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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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宵旰之才

    眼前竟是那个黑漆漆的牢房,高窗,月光,凉风徐徐,一如先前的噩梦。

    我坐在枯黄的草垛上,低头便是那双被包扎得很好的断腿。

    我伸手按了按断腿的切口,一点痛觉都没有。又在身上乱摸一气,仍旧是那个柔弱无骨的手感,实实在在的存在,却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我莫不是又在发梦?

    我站着发梦?

    我在这个节骨眼上也能发梦么?!

    “出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与我极为相似的音色,几乎让我以为是我自己在说话。而这次却带着和第一次截然不同的情感,没有先前的小心翼翼,有些激动,带着颤抖,还有一种,高傲的口吻。

    我将手放在喉间。

    “你是谁?”我道。

    “你快出去!”喉中震动,显然,这个声音也出自这副躯体,并非在我脑中响起。

    我放下手,又问:“你可知,发生了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不多时,手背一凉,我用手轻触脸颊,竟是一滴泪从眼中滴落。胸口揪着痛,那种痛和利剑穿胸不同,能蔓延到整个身体,浸入思维,让我能感同身受。

    “你们还要从我这里夺走什么才满意?”她又开口了,声音更加颤抖,仿佛正用尽力气压抑着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倾泻而出的悲伤情绪。

    我整个人哭得抽泣不止,我无法控制这种情感的宣泄,这种感觉很奇妙,所有感官都在可控和失控间反复游走。

    尝试了几次,我终于能用自己的口吻回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如果这是你的身体,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为何我会在这里。”

    她瞬间便把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夺了过去,哭着道,说得磕磕巴巴:“你,你骗人,你们,你们为何,要,如此对我,呜呜呜呜。”

    她哭得像个孩子,我心里竟生出一丝心疼。

    换做平时,我定会将所有信息搜罗起来,分析几个来回,做多方猜测,但眼前发生的一切过于匪夷所思,我实在无从下手。

    我只能沉默,等着她也冷静下来。

    她哭了很久,久到我将与无情重逢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又在心里都捋了一遍。见她有停下的势头,我道——

    “醒啦?”

    是宋昭的声音。

    眼前豁然一亮,我使劲闭了下眼,凝神一看,发现自己正趴在淮王寝帐的软褥上。

    “有力气说梦话,看来恢复得还不错。”宋昭走了过来。

    梦话?

    就在方才,我刚要问上一句,你可知你身在何处,神识便被拉了回来。

    “把手给我。”宋昭在床沿坐下,手指按上我的腕脉。

    我道:“是你把我找回来的?”

    宋昭诊了一会儿,才接着我的问话回道:“是公子派人找你回来的。也好在是公子的人把你找回来,要是被双虹的人抬了去,都不知要怎样把你换出来。”

    我哦了一声,问:“我的伤如何?”

    宋昭淡淡道:“无大碍。”

    我惊诧:“无大碍?”

    黑狮尾巴那一下力大无穷,我当下自查的结果,可是骨头碎裂脏腑受损,能活着已算奇迹,怎会没有大碍。可又看宋昭那一脸淡定的模样,这小子向来藏不住心思,他若说我无事,那应该,也不会是假。

    “你忍着点,我给你的伤口敷药。”宋昭从药箱里取出纱料,又从一个石臼里取出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涂在上面。

    我闻着味儿呛鼻,便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宋昭揭开我身上盖着的褥子,道了句,咦。

    “怎么了?”

    “怎么方才没见着这个印记?”

    “什么印记?”我问。

    “看着像藤蔓,浅朱的颜色,还挺好看。”

    藤蔓?我从未听师傅提起过,我背上有什么胎记。

    “不是旧伤的刀口吧,那种伤疤弯弯扭扭的,是有些像藤蔓。”我道,“你拿张纸拓下来,我瞅瞅。”

    宋昭应了一声,先帮我处理好伤口,将一张纸放在我的肩胛处,用沾了水的毛笔将那印记描了下来,再往上撒了些褐色的药粉,一抖,只留下水印的部分粘了粉末。他将纸递给我,我接过一看,确是藤蔓的形状,轮廓清晰,仿佛是刺上去的纹样。

    “你说刚才没见有这个印记,是何意思?”我将纸放在枕边,调整了下姿势,问道。

    “就是接你回来的时候,不是帮你清洗伤口来着么,那时候没见着有这个印记呢。”

    “唔……莫不是后来长的?”我随口道。

    “怎么可能。”宋昭专心帮我敷药,便也随口接了一句。“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煎药。”

    “嗯。”

    没再多想,我两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床边的躺椅上坐着个人,手里捧着本书,看得入迷的样子。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掩口打了个呵欠,转眼才发现我在看他。他身子一顿,显然没料到我已经醒了。

    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你怎么还不去睡。”

    “睡不着。”他看了一眼我床头那张纸,道,“这是什么?”

