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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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来者不善

    我想等荃妃的病无碍了再离开,便想着多逗留几日。回到药膳所,那里的人都对我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去到寝处,发觉被子枕头都被扔进了废弃许久的柴房。我面上装得委屈,心里却是一喜,不用和他人睡在一处,也免得穿帮。

    晚上降了温,这屋子四面透风,我抱着一条单薄的棉被缩在墙角。本想用这屋里的陈年柴火搞个小火堆出来取暖,但又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咬咬牙作了罢,不知不觉也打起了瞌睡,隐约梦到当初还在鬼骨门的时候,每每犯了错,师傅都要把我丢进冰窖里冻上几日几夜,好在我结实,愣是给熬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我又回到了碎脊山的小草屋。梦到了凤儿爹爹,大山爹爹,还有弟弟闯闯。睁开眼,惺忪间竟能从眼前破旧的柴房中看出些当年的味道,我笑了笑,将被子裹紧,闭上眼继续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中。

    凤儿爹爹虽疼我,但发起火来着实厉害,好在每次都有大山爹爹给挡着。记得有一次,我拔了大山爹爹种的药草,凤儿爹爹一巴掌就要落下来,是大山爹爹硬生生接了那一掌,脸上立刻出了个五指红印,看得我心惊胆战。凤儿爹爹果然无心再训斥我,拉着大山爹爹进了里屋上药,我便拉着闯闯庆祝自己逃出生天。闯闯跟我一样,也是捡来的孩子,只不过,我是凤儿爹爹捡的,他是大山爹爹捡的。闯闯刚来我们家时还是个婴孩,到了三岁还不太会说话,总是拖着一条鼻涕虫呆呆地跟着我,也不似其他孩童那般爱哭爱闹,所以欺负他也算是我的乐趣之一。可惜到了闯闯四岁的时候,我就被师傅带进了鬼骨门,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是不是还老被人欺负。

    忽然,身上被什么东西砸中。我被痛醒,睁眼一看,竟已到了宫人们起床的时辰。药膳所的嬷嬷不敢进屋,就从窗外丢了几块鸡蛋大小的石头进来,算是叫我起床。

    梳洗完毕到了煎药处,眼前的景象让我一怔,入眼就是这烟雾缭绕的药房,负责煎药的小司一边捂着口鼻咳嗽,一边穿梭其中,不断有新的方子被送进来,小司们各个自顾不暇。太医自门口经过,我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便没有搭话,转身拉住一个正要进屋的小司官,问:“这位小哥,这是发生什么了?怎么大伙儿忙成这样?”

    小司官看是我,立刻蹦出一丈远,嫌弃道:“发生什么?还不是你给惹的。”

    “我?”

    “你那位再生父母,如今在沉浮宫里折腾呢,变着法子称病,本来和咱们王上约好的谈和,硬是给延了日子。王上气得不清,也病上了。真病假病一起来,太医大人脑子都快想秃了。”

    “聊什么呢,快进来帮忙!”房里传来喝斥声,小司官转眼便消失在了烟雾中。

    沉浮宫里的那位,说的该是昨日遇见的双虹来使。可,再生父母?我随手选的小宫女居然有这样的故事?而这样的故事无情山庄居然没有告诉我!莫不是此事无情山庄并不知晓?无情山庄也有不知晓的事么?

    我在脑中飞快地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正想着,房里伸出一双拿着托盘的手,往我的手里一放,方才的小司官露出脸来,此刻已是满脸炉灰,几乎变了个人种。他道:“这是荃妃娘娘的药,赶紧送去吧,别误了服药的时辰。”

    我应了声好,若有所思地往倾荃宫走去,再过两个路口,便是倾荃宫的后门。

    耳边传来暗器破风而来的微弱声响。我压制住闪躲的本能,装作被绊倒,身体迅速向前踉跄几步,另一侧,眼角扫到树干上插入的一片树叶,入木三分。

    我自言自语道:“怎么这儿有个小坑呀,害我差点摔了,等下得让人来看看,摔了娘娘就糟了。”我继续前行,忽然转弯处闪出一个身影,差点将我的托盘撞翻。

    只听那人冷道:“你倒是会躲。”

    我心里警觉,装作宫女卑微的模样,跪下直呼罪过,隙间又瞥见那枚垂落腰间的铜牌,居然是那名双虹使者追到了这里。看来,小司官所言不虚,他们之间确有关系。

    “罪过?”那人冷笑一声,伸手勾起我的下巴。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有几分熟悉之感,但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他笑中带怒,道:“才三年不见,就连我都认不出了么,的确是罪过,且是罪该万死。”

    他那声“罪该万死”说得狠绝,倒让我瞬间理解了这两人的关系。那人收了手,背于身后:“这药是送去倾荃宫的?”

    “是。”我点了点头,诚惶诚恐。

    他端起药碗闻了闻,又放了回去:“以后这种惹人注意的差事少接,当个不起眼的奴才,才方便行事。”

    我乖顺道:“是。”

    “括苍各府司可有何动静?”

