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川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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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蛇与虎

    “我叫赵新山,你叫什么名字?”

    “薛平安。”

    两个孩子在颠簸的马车里交换了姓名,一个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冀,另一个却沉沦在父亲送行时的目光中无法自拔。

    赵新山是赵家屯的孩子,玉龙阁的马车途径赵家屯时,为首的云山级干部纪怀义一眼就相中了这孩子的骨相。

    据相书《月波洞中记》载录:“所谓九骨者,一曰颧骨,二曰驿马骨,三曰将军骨,四曰日角骨,五曰月角骨,六曰龙宫骨,七曰伏犀骨,八曰臣鳌骨,九曰龙角骨。”

    考定九骨,辨人命禄。

    九骨丰隆耸起者,即为贵相之人。

    这赵家屯的孩子,是天生的一阳骨相,后脑正部的骨相细小而长,与耳栏平齐。

    这番骨相的人,天赋异禀,浑身蛮力,智识不高,任劳受怨。

    悉心锤炼之下,必定会成为一把忠心耿耿的斩敌之剑。

    纪怀义从不会看错人,小小的赵新山自打离开了赵家屯,便将纪怀义视作伯乐。

    他相信纪老师说的,自己的身体里蕴藏了无尽的潜能,有待开发。

    而玉龙阁会帮助他成长,让他发光发热,成为这空域之上的顶尖强者。

    纪怀义一边说着,双手作拥抱太阳的手势,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

    这引得赵新山一脸憧憬,仿佛自己已然成为了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可一旁的薛平安并没有沉沦在这个梦里。

    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又显得那般漠然。

    这个比赵新山年长一些的少年,看上去总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与赵新山截然相反,对纪怀义的承诺和规划无动于衷。

    他表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厚黑,城府极深,那双昏暗无神的眸子深不见底。

    扪心自问,在遇到薛平安之前,纪怀义会认为赵新山就是这次出行捡到的宝贝。

    可薛平安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这才是一块真正的璞玉。

    双龙金锁骨。

    位于后脑海之正部,下从发际之风府,起一巨骨,至平耳栏则分为二直骨,上插入大脑海之巅而止,亦名曰双龙将军骨。

    此骨出身微贱,父母无力栽培,初年无依,飘零流落。

    但命中会遇贵人,绝处逢生,因祸得福,为上中之贵。

    天性灵敏,谋略出奇,有强求之勇进,武权超出师旅。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骨相,风府穴极其适合源力的灌注,天然的异侯容器。

    可这骨相,虽天赋异禀,却注定命有一劫,是福是祸还得看他的造化。

    纪怀义知道,自己一定就是薛平安命里的贵人,他必须把这个少年带回去,让玉龙阁成就他,也让他成就玉龙阁。

    “听说,玉龙阁有三十三层那么高,接近三百尺呢!”

    赵新山的话里,充满了对玉龙阁的向往,仿佛向高处攀登,是毕生的光荣。

    薛平安不置可否,他对那栋耸入云端的危楼没什么兴趣。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破碎的家。

    这个时候,弟弟该饿了。

    心里想着,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颠簸的马车中,被送到了玉龙阁。

    可迎接他们的,不是上行的高层,而是下行的地宫。

    这里昏暗破败,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常年缺乏阳光的照射,让这里的孩子皮肤都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

    “纪老师,我们不是应该去上层吗?我们不是...剑侍才对吗?”

    赵新山颤抖着开口,光鲜亮丽的未来此刻已经布满了尘埃,他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宫。

    纪怀义站在他的身后,俯下身,贴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们是异侯。”

    不知何时,两行泪水已经无声地淌过赵新山的双颊。

    他颤抖着回过身,哀求纪怀义放他离开。

    可纪怀义却一把将他推开,脸上依旧挂着那般友善的微笑,说出四个字:

    “开始训练。”

    薛平安脚步沉重却毅然决然地走到赵新山的身边,将他搀扶着,擦掉了他脸上的泪。

    “新山,坚强点,只有获得了力量,才能获得自由。”

