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在一个嘈杂的，无人管理的自习课堂上，小娥在小记事本（她仍旧不讲究形式）的扉页上密密麻麻地写起了要由随心所欲的激情来完成的薛玉倾的命运故事。故事情节的曲折在这几年中已退缩在了后面，而她的感受以及隐隐约约的感叹越来越明晰地附着于春桑秋风的载体之上。

    她从玉倾靠李大婶帮助，独自一人进入守卫森严的姑妈家，直隶大夫李府的厨房开始构思。玉倾的哥哥，现在的李府公子立璋打猎归来，尝到了妹妹烹制的莲叶鲜汤，非常满意，询问是何人所做。令她有兴趣一为之的文字便匆匆忙忙落在纸上：

    家丁忙上前禀报：＂公子则厨房新来的女仆。＂＂噢？＂＂公子可要一见？她就在里面。＂＂好，叫她出来！＂＂是！＂家丁忙掀开门帘：＂喂，你听见了吗？出来吧！＂玉倾强捺着心头的激动，慢慢走了出来。

    立璋和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万道霞光顿时充溢了这间屋子！那脸色如红桃般鲜润的少女就象一颗春天的明珠，那样明亮，那样迷人。她虽身着粗装，但气度高雅，美目流盼，站在那儿如一株出水的净荷，那样纤瘦，那样亭亭玉立。

    立璋诸人早已呆了。半晌，翠莲（一个希望做公子小妾的丫环）才充满妒意地看了一眼公子，娇声唤道：＂公子，你不是要赏她吗？快给了银子吧！＂＂啊.......这........＂立璋张着大嘴正紧盯着兴奋羞涩的玉倾，一听这话忙干咳了几声，＂你不要乱说！＂他忽然咽着唾沫，大睁涨红的双眼向这个美貌迷人的少女一步一步走过去。玉倾先还在微笑兴奋地等待着，后来猛然发觉了立璋那双充血的双眼中蕴含着的企图。她低低地惊呼一声，可是立璋已近近逼过来了。她后退一步，不由得就迈入了里房。立璋也得意地粗犷地笑着挥手斥退了外屋的家丁，走进里房。

    玉倾呆呆地向后退着，眼中露出绝望的光。立璋也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一直退到了雕棂的窗子的边上，再没有后退之步了！可立璋还是笑着向她逼过来，得意于猎物的即将到手。玉倾忽然趁立璋张开手臂扑过来的一瞬猛然向旁一闪，从扑了个空的立璋腋下钻了出去。立璋立刻又回过身来，向她一步步逼近。她一手抓起桌上的玉瓶，颤着声音说：＂你若是再逼我，我就与你玉石俱焚！＂立璋也愣住了。正当二人僵持着时，外屋响起了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接着就是一个中年女人的焦急的问话：＂我儿在哪里？＂翠莲的低声：＂就在里面！＂接着门帘一挑，爱金带着一群仆从走了进来。

    玉倾一见爱金，心头的怒火、痛苦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扭过头，几滴泪珠落在了地上。

    立璋瞪着翠莲，眼中冒火。翠莲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得拉拉夫人：＂夫人，就是这个厨房的仆人勾引公子。＂＂噢？＂爱金瞥了一眼儿子，又打量着站立在屋角的那个少女。只见她衣衫完好、发髻整齐，只是扭着头，令人看不到正脸。爱金松了一口气，怒斥道：＂你这个小贱人！一个厨房的丫头，竟敢来勾引堂堂李大人的公子！回过头来！＂翠莲上前欲扳玉倾的肩膀，嘴里还叫着：＂夫人的话，你竟敢不听？＂玉倾一下甩落了翠莲的手，慢慢回过头来，双目茫然地望着那扇精美的窗子。爱金顿时也被这个＂女仆＂的美震动了。＂怪不得我儿要看上她！＂她在心中说着，眼睛又不住打量着玉倾苍白的脸和身上的衣着。突然，她的眼睛落在玉倾胸前那锃亮的长命锁上。＂啊！难道她竟是..........＂爱金眼前一阵发黑，顿时站立不住，摇摇欲倒。众人忙上前搀扶，爱金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四肢无力。翠莲不解地看了一眼夫人，猛然指着玉倾说：＂你这个惹夫人生气的奴才，还不快滚！＂玉倾冷冷地看了一眼爱金，慢慢地走到了门边。爱金睁开眼，正看见玉倾痛楚而又慢慢地看了一眼紧盯着她的立璋，嘴微微张开，似乎要有话说。＂不，不能让她说出来！＂爱金一阵焦急，竟站了起来：＂玉倾.........孩子！＂屋里的人顿时全愣了。爱金打定了主意，一步步走到了玉倾面前：＂我的侄女儿啊，你都长，长得这么大了。可怜我那早死的哥嫂啊..........＂她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立璋愣了，看看低头不语的玉倾，忙走到爱金身边：＂母亲，她............＂＂啊，平儿，你这糊涂的孩子！她就是你的亲表妹，你......你舅舅的女儿玉倾呀..........我那可怜的爹娘和哥哥啊..........”爱金用袖捂嘴，一阵嚎啕.众人都听呆了。只有玉倾，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姑妈，又望了一眼＂表哥＂，突然凄楚地大笑起来。爱金慌乱地拉着玉倾，又忙拉上立璋，有知该如何是好。翠莲也慌了，忙上前跪下：＂表小姐，翠莲不知表小姐身分，请表小姐恕.....恕罪！＂爱金恨恨瞪了她一眼：＂你这贱人，还不快滚！＂翠莲喏喏地退了出去。爱金忙爱抚地用手为玉倾理着头发：＂啊，孩子，你吃苦了吧，从长安找到这里........你就和姑妈一起睡，好吗？姑妈一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她又忙看看儿子：＂平儿，你还不，还不快退下！＂立璋也脸露羞色，看了几眼＂表妹＂，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姑侄二人。爱金忽然朝玉倾跪下了：＂好侄女！＂玉倾只是鄙视地看了一眼姑妈，就闭上了双目。＂好侄女，求你发发善心，不要把实情告诉平儿，啊，不，是立璋。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要我的哥哥，你，你能还我吗？＂＂啊，不，这不行！玉倾，你.......你要夺了我的心啊！＂＂恐怕是夺了你李夫人的地位和名声吧？＂＂这.........玉倾，你真是个聪颖的孩子。想必呢，你也清楚。立璋她久在李家，锦衣玉食、一呼百应地住惯了，再和你去重建薛家.......就算是我们愿意，他恐怕也吃不起这个苦了！＂玉倾冷冷地说：＂我现在已不想要求这个哥哥去完成母亲遗愿了！我不会再告诉他，他是薛家的根苗...........＂玉倾突然痛哭失声。＂好，好！我一辈子念你的大德大恩！你和你母亲一样好..........”＂不许提我的母亲！＂玉倾恨彻入骨地瞪了一眼姑姑，起身就走。＂孩子，你到哪里去？＂＂你不用管！＂＂我，我给你银子，啊不，给你首饰........＂爱金一股脑地将身上头上的金的玉的贵重饰物取下塞进玉倾手中，又脱下身上的绸罗衫要披在玉倾身上。玉倾冷冷地把首饰又推到姑姑怀中，同时扭过身匆匆地向外走去。

