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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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玲珑之人

    接下来我要做的,便是要让黑狮远离所有人。

    我揪住它颈上的鬃毛,尝试控制它迈步的方向,黑狮狂啸着扭动身体,不断转头想要将我咬下去,我下盘收紧,腰腹施力,整个上半身犹如随风而摆的竹节,很好的化解了黑狮的蛮力。余光瞥见帐壁上跃动的巨大黑影,再配上众人一惊一乍的呼声,居然生出一种大型皮影戏的滑稽之感。我心里略有松懈,以为已控制住了局势,想趁这势头将黑狮引到帐外,可下一刻,后背砰的一声,我的脑袋一轰,大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糟糕,我忘了黑狮有一条能杀人的尾巴。

    我卯足一口气,没让自己立刻倒下,抓紧手下的长毛,抽调出几分真气,推到腹背处反复游走。这是师傅教授的方法,能让自己大致了解内里的受伤程度。果然,黑狮那一击不止断了我几根肋骨,脏腑也受到了重创。

    又是一口鲜血涌了上来,我勉强给咽了下去,手心里已浸满了不知是汗还是血的粘稠液体,手抓不住,腿上也使不出力气,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昏沉。我趁着自己还有意识,在心里盘算一下,然后干脆将眼一闭,整个人松松垮垮地朝一边倒了下去。

    “若我没有发现是你,你打算如何破这死局?”身体被人接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轻缓而空洞,仿佛天地间游转的音灵在耳畔私语。

    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不可啊,陛下!”

    我猛然睁眼。

    此刻,无情与我一后一前骑坐在黑狮的背脊上,体内不断被灌入内力,我这才恢复了些力气。我微不可察的转头,接着他方才的话道:“呵,生死由命,或许,我命该如此。”我虽这样说,可我知道他不可能会认不出我,只因这张面皮是他所赠,而方才那番御兽之法也是他所教。

    无情没有揭穿我,倒是顺着我的话道:“三年前既是我救下了你,你的生死便该由我决定,何时轮到命数多管闲事了。”又忽然大喝一声:“趴下,抓紧!”

    我听话地俯下身子,将整个上半身牢牢贴在黑狮的脊背上。无情取出腰间的长鞭,正是那条仿着锁骨鞭做的绳索,在空中抡了几圈再向前一抛,绳索另一端便紧紧缠在了黑狮的颈项上。

    黑狮挣扎,高高腾起上身,再狠狠落地,几乎砸出了地动山摇之势。无情看准它身子下落的时机,向后猛拽鞭绳,黑狮被勒得头颅高抬,狂啸一声向后退出好几步。但它也着实聪明,趁无情手劲稍松,向前猛奔几步再接一个急刹,那惯性极大,我们根本无法招架,无情揽住我的腰,只手拽住绳索,顺势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弧,稳稳落在了地上。

    立刻有一群人围了上来,我被交了出去,拖到远处的角落里。一名与我相同装束的小兵喂我喝水,我强迫自己喝下几口,将胸口翻腾的血气给按了回去。抬头,竟看见无情与那黑狮正面对峙起来,且招招凌厉带着杀意,显然已无谓其生死。

    他既是有此打算,必是已为神兽发狂想好了说辞。我如是想,便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边观战一边暗自调整起内息来。

    场中,一人一兽已打得不可开交,瀚云帝虽处处险胜,但还是不禁让人为他捏上几把冷汗。慢慢的,黑狮的动作变得迟缓,有时停下喘息,攻击间距也逐渐拉长,可就在众人皆以为瀚云帝占尽上风时,黑狮忽然一个转身,急急没入了混沌之中。

    帐内瞬间化作极静之地,瀚云帝手持利剑,剑尖指地,立于明处正中蓄势待发。众人又变得满脸戒备,但显然比我刚入帐时,少了些惊恐和慌乱的神色。只是经过方才的激战,帐内的空气浊得厉害,在耳中堵得人头脑发蒙,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此刻是真的毫无声响,还是自己已然成了聋子。