    他那稚嫩的口中,竟说出了如山一般沉重的话。

    赵新山回望他的眼神,那深邃的目光,仿佛正在凝视深渊。

    地狱般的苦训开始了,他们这批十二人的小组,由纪怀义亲自督训,没日没夜地开始进行枯燥乏味却又极度消磨人的体能和意志的训练。

    第一个月,赵新山没能坚持下来,他想和薛平安一起逃离地宫。

    可薛平安却让他等。

    第二个月,赵新山的身体和意志似乎都到了极限,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想要逃离的意念。

    可薛平安依旧让他等。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十二人的小组减员,变成了十一人。

    消失的人,是一个瘦削的少年。

    当晚,少年的尸体就被人抬了回来。

    第一次直面死亡,赵新山止不住地开始狂呕。

    可地宫的人只会无情地使唤他将自己的呕吐物打扫干净。

    赵新山放弃了。

    他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支撑自己逃离地宫。

    薛平安当然知道他撑不住,同样也知道大家都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所以让他等。

    等的是一个让他断了念想的结果。

    恐惧并没有转变成动力,却变成一座山,压垮了赵新山。

    他开始最大限度地节省自己的体力,想要让自己在看不到尽头的训练里好受一些。

    这一切都被薛平安看在眼里。

    他告诉赵新山,要尽全力。

    赵新山不明白。

    这场地下训练就像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没人知道翻过这座山,后面还有几座山。

    可薛平安依旧告诉他,要尽全力。

    赵新山不理解,但他愿意去相信。

    于是,薛平安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那是他们进入地宫刚满一年的时候,纪怀义宣布训练结束。

    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黑暗才真正降临。

    无规则的残杀,将在这日夜相处的十一人之间发生。

    他们被送到一个密闭的空间里,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纪怀义会来接人离开地宫,而这个名额,只有一人。

    恐惧,猜忌,压抑。

    无数的负面情绪化作恶魔的低语,在这昏暗的地宫里苟延残喘了一年的孩子们,终于无法承受情绪的爆发,开始纷纷出手。

    他们的拳脚伸向了自己昔日的队友,也许前一天,两人还在合吃一个馒头。

    终于,拳拳到肉的厮杀接近了尾声。

    当赵新山摇摇欲坠地来到纪怀义面前时,他明白了为什么薛平安要他全力以赴地训练。

    因为不努力,就会死。

    他几乎快要倒下了,大口地喘着粗气,面目全非。

    可薛平安从背后将他搀扶起,让他依旧稳稳地站着,直面纪怀义。

    “让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

    薛平安第一次对纪怀义开口讲话。

    纪怀义有些惊讶,但依旧摇了摇头。

    “规矩就是规矩......”

    话音未落,薛平安闪身掠过,如风一般停在纪怀义的面前,右手死死地攥着纪怀义的脖子。

    纪怀义两眼一亮,薛平安在武道上的造诣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就是上天赐给玉龙阁的礼物。

    “既然你想救他,我可以网开一面,但注入源力之后,他有没有本事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他的身后,一名剑侍呈上一枚仿佛黑曜石一般的晶体,送到纪怀义手中。

    漆黑的源力在纪怀义的催动下,如烈火焚烧后的黑烟,从晶体里渗出,分作两股注入赵新山和薛平安的风府穴。

    二人顿时目眦欲裂,难以承受的剧痛和快感,伴随着源力的侵入,沿着经脉游遍全身。

    他们的双眸遍布漆黑的血丝,从瞳孔开始扩散,整个眼睛渐渐凝聚成深渊一般的黑。

    “糟了!”

    就在源力融入的过程中,薛平安的身体忽然发出极其强烈的排斥作用。

    反观一旁的赵新山,源力融入平稳,浑身的伤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薛平安的七窍开始向外淌血,皮肤寸寸皲裂剥落,漆黑的源力从骨血中向外渗透,像浓稠的沥青。

    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脑海里已然是天人交战。

    那濒临破碎的意识海里,往昔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般放映。

    父亲,母亲,弟弟,家。

    究竟为什么,要放弃我啊。

    “平安!”