    我面露难色:“倒是也没什么动静,只是听闻靖彧太子近日时常出城,但奴婢身份低微,实在没法子打听清楚。”

    那人看看我,淡淡道:“让你当个不起眼的奴才,可不是为了打听这样的皮毛。”

    我赶紧道:“奴婢知错。”

    “继续盯紧阎家,及时上报。”

    “是。”我俯下身子一礼,再抬头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几日后,荃妃的病终于得以痊愈,而那边,双虹与括苍的谈和也顺利结束。虽不知两国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但就面上而言,瑶州大陆短期内将趋于平静。而瀚云作为双虹的姻亲国,也绝不会置身事外。果然,邢烨传来消息,双虹将出使瀚云,共商大计。因淮王妃本就是双虹之人,所以顺理成章的,淮王便成了接待使臣的不二人选。而我,则必须在双虹使臣抵达瀚云前,先行回到淮王府。

    是夜,我与接应之人一起,将那名宫女的尸体投入了药膳所的井里。尸体一直被冰冻着,丝毫没有腐烂,可以很好的模糊死亡的时日。

    石头在客栈为我保留了房间,我从窗户翻进去,摸黑给自己倒了杯水,水还温着,我不禁在心里赞了一番石头的细心。正打算点起油灯收拾行囊,一转头,只见角落里坐了个黑影。那身形十分熟悉,我心里咯噔一下,故作平静道:“你来了。喝茶么?”说完立刻想剪了自己的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窗外投进一片微弱的月光,落在我的身上,照亮了一小片面前的虚空。一双穿了夜行靴的脚先踏了进来,然后是那身蛇皮纹路的黑色夜行服,从黑暗中钻出一张光影分明的脸,他道:“你的茶,我可不敢喝。”他笑得瘆人,我有些招架不住,心虚地移开眼,视线落在他手中发亮的绳索上,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他张开双臂将我圈在他和桌子之间,几乎要和我前额相贴,道:“我倒不知,原来你是括苍人。”

    我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赔笑道:“我也才知,原来我是括苍人。”我往后靠了靠,他便又压近几分,我将身子一缩,从他的腋下飞快地钻了出去。身上一紧,低头一看,是绳索上了身,下一刻,我被一股狠力拽了过去,抬头看到他滚动的喉结,我立刻绷紧了神经一动不敢动。

    “这会儿倒是乖了。”他捧着我的后脑勺将我按入胸口,摸着我头上的毛仿佛我是只宠物。

    “你这锁骨鞭可是厉害的东西,动一动就可让我全身骨骼尽碎,我怎能不乖呢。”我带着半分嘲讽道。

    他笑,胸口震得我全身都发麻。我嘟囔一句:“我就不信你不知晓我要来括苍。”

    果然,他道:“我当然知晓。”

    “那你这般生气又是做甚?”

    “谁说我在生气。”

    “你还不是生气?”我欲抬头,他又一掌将我按了回去。我只好枕着他的胸口继续道:“再说了,你一个皇帝,就这样潜进他人的地盘,是不是太轻敌了些。”

    他随随便便应了个“嗯”。

    我继续道:“这白城离瀚云帝都就算日夜兼程也起码要跑上七八日,你这一走,皇城里头大半个月见不到你不说,万一掀起个腥风血雨,你赶都赶不回去。”他没搭话,也不知在想什么,我说到了兴头上,便又加了一句,“你向来思虑周全,怎的这次就冲动了。”

    一双手忽然将我抱紧,肩头搁着他的脑袋,他把脑门儿贴在我的颈窝里,闷着声音道:“是啊,都大半个月了,你却不知要捎封信回来。若不是让邢烨跟着,你是生是死我都无从得知。”那语气竟是十分的委屈。

    我身上又是一阵发麻,但碍于锁骨鞭加身不能动弹,只得硬着头皮讨好:“我这不是寻思,你无情山庄无所不能么,到处都是眼线,我与其花心思给你送信,不如将所有精力都用在办事儿上,早日办完早日回家,你看,这不更好么,你说是吧。”

    他呵呵笑两声,起身一把将我拎上了桌子,双手撑着桌面依旧是将我圈在怀中的姿势,只是这次视线比我稍低些。我微微低头与他相望,今夜月色独好,眼前这双黑眸被衬得格外透亮,毫无平日的凌厉不说,仔细一瞧,竟还能瞧出些诱人的色泽。

    “你似乎,对我有所误解。”他道,口中吐着热气,若有似无地撩拨我面上的汗毛。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却因身上的锁骨鞭收紧硬逼着自己僵在原地,我尴尬地咳一声,拖着长调虚回道:啊…?

    他忽然双手一收站直了身子,整个人立刻比我高出了一大截,他道:“我记得你说,要与我做生意,既是要与我做生意,就必须遵守我定下的规矩,但看你这几日的言行,显然是不懂规矩。不如现在我就将规矩说上一说,你仔细听上一听,可好。”

    我能说不好么?于是我说:“好。”

    他脸上皮肉笑一下,又将我身上的鞭子扯一下,我慌忙往前凑去,免得身上的绳索越收越紧。他看我狼狈面上笑意瞬间就进了眼底,道:“我的规矩很简单,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我身在何处,千夜,你做的每一件事,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要让我知道。”

    我就知道...

    “你了解我的性子,我要的是对整件事的掌控,而非被支配。”

    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所以,以后宋昭就跟着你,你的行踪,他会一五一十地讲于我听。明白了?”

    嗯?这个走势和我想的有些出入,但可以接受,于是我立刻点了点头,一脸乖巧道:“明白!”心里巴不得赶紧结束这个一边倒的局面,催道:“那快把我松开吧,我们得快些赶路。”

    无情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不用,我们不回瀚云。”

    我一懵:“可邢烨不是说,那双虹使臣...”

    “双虹的人要见,只是不在瀚云。”

    我脑中一转,试探道:“看来你来这儿,也不全是为了带我回去吧。”

    他道:“错!我来此,就是为了带你回去。走吧,别误了时辰。”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

    我还坐在桌上犹如一块五花大绑的熏肉,赶紧叫住他:“哎,那你先帮我解开啊!”

    他从门口面无表情地将我打量几圈,利索地回了两个字:“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