    一个硕大的黑影如箭般从暗处飞出,瀚云帝立即抬脚让出一步,却见那黑影扑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一头扎进了人堆。

    众人惊呼四散,唯有一人跌坐原地。

    虞光年大喊一声,婧儿。

    而他话音未落,已有一人冲了上去,将虞婧紧紧护在了怀里。

    黑狮前爪腾空跃起,眼看就要砸在那人的背上,电光火石间,一切似乎都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然而就在此时,黑狮一声嘶鸣,紧接着哐当一声,竟重重倒在了地上,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帐中又一次陷入了静默,我望向无情,他也是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他的神色,显然此刻的状况也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若不是无情杀了黑狮,还有谁能在顷刻间取下神兽的性命?我心里暗惊,眼光迅速在众人间逡巡。

    “诸位可还安好?”一个温和而清亮的声音破空而来,与帐中的浊气格格不入。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被黑狮尾巴损毁的帐子一角,有一人正提着油灯站在那里,灯光微弱,只隐约勾勒出那人的轮廓,而他身后的帐子上有道透光的裂缝,他应是从那儿进了帐内。

    众人惊魂未定,不敢贸然出声,那人便提着油灯朝我们走来,步履从容,显出身形时,那面上的神情亦很从容。他缓缓经过黑狮带血的庞大身躯,竟是眉眼弯弯带着笑意,我看着不禁心里发悚。反观双虹的其他人,倒是一脸惊喜的神色。

    “阳儿?”蔺后先开了口。

    我一怔,莫非此人是双虹的二皇子,蔺鸿阳?

    那人在蔺后面前跪了下来,道:“儿臣来迟,让母后受惊,是儿臣不孝。”他说得极慢,抬头望向蔺后时,眼中饱含情愫。

    “阳儿,真的是你!”蔺后声音微颤,听得出亦是十分激动。“快过来,让母后看看。”

    蔺鸿阳,双虹的二皇子,因病从小离宫养在理光寺中。对于此人,我所知不多,本以为是个这辈子都不会见着的人物,不料,却是在如此重要的场景里出现。我悄悄将他打量了一番,五官与蔺后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双细长凤眼。发上仍带着残雪,身体虽被厚实的披风裹起看不清体型,但提灯的手露出了一节手腕,腕骨纤细,几乎没有几两皮肉,用手无缚鸡之力形容他似乎再恰当不过。

    众人叩拜:“参见二皇子。”

    蔺鸿阳微微抬手:“诸位免礼。”

    “阳儿,这黑狮,可是你--”蔺后犹豫道。

    “母后,”蔺鸿阳从容道,“这山兽确为儿臣所杀,但它并不是黑狮,更绝非我黑狮林中的神兽。”

    “哦--”瀚云帝将手中的剑抛给场边的将士,踱步朝这边走来。“蔺二皇子如此肯定,不知是有何凭据?”

    “阳儿,快过来,见过瀚云秦皇。”蔺后亦朝瀚云帝走去,转头对蔺鸿阳道,“今日若不是秦皇挺身而出,与那山兽周旋,恐怕众人早就命陨于此了。”蔺后话落,立即从四处传出一片附和之声。

    蔺鸿阳幡然醒悟般,快步走到瀚云帝跟前一礼,用的是瀚云的礼式,道:“参见秦皇,鸿阳失察,未能及时发现您也在帐中,还请秦皇降罪。”

    瀚云帝朗声笑道:“无妨,今日多亏了蔺二皇子相助,众人才得以脱险,蔺后,这可是大功,需大赏才是。”

    蔺后听了笑而不语,蔺鸿阳道:“秦皇大量,鸿阳感激不尽。”