    我没想深究,便敷衍一句:“没什么,画着玩儿的。”背上的伤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我爬坐起来,靠进一堆软枕里,道:“跟我说说今日发生的事儿呗。”

    淮王看向我,语调是难得的柔软:“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就从蔺鸿阳出现开始吧。”

    据淮王所言,蔺鸿阳出现在营地时,是只身一人,没有打伞,身上落了厚雪,鞋子上也糊了厚泥,应是长途跋涉而来。他简单问了几句,便说要进帐子里去。众人都拦着,他没有出言反驳,只默默捡了盏油灯,交代说一炷半香后再将帐子凿开,多拿些担架毛毯在外候着,并且要提前通知伤病营做好伤员的接入准备,说完这些,便从帐上的裂缝中钻了进去。由始至终,皆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他的影响下,众人的情绪逐渐得到平复,行动也变得迅速,井然有序起来。而一炷半香后,当将士们再次见到黑狮时,那将两位帝后困于帐中近一个时辰的庞然大物,已然成了一堆死肉。

    “听起来,这蔺鸿阳确实有些领导才能。”

    “何止有些才能,在我看来,他是有帝王之才的人,若不是身体原因,如今双虹的储君绝不会是蔺鸿祈。”淮王道。

    “难得听你对人有如此高的评价。”

    淮王斜我一眼,没有说话。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我下意识朝那边望了望,淮王道:“你睡着的时候,他来看过,后来有些事,被叫走了。”

    我一愣,遂笑道:“我只是担心若有人进来,该如何解释我现在的惨状。”此刻的王妃蓬头垢面,面色苍白,有气无力,承接前文来看,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王妃醉酒在先,又受了惊吓,按照这个设定,你如今的状态很合理。况且,我已派人通报过,所以今日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我看他一本正经的解释,不禁扑哧一笑。他透过面具睨我一眼:“你笑什么?”

    “笑你越发有你家公子做事的风格了。”

    他听了眼睫一沉,面上没什么反应,转头抓起书本,又自顾地看了起来。

    我见他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也干脆将身子向下一缩,蒙头睡起大觉来。

    “你可真是铁打的身子啊。”这是第二日宋昭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只因前日还怏怏卧床的我,今日已经下地了。我说是我自己穿的衣服,背上的伤也没那么痛了,宋昭张大了嘴瞪了我好一会儿,将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才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其实我自己也挺纳闷,怎么以前没见伤好得这么快过,无论轻伤重伤,总得在师父怀里哼哼唧唧个几日才肯下床,当然也不是真下不了床,只是想趁机怀念一把师父还是爹爹的日子。但我自觉此次伤得还是重的,却只经一晚便好得差不多了,不得不说,着实神奇。

    “这就是江湖儿女的实力,总算让你见着了吧。”我对着宋昭,下巴一昂。

    “切。”宋昭果然要跟我杠,“有些伤吧,它看着重,其实几服药下去就好了,有些伤看着轻吧,但怎么都治不好。”他的眼珠朝我一转,“你自己可小心着点。”

    “乌鸦嘴。”我拾起地上的鞋就朝宋昭丢去,“砰”却稳稳落进了正要进门的无情的怀里。

    宋昭立刻装模作样地喊了声公子,做了个揖便退到一边。

    无情面无表情地瞅了眼怀里的鞋,踱过来递到我手里,淡淡道:“昨夜宋昭来报信,说你的伤已经无碍,我还不信。看来那黑狮果然只是头山兽,也亏得是你命大。”

    我听出他话中带着几分责备,故意佯装不觉道:“所以那蔺二皇子的话,你是信了?”

    “为何不信?”他反问一句。“他说不是便不是,横竖这神兽也没人亲眼见过,我分不出来,你分得出来么?”

    在他说话间,我已穿好了鞋,再伸手去拿榻上的外袍,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伸了过来,先我一步拿起袍子,我任他给我穿上,抬头瞅见他下巴上正往外冒的胡茬,还有那紧抿的唇弧,不禁试探道:“可我总觉得黑狮一事与括苍有关。”

    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俯下身来与我相视,沉道:“即便是与括苍有关,昨晚你也不应该冒那样的险。”

    我没有立刻接话,只因那双紧紧盯着我的墨色眸子中,此刻似乎浮动着些真怒。

    他有何可怒的?

    我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想了一圈,也没觉得哪里不妥,便也冷下脸来,道:“自从进了这黑狮林,我们看到和听到的都似乎意有所指,而昨夜之事最大的受益人是谁,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要控制一头发狂的野兽绝非一朝一夕,或一人便可办到,所以我猜,这是个布置已久的局。”我顿了一下,“只是我没想到,你堂堂无情山庄的庄主,瀚云的帝王,竟会甘愿入局,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