    ＂但愿她快走吧，老天保佑.........＂爱金坐在那儿想着，心里象打着小鼓。

    玉倾刚一挑门帘，屋外就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一愣，这时外屋的门被推开了，几个家丁丫环鱼贯而入，手里都提着灯笼。过了一会儿，翠莲弯着腰引一位五十多岁、身材肥胖的男子走了进来。＂

    忽然在这时，教室的门开了，老师匆匆走了进来。同学们纷纷收拾起手头的东西，准备上最后十五分钟的课。小娥也遗憾地收起这不知何时才会重新捡起的玉倾的故事，默默地坐在那里。

    在她的心中，越来越想借这个故事来抒发什么更深一点的东西，虽然她曾一度拘束于表面上的内容。对于早已过去的封建社会的实质，从小便在课堂上学习了很多，并融入了她的意识深处，可以随时取出分析融合一番：比如玉倾不惜走遍天南地北，历经千辛万苦来寻找已改名换姓的哥哥，正是出于一种对家族香火延续的忠诚。虽然她明知，哥哥在小时候就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而且身在李家十几年，情况应有改变，但正是这种渴望延续薛家香火的超出一切之上的心愿，同时也是她苦命的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使她不惜用尽一切方法来达到目的。小娥带着点悲剧色彩地写到了她这个头等希望的不可避免的破灭。

    丫环翠莲是她在上课前灵机一动想到的人物。她也应是封建社会最底层妇女的一个典型：出身卑微，渴望做上公子的小妾，以享荣华富贵。小娥为她设计了许多煞费心机的行动，最后向老爷告密也是翠莲的主意。她唯恐夫人会暗地将出身并不高贵的娘家侄女玉倾许配给＂儿子＂，结成＂表亲＂，因此先下手为强，趁夫人行动之前抢先告诉了老爷，希望由严厉势利的老爷出面，废除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好继续实现自己的计划。但她万万也未料到的是，夫人竟是如此亟盼着玉倾离去！她的调虎出山，不但令夫人看穿了她的伎俩，最后使自己不得善终，也把玉倾陷入才离虎穴，又进狼窝的境地。当然，这是后话了。

    而爱金无疑也是她心目中一个既可卑又可怜的旧社会女子。为了能有一个儿子为夫家传宗接代，保持自己的地位，她被迫抢走了哥哥的儿子，逼死了嫂嫂，气死了爹娘。她生活的中心目标就是自己的李夫人的地位，就是在以传宗接代讨好丈夫的情况下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虽然小娥也安排了象玉倾这样理想化的不慕虚荣与富贵的女子，但在她的潜意识中，爱金仿佛更带有那个时代的影子。但他们在她的心目中是只属于汉代的，穿着汉代的宽袖衣服，梳着汉代的简单的高髻，住着汉代时的庭园、青灰色的土屋，椒房，还有汉代的食具，桑树，呼吸着汉代的清远简单寒冷的空气，保持着汉代人的走路说话姿势，甚至有着汉代时尚有的相对开放而有游侠气的男女之间寥寥可见的朋友关系...........

    期末考试前，一个寒冷的夜晚，守着那本厚厚的物理参考书，想着明天要面对的题目，小娥忽然希望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