    赵新山在源力的滋养下,迅速恢复了体力和神智,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浑身破碎的薛平安。

    他手忙脚乱地用衣服去擦拭薛平安脸上的血,空有一身的力气却不知该如何拯救好友。

    他的怀里,薛平安的身体渐渐僵直,体温开始迅速下降。

    “救救他,你们快救救他!”

    赵新山焦急地大喊,却没有人上前。

    “真是可惜,如此完美的容器,怎会出现这般强烈的排斥反应。”

    纪怀义的声音响起,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抚在赵新山的肩上。

    “走吧,新山,恭喜你成为异侯。”

    一股暴烈的气忽然从赵新山的体内迸发,纪怀义毫无防备,一个踉跄被推出一丈之远。

    可纪怀义却不急不恼,反而望着源力澎湃的赵新山两眼发光。

    对源力的吸收和运用如此自如,只要稍加训练,就能达到云峰水准。

    无法自控的赵新山已经进入了源力暴走的状态,他抬起手,那黑曜石般的晶体被他的气隔空取来,捏在手心。

    嚓!

    晶体被那股怪力捏碎,汹涌的源力一下子迸裂开来,如阴云一般将二人团团包围。

    “薛平安,给我活下去!”

    伴随着他的呼喊,澎湃的源力云如同泄闸的洪水,疯狂地灌注进薛平安破碎的身躯。

    他的皮肤已然溃烂,汹涌的源力钻进了他每一寸裸露的血肉,仿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将源力尽数吸收。

    弹指间,原本肆虐暴涨的源力已经被薛平安吸收殆尽,可那令人战栗的源力漩涡仍未停止,开始蚕食距离他最近的赵新山。

    赵新山体内的源力开始急速消逝,仿佛灵魂都被抽了出来,吸入了薛平安的体内。

    “薛平安,一定要活下去......”

    赵新山的意识渐渐模糊,可他却依旧紧紧拥抱着薛平安,不肯放手。

    此时此刻,薛平安的脑海中,回忆被突如其来的源力涡流席卷,摧枯拉朽地破坏。

    他几乎快要忘了父亲,忘了母亲,忘了那个家。

    还有他最牵挂的弟弟。

    弟弟......

    他缓缓睁开眼,源力的拉扯中他看到赵新山痛苦的脸。

    那张脸,和记忆中的弟弟,重合在一起。

    源力的撕扯戛然而止。

    薛平安坐起身,浑身的创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他的怀里抱着昏死过去的赵新山,一步一步地走向呆滞原地的纪怀义。

    “天佑玉龙阁,天佑玉龙阁!”

    半晌,纪怀义发出疯癫的呼喊,手舞足蹈。

    骤然之间,纪怀义停止了疯癫的行为,低声凝视着面前的薛平安:

    “你刚刚,想杀了我对吧?”

    薛平安不置可否,第一次,他体内充沛的源力让他涌起了逃离的念头,但经过源力的洗刷,他才真正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世界的真相。

    源力的流淌,就像无数交织在一起的丝线,汇聚成如烟般飘渺的流线。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纪怀义有着这股力量。

    但就在他动了杀念之时,纪怀义体内的源力,却如紧绷的神经开始高速运转。

    这就是源力的感知。

    “我不怪你,因为你们还要经历最后的试炼。”

    纪怀义抚摸着薛平安的额头,慈爱的目光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蛇池。

    虎牢。

    薛平安与赵新山同时被送进了最后的试炼,那里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毒蛇和饥饿的猛虎。

    只有活着走出来,才能得到干部的授勋。

    但纪怀义知道,他们是绝佳的容器,拥有超绝的天赋和顽强的毅力,他们一定能走出来。

    这一步,只是在帮助他们成长,磨练他们的脾性。

    让他们最终,成为玉龙阁锻造的利刃。

    从那以后,世间再无薛平安与赵新山。

    而玉龙阁却多了两名干部,蝮池与虎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