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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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以夷制夷

    要去括苍,还得不让无情知道,这件事有一定难度。我让邢烨带了封手书进宫,说要回乡祭祖,需离开几日。这本就是我瞎编的缘由,可无情让邢烨带了封回信给我,上述仅一字,好。抬头看一眼此时的邢烨,神色极其复杂,几度欲言,几度又止。我心里好笑,只因我晓得他想问甚。

    近日宫里有消息说,瀚云帝身体抱恙,连早朝都缩短了时间,有时听奏听到一半,忽然离席去往别处,一天之中要折腾好几回,人都消瘦了不少。

    我对邢烨挤了个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不过是颗莲子,还有宋昭在,无甚大碍。”

    邢烨气急:“果然是你!”

    那日从宫里回来后,我让淮王带我去了河边,然后下河摸了颗莲子。无情虽耐毒,却唯独不耐莲子。这事儿只有我和邢烨还有宋昭这三人知道。昨日无情喝的那壶茶里,我放了一丁点儿莲子熬出的汤水,因用量微小,所以无情也没尝出来,估计这会儿泻得正欢,哪里还有空管我回的是哪个乡,祭的是什么祖。想到此我把脖子一昂,谁让他坑我在先,江湖人眦睚必报,这点我得让他拎清楚。

    出发当日,因宋昭还需留在宫里照料无情,我和邢烨便相约于城外十里的驿站碰面,之后再一起前往括苍。到了那边,烈辛会派人前来接应。我们雇了一辆马车,方便谈事儿,车夫是无情山庄的人,车技非凡,一路上走的稳稳当当,我从车窗伸头出去多瞧了他几眼,哟,这不是那个断指没被接上的阿忠么?

    我问,手如何了。

    他举起已五指健全的手,答,已经能动了,不久便能恢复以往。

    我咋舌,原来宋小弟的医术精进了不少。

    缩头回车内,我接着方才的话茬道:“所以,你们是借人之手送了一座铁矿给括苍的太子?”

    邢烨又从腰间拿出几锭碎银和铜板放到桌上:“还有一座金矿和铜矿。”

    “这在括苍可都是稀罕之物。”我思索一下,道,“你们这是要太子反么?”

    邢烨目光炯炯:“公子正是做的这番打算。”

    括苍王室乃滕氏,太子滕逸据说是个挺争气的孩子,在一众王子间脱颖而出,十一岁便受了封号“靖彧”,成为了一国的储君。文韬武略,英俊潇洒,堪称男子之典范,女子之向往。但闻其十五岁便纳了两个侧妃,如今加上太子妃和一干通房丫头,怕是在女色方面跟他爹不相伯仲。

    靖彧太子在朝中势力稳固,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自他的母亲,王后阎氏。阎氏在括苍是个极其古老的族群,根基庞大。其族首,王后的父亲阎古,更是三朝元老。阎氏子孙遍布军中朝野,即便要说这括苍王朝其实姓阎,也毫不为过。能让一个族群的势力发展至此,这在其他国中我从未见过,也不知老括苍王有何防御之策。

    我疑道:“括苍王专政几十年,皆是以暴制暴的气势,在民众之中名声并不好,也不乏有不服之人,可太子毕竟是太子,王位已是囊中物,何须做那谋反之事。”

    邢烨一脸得意,道:“括苍王荒淫无度,只宠爱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阎后自幼入宫,如今已快五十,据说已许久没有迎过圣驾。靖彧太子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与阎家同仇敌忾。况且,荃妃正受宠,她的两位王子可都是太子的威胁。”

    我眯他一眼:“你们可真是消息灵通,连人家的闺房之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邢烨脸上立刻一红:“你,我,这...”噎得字不成句。

    我憋着笑,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我道:“你们可有查过,阎后有几个孩子?”

    邢烨一改方才支吾的神态,正色道:“四个。”又补上一句,“但其中三个都已在幼年夭折。”

    我冷笑一声:“王室的孩子还真是难养活。”脑中瞬间清明,我看向邢烨,“这样看来,太子谋反倒不是不可能,但其目的却非为了王位,而是为了族群的利益。”邢烨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我继续道,“滕氏声望匮乏,推翻旧王改立新制,阎氏执政才是众望所归。十九年前你家公子送了荃妃入宫,想必为的就是布下今日的局势。他向来不做无胜算之事,看来,方才倒是我多虑了。”

    邢烨将手往胸前一插,挺起了脊背:“公子向来高瞻远瞩。”

    嗯,简直高瞻远瞩得不似个人,我心道。有哪个七岁娃儿能有他那般心思,每每想到此我都觉得十分骇人。

    我摸了颗银子到手中,举在眼前:“说说这次你从烈辛那儿得来的消息吧。”

    邢烨一把抢了回去,生怕我把他的银子吞了似的,连同桌上的都收进了钱袋里。他将钱袋揣进兜里,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进我的手中,道:“近日来,荃妃身边的宫女太监接连染上疾病,或死或被隔离了大半。烈公子查过,这事儿和太子脱不了干系。荃妃眼下十分慌张,就写了封手书要烈公子带给公子。”

    我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问:“荃妃可知晓无情就是瀚云帝?”

