其中必有对我的安排。你清楚我的个性,我不要被安排,我要对整件事的掌控。”我顿了顿,语气更为坚定,“无情,我要知道你全部的打算,而我会尽我所能的帮你完成,这就是我所谓的生意。在这段关系中,我不接受任何原由的欺骗。你可能接受?”

    “既是生意,总该有报酬,你想要什么?”手上一热,竟是无情拉起了我的手。

    我一把将手抽了回来,冷道:“在谈报酬之前,不如先来聊聊你的打算。”

    我以为他会被我激怒,不想此刻他却是一脸宠溺的看着我,那眼中燃着绚烂的星火,仿佛将被白昼吞噬的星辰悉数都吸了进去,他自信一笑,掷地有声:“我是这瀚云的王,但我不愿只当这瀚云的王。瑶洲大陆五千多年,无数朝代更迭,却从未有一人能统治这世界。而我将会成为这第一人,这便是我的打算。”

    短短数语,在常人耳里,乃是妄言,毕竟自开天辟地以来,瑶洲大陆从未有过被统一的时代。但此刻,我的心里竟没有一丝怀疑,也许是因为足够了解他,仿佛这本就是他会说的话,他会做的事。

    “但瀚云要乱,你这一统天下的梦,做得似乎早了点。”我道。

    无情赞许地看我一眼,道:“风雨欲来,当以安内为先。”

    我向他凑近一些:“可有计划?”

    他亦凑向我:“下月瀚云帝生辰,我会在宫中设宴,你和淮王都要参加。”

    “哦——你要我做什么?”

    他猛地凑近我,那张俊逸的脸庞瞬间离我只有咫尺,后脑被他死死按住,仿佛下一秒那日沙尘中的一幕就要重演,我按乃住心中慌乱,只听他道:“我要你,红,杏,出,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