    “倒是蔺二皇子方才所言,让朕十分好奇。”瀚云帝话锋一转。

    蔺后也道:“是啊,阳儿,你方才说这不是黑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蔺鸿阳对两位帝后微微俯身,便走到了黑狮的尸体旁,拔高了音量,道:“诸位,黑狮向来行踪隐秘,从未在人前主动现身,怎会突然闯入我军营地,还肆意伤人。况且,黑狮乃神造之物,天生一双金眼,此乃众人皆知的事实,而这头山兽,却生着一双红眼。”他用手扒开黑狮的眼皮,果然,从里面露出一只猩红血目。他不紧不慢,又从袖中拿出一株色泽艳丽的竹菌,继续道,“此乃本皇子在沿途采取的毒菌,本皇子在寺中静养时曾从书中读到过,说是此物含有剧毒,若服下,轻则癫狂,重则丧命。想必这山兽便是吃了这毒菌,才会狂性大发。”

    我与无情暗中对看一眼,不动声色。

    “果真是红眼山兽。”一人道。

    “黑狮佑我双虹,定不会伤我双虹子民。”又一人道。

    “对啊对啊,这一定不是黑狮。”众口齐道。

    帐中顿时变得沸沸扬扬,蔺鸿阳对两位帝后轻轻一颔首,便回到了蔺后身边,双手搀扶住她的胳膊,脸上依旧是那副眉眼弯弯温和乖巧的神情。而蔺后看着他亦是满面的慈爱,拍了拍他的手背,看起来是十分满意蔺鸿阳方才那番山兽发狂的说法。

    “咳咳。”体内一阵翻搅,我压着身体的震动小咳几声,待稳住了气息,视线落在稍远处,一个形单影只的人身上,我不禁暗惊,只因入帐以来,竟全然忘记了此人的存在,双虹国的储君,第一皇子蔺鸿祈。那张同样与蔺后酷似的脸上,此刻读不出任何情绪,只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无关之人。

    帐子里忽然投进一片火光,四指厚的帐皮被凿出一个可供人安全进出的缺口,而帐子的正门,与我入帐时使用的边门早已坍塌,应是在与黑狮的激斗中被打断了梁柱。

    在帐外留守将士们的帮助下,被困帐中的所有人终于全数逃脱出来。几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担架抬走,我强撑着躲进了兵队的最后排,好歹留了下来。幸好四周小兵的铠甲上多少都留着点儿战斗后的痕迹,我就看着比他们惨些,倒也不算突兀。

    从人群中,虞光年拉着虞婧,乔谦拉着乔泫,在蔺鸿阳的面前跪了下来,激动道:“老臣虞光年(乔迁),叩谢二皇子救命之恩。”

    那时,是乔泫舍身护住了虞婧,而蔺鸿阳自然就成了南延北清两家的恩人。

    我在前排的两个脑袋间找了个视野还算通透的位置,想看看当事那五人的反应,谁知刚垫起脚,就被背上的伤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在齿间隐隐“嘶”了一声,扶着抵在地上的长枪,闭眼调整内息,身旁有个声音传来:“喂兄弟,没事儿吧?”

    我赶紧睁眼向他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

    “二位将军快快请起。“只听蔺鸿阳道,“此次能救下虞姑娘与乔公子实属机缘巧合,应是天意,本皇子不过是承了天意罢了,何来恩德。倒是二位与一众将士们以身犯险,才能保得母后平安,各位护驾有功,要说恩德,应是本皇子要多谢二位将军才是啊。”

    此时的我已有些摇摇欲坠,眼睛也开始犯糊,虽看不清楚,但能听得出,北清南延对蔺鸿阳的感恩之情更甚,带着子女又磕了好几个响头,才在劝说中起了身。

    后来,蔺鸿阳又说了好些话,大多是安抚和激励士气的内容,而我已全然听不进去,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进领口,我悄悄后撤一步,伺机准备离开。

    忽然,在场的将士们齐齐举起了长枪,刚跟我搭话的小兵对着我背上就是一巴掌,口中乐道:“快举枪啊,要喊口号了!”

    噗--这口老血实在没忍住,直接喷了出去。

    再一抬脸,眼前一黑,一股腐臭和血腥味涌入鼻腔。我怔住,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这,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