    邢烨答:“并不知晓。”

    “所以,她只当自己是个给山庄提供信息的探子。”

    “不错。”

    听到此,我隐隐已有了猜测:“很明显,太子是在警告荃妃,但是谁先惹了谁,这还不好说。我们还需进一步查清状况,对症下药。”

    “姑娘说的是。”难得邢烨居然没有驳我,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我将他打量了几个上下,他将自己的脸摸了摸,道:“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我点头:“嗯”。

    “什么东西?”他又摸了摸。

    我答:“真诚。”

    他白我一眼,扭头做起了别的事情。

    我们扮作商贩,途经双虹,历经七天七夜,终于抵达了括苍的帝都,白城。括苍不大,所以这白城也不大,人口不过百万,因是在天子脚下,所以还算富荣。现在正值晌午,集市热闹非凡,四处都是摊贩的吆喝声。

    我撩起车窗的帘布四处张望,发现集市中卖的尽是动物的皮毛齿骨,偶见蔬果摊子,却是一副无人问津的模样。女子的脂粉铺和衣料店基本同栖而设,但脂粉品目占比极小,只有一小张桌上叠放了一些,大多是加了皮草装饰的成衣,轰轰烈烈好几排挂在店厅里头,厚厚鼓鼓颇有气势。

    据说,因括苍地处北方内陆,四季干冷,夏季还有风沙,冬季有冰雹,所以人们的衣住多以保暖防风为主。这里的人皮肤干燥易红,难以上妆,久而久之,女子对胭脂水粉也就失了兴趣,除非遇上大庆之日,否则脂粉铺几乎无人光顾。也因这样的气候,蔬果难以生长,慢慢的,括苍人都变得偏爱肉食。蔬果价格逐渐高腾,如今已成了富家子弟才吃得起的食物。

    我们在城中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又叫了点小菜喂饱肚子。

    “公子。”坐在我对面的小倌儿叫我,是烈辛派来接应我们的人,与宋昭差不多年纪,生得矮胖矮胖的,叫石头。此刻我化身翩翩儿郎,一身青衣坐在邢烨身边,对外则称我们是兄弟二人,前来探望旧友。

    石头道:“最近老泉家好些人感染了风寒,等下去探望的时候公子务必小心。”

    我道:“怎么这么突然,什么时候染上的病,大夫看过了吗?”

    石头道:“好像是这个月初五,去庙里祭拜之后就开始了,大夫已经看过好几个了,都说是风寒之症,开了方子。”

    我问:“老泉家那些个亲眷近日可有去看过?”

    石头答:“有个老爷子倒是来过两三回,但看到这病情愈加严重也就避而不见了,只差人送了些补药。”

    我接着问:“那些个堂兄弟呢,早些年我还在这儿的时候,总看到他们一块儿爬树来着,感情好得很。”

    石头叹了口气:“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好老泉家那两个儿子没染上这怪病,前两天已经被送到乡下去了。”

    我又问:“话说这庙里祭神是怎么回事儿,这月初五可不是什么祭神的好日子。”

    石头少年老成地摇了摇头,头上那顶帽子尖尖的小揪揪晃了晃,道:“还不是一个贪字。最近老泉家乡下的村里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哦,据说是哪个堂兄弟去山里挖山药的时候挖出来的,卖了不少钱,于是这老泉家也动心思了,就想让那庙里的老僧给算算,还有哪里是风水宝地,怎料想竟算出了一家的毛病。”

    我算是明白了,原来荃妃竟要打太子那些矿产的主意。估计是在庙里和探子接应时被下了毒。括苍王如今也不理睬她们,于是她就把两个儿子以隔离为由送了出去。

    “唉——”我也长叹一声,道:“行吧,等下带我去买些人参灵芝什么的,去探病两手空空总是不好的。”

    石头向我一礼:“是。”

    此次本来宋昭也要跟来,只因要给烈辛送药,所以这也成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吃过午饭,石头带着我们左拐右拐进了一个隐蔽的胡同,里面有间不起眼的草屋,闪身进去后发现烈辛已在里面,此刻正一个人坐在炕上,小媳妇似的叠着衣服。

    我噗嗤一笑,烈辛循声望来,看到我愣了愣。石头从我和邢烨中间的缝隙里挤了出来,挤的太急,帽子几乎半脱下来,头顶的小揪揪耷拉到了脸上,把整张小脸遮起了一半。他赶紧将帽子重新套好,像模像样的对烈辛一拱手,道:“公子,瀚云的贵客我给您接来了。”说完便工整地站到了一边。

    烈辛嗯了一声,对着邢烨道:“老邢,你身边这位是?”

    “老邢,告诉他我是谁。”我顺着烈辛的称呼道。

    老邢瞥我一眼,那头烈辛接着道:“等等,这声音听着耳熟。”

    我走到他跟前,哈哈一笑:“换身衣服你就认不出了么,眼神差了点啊。”

    烈辛恍然大悟,起身道:“姑娘要真是男儿身,必定活得比我和莫徊还要风光。”而后对着我肩上就是一巴掌。

    我俩同时哎哟一声,我揉着肩膀刚想怼他两句,后边的邢烨已大步跨了过来,一边将他拉到泥炕上,一边斥责:“你这肩伤才刚好一点,告诉你不能使力,怎的又不听话。”

    烈辛疼得龇牙咧嘴:“哎,这不是忘了嘛,嘿嘿,嘿嘿嘿嘿。”

    “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烈辛用眼角指指我:“这,这不好吧?”

    邢烨顺着他的眼神看我一眼,好像觉得的确不合礼数,脸上露出难色。我赶紧摆手道:“就当我不存在,你们继续。”说完,拉着石头一同转身背对着俩人。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我小声问石头:“哎,这俩人,一直这样么?”

    石头虽和宋昭同岁,却是矮了我大半截,他抬头看我一脸迷茫,道:“怎样?”

    “关系好呀。”

    “也不能算好吧,他们也经常吵架,打几个来回什么的。”

    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石头接着道:“不过姑娘,为啥我也要背过身子呀?”

    我道:“你要陪我聊天啊。”

    石头乖乖道:“哦,那姑娘想聊什么?”

    “我还没想到。”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