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梅卡罗尔抬了抬他刀锋般的眉毛:

    “你的命用来换取凡的命，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涅戈尔从对方的话语中嗅到了自己命运中既定的死亡气息。

    “梅卡罗尔……！”

    涅戈尔从地上爬起身，它坦然面对这位昔日的故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过去，我做的事对你太不公平！抱歉。”

    在梅卡罗尔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涅戈尔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它巨大瞳孔的光润表面如玻璃墙面般出现道道裂痕，随后彻底碎裂坍陷，黑洞洞的豁口中一千三百只珍珠般的眼睛哗啦啦从中滚落，顷刻间散落一地。

    随后，每个眼珠里都钻出四根纤细的短触手，分别作为手脚支撑着站立起来，它们发出一阵阵窸窣声响，瞳孔睁大又收缩，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看上去都像一个个微缩版的涅戈尔。

    这原是本涅戈尔的保命术，在千目术士一族中，唯有修炼出一千只眼睛以上才能习得的技能——“落地迁生”。

    遇到危机时刻，涅戈尔可以使用此术，将自己拆分成一千三百只独立的个体，这些微小的个体行动迅速，便于藏匿和逃生，而这上千只个体中只有一只是它的本体，敌人无法分辨。

    而此时，涅戈尔主动打碎了护体的躯壳，那只作为本体的小眼珠从许多个形态一致的同胞中站了出来，它那散发着钻石光泽的瞳孔中嵌着一枚暗红色的结晶。

    这枚沙砾般大小的结晶中蕴含着涅戈尔所有知识的矿藏，所有过往的记忆，所有生命的脉动。

    它准备献上自己的生命。

    “凡恩的事，就拜托你了。”

    涅戈尔说到:

    “动手吧——”

    涅戈尔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看着涅戈尔如老僧入定般心无挂碍的坐姿，没有颤栗，呼吸平稳，梅卡罗尔心里头最后的一丝怀疑也消散了，他知道此时的涅戈尔已跟自己印象中过去的那个自私随性，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涅戈尔有了本质上的不同。

    遗憾的是，一切都太晚了。

    “永别了，涅戈尔。”

    他伸出手，黑色火焰在指尖跳动。

    “呼——”

    火焰甩落，顷刻间在地面腾然升起，将剩下的所有眼珠包裹在一个圈内，空气中传来柴火燃烧时的毕剥声响，飘来一阵阵皮肉焦糊的臭味和眼球们垂死挣扎的呻吟。

    将涅戈尔焚烧至死后，梅卡罗尔向凡恩的心脏走去。

    他的手按在已趋近干涸的凡恩心脏上，双目低垂，唇角微动，默念着细若无声的祷词。

    “生命的火焰每熄灭一次，灵魂便染上一抹灰烬，直至污秽漆黑。”

    “魂魄徘徊于趋死之间，天地同弃，日月不照。”

    “以我之令，还其魂，塑其身，燃其血，颂其名。”

    “归来吧，行走于阴影之地的黑暗之魂！”

    伴随着梅卡罗尔的低语，裹在凡恩心脏上的黑之灰逐渐渗透，融化，最终连同心脏化成了一滩粘稠乌黑的血液。

    梅卡罗尔将手探入血泊，燃烧在他指尖的黑色火焰与黑之灰相互交融，没入血中。

    “咕噜……咕噜咕噜……”

    沉静的血泊仿佛被点燃，被煮沸，正咕噜咕噜冒着泡，不久后，一颗猩红湿黏的头颅从中钻了出来。

    头颅起初并不完整，可以看到蛆虫般白花花的大脑一边蠕动生长，一边随着血液的充盈变得粉红，大脑长成后，颅骨发出叻拉叻拉的声音逐渐合拢，接着头皮将脑颅紧紧包裹，发丝也从毛孔中根根钻出。

    再之后，凡恩的躯体从血泊中慢慢立了起来。

    他的骨骼如初春嫩芽般节节生长，血肉如菌落扩散般迅速滋生，脏腑等器官逐渐重聚成形，并像久未运作的机器那样发出颤抖的嗡鸣。

    最终，所有筋骨交叠复立，所有皮肉缝合如新。

    凡恩复活了。

    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俊朗，一脸惶惑的后生，梅卡罗尔冷峻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你好啊，凡恩。”

    “……”

    “……你是？”

    凡恩迷迷糊糊地回应着，此时的他一片恍惚，仍沉浸在死亡的回忆中。

    死亡是一次奇妙的体验。

    尽管死去的前一秒他还在因为撕心裂肺的剧痛，濡血之虫胃袋里令人窒息的热臭和自己涌出的鲜血，渗出皮肤的汗水和巨虫胃液混在一起的不适感到厌恶，绝望和孤独，但下一刻却是感到耳边一阵微风吹过，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不仅是身体，连平日里所积累的疲惫，昏昏欲睡的沉重感和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囊藏纳的所有污垢都一并消失，自己已然一尘不染，轻盈自在，仿佛成了一袭春日阳光下朝着蔚蓝天空飘去的雪白天鹅绒被单。

    在无意识的飘荡中，他越过飞鸟，穿过云层，离天空越来越近，他看到了悬在空中的一枚星辰，星辰寂静灰暗，散发着死亡的冰冷光晕，以不容抗拒的引力拉扯着他靠近，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星辰的那一刻，这飘然飞升的感觉突然消失，他被一股怪力拉扯坠入到一片天旋地转的黑色漩涡中，转眼间便回到了现实。

    “咚咚，咚咚，咚咚。”

    伴随着熟悉的心跳声，眼前的事物也重新变得厚重，粗粝，凡恩彻底回过神来，他先是皱了皱鼻翼，闻到自己身上似乎并没有残留任何恶臭味，随后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一切，惊讶于那些形态各异的恐怖怪物竟无法像过去那样激起自己半分恐惧，他看到了尸山，看到了山上如鲜花般绽开的鲜血淋漓的内脏，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离自己最近的梅卡罗尔身上，问到:

    “您好……请问您看见过涅戈尔了么？”

    “他死了。”

    梅卡罗尔平静地回答:

    “是我杀死了他。”

    “什……？！”

    “准确的说，是他用自己的命作为交换，拜托我让你复活。”

    面对凡恩震惊的神情，梅卡罗尔波澜不惊地说到:

    “凡恩，其实在很久以前，涅戈尔也曾是我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