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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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超写实画法

    看着钟黎自信非凡,仿佛身周有光的显摆姿态,九凤的白眉抬起,若有所思,叫来侍候的貉妖,着他把研习室的笔墨取来。

    钟黎借着立在一旁的庭燎烛火,游目四顾这处山洞内的客厅或者说餐厅:有些喀斯特地貌的溶洞,垂下的奇怪石乳离着地面远着,倒也不显得逼仄,通风干燥,古朴的木器木架,看着有些年头,收拾得也干净。庭燎中间支着个网格,里面塞着干花草,被烛火温度烘得散发幽香。

    钟黎闻着幽香,不免多想:这莫不是什么迷香吧,要是自己再三晕倒,真的得担心被先那个后那个了。

    他正暗自作提肛练习,小妖已经送上纸笔墨水,九凤帮着铺纸研墨。

    钟黎看去,纸张约有27吋大小,宣纸般的麻黄,搓起来又类似竹纸的挺括,拿起竹管上简单插着毫毛的毛笔,拨拨毛尖,分不出是什么材质,不禁看向一旁的貉妖,心中嘀咕:这些不会是他们拔自己身上的毛制成的吧。

    一阵恶寒,赶紧放下笔,再看九凤,拿着玉杵在一个陶罐中研磨,拿过一个浅足的黑色陶碟,往里面倒了些墨水,墨水黑中透着靛蓝,陶碟倒是跟刚才吃饭放梅子的一个款式,再看看直接扔在石桌上的毛笔,连笔格都没有,这王子生活得也不够细致啊,又或者是这个时代的文明还没那么讲究?

    九凤见钟黎一直在盯着笔墨,矜持笑道:“山野俗物,品质稍差,倒让上仙见笑了。”

    钟黎瞧瞧对方神色,他这怕是对这些黄纸和杂色墨颇为自得,拿捏不准也就不提这个,继续看起洞内摆设,都是些过于简朴的东西,不好拿来画静物画。

    有求于人,九凤不敢催促,静静等待对方落笔,等对方目光飘了几圈最后落到自己脸上时,赶紧提上笑容,等候他发问。

    钟黎却不发话,心中有了计较:画些静物虽然简单,却不够唬人,我最擅长的还是画动物,这老头半人不狗,倒也趁手,且画他一画,只是毛笔画西洋画实在使不来,还是用自带的炭笔吧。

    把毛笔挪到一旁,自口袋中掏出不规则的一截炭笔,摸摸纸张,抬头看了眼目光殷切的老头,终于埋头下笔,“九大王,我这会需要你保持不动,稍微定住两盏茶时间就行了。”

    这个要求让九凤有点不自然:没听过什么传授是这样的,又想想长右所说的捉拿对方的经过,此时他只是拿着一块焦木,谅来也要挟不到自己,为了能得到一点阵法传承的可能,便依了他吧。

    摆正了心态,九凤乖乖地双手放在膝上端坐,在钟黎又抬头看向他时,还恢复笑容,对方又埋头落笔时也不敢放下嘴角,目光倒是紧盯着钟黎的笔头。

    只见炭笔在纸上东涂一块,西抹一笔,跳跃滑动,笔尖仿佛跃上了冰面的游鱼,摇头摆尾,腾跃回环,倏忽往来,速度越来越快,拉出一条黑色幻影。

    钟黎专心作画,九凤也不敢动弹,洞内只听得烛火的哔啵声和炭笔在纸上划动涂抹的沙沙声。一旁的貉妖打个呵欠,中断这过分的静谧,抬头看看这两个奇怪的身影,又转过头去盯烛火,似乎火光更有趣些。

    “嗒,刷刷,嗒,哗,沙沙沙……”九凤侧着角度看的纸张,只能看到有大有小,有粗有细的一个个不规则黑色图形,实在没明白对方在画什么阵图或者写哪种巫文,要说他胡闹,看着又不像。

    钟黎神情投入,目光仿佛要把纸张盯出水,左手在纸上抬起落下,划动落笔,行云流水,抑扬顿挫,长长短短,时快时慢,转圜间不见滞涩,仿佛在弹奏乐曲一般,节奏动人,流淌出沙沙的悦耳音符。

    九凤看着倒有些痴了,自己一国王子,后来流亡也四处寻找巫术学习,也颇见了些巫祝,又有哪个光是挥笔书写就有一股美感,一种艺术上的摄人。

    明明不见五炁涌动,也不见神念透体,钟黎就这么一具肉体凡胎,进行一点艺术创造,在九凤眼中倒真像是发着金光,神威莫名,他心头一热,不禁站起来喊道:“上,上仙~”

    钟黎充耳不闻,忘我地创作着,抬头又看一眼,九凤浓得化不开的殷切目光也没让他出神,再画两笔,速度渐渐慢下来,却是不再看参考对象了,把炭笔扔一旁,用手指在纸上涂抹,把一些图形的硬朗边缘抹得柔和,黑与白不再分明,有了交融,有了流动,出现了虚,出现了灰,多了个维度,画面的层次立刻指数形增长,阴影立体起来,空着的光亮面也被拉得仿佛凸起。明明画得是黑,活的却是白。

    激动地喊过一声的九凤本来按捺住心情,陪着小心观看,到钟黎手指抹出片片阴影,终于看明白了,心中震撼却是吼不出口,堵在喉头,憋得难受:上仙……居然是在画他!

    明明本来分离的大小黑色图块,此时却有了联系,凭借观者的目光自动补上了轮廓线,一只栩栩如生的半身狗头立在纸上,仿佛钟黎未曾动过的那盘鯥鱼一样鲜明动人。

    钟黎还没收手,抄起还没用过的毛笔,在纸上轻扫,画像的光影变化更显细腻,通透,仿佛真有光在纸里面的世界照出一条通道,晕出万般变化。

    放下毛笔,钟黎又捡起炭笔,皱了下如刀的锋利浓眉,随手在石桌上磨擦,把笔尖磨得尖细,又在纸上添加细节,画得尽是毫毛,眼睑,线头等细微之物,手速飞快,尽显胸有成竹。

    九凤收不住下巴呆呆看着,待对方啪的一声把炭笔拍在桌上,不再动作,他这才惊醒,感觉前面一番舞出幻影的书写恍若假象,再看向纸上自己的复刻画像,又哪里不是真。

    “咳咳……”九凤清清嗓子,声音干涩,迟疑着问道:“上,上仙,我能……能看看这张画吗?”目光殷切却又十分小心,大袖中伸出的老手想拿纸张却又不敢。

    钟黎呼出一口长气,脱离了创作的入神状态,抬眼看看对方,一脸的崇拜和谨小慎微,心中不免得意,嘴角笑容浮起,点点头,伸手作请:“我作此画,本来就是为了九大王,大王请便。”

    九凤得允,咽了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捏住没有被画到的纸张两角,慢慢提起来,细心观看,越看越是惊叹,可惜不会牛逼两字,不能一抒胸臆。

    没有线和点,全是面,而且不画轮廓,只画阴影,阴影有轻有重,变化多端的灰色串联起各处阴影,形成一个皮肉饱满、骨相结实的形体。睫毛等处细微的留白形成光线描边,与大片阴影形成强烈对比,拉大了两极的级数,又在其中填充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节。

    明明只是一张薄纸上的扁平画作,却比置身于青铜镜前还看得分明,看得真切,仿佛纸张只是一面透明的窗口,后面藏着个跟现实一模一样的世界,也有个一般无二的环狗国王子九凤。

    九凤捏着画像的手指颤抖起来,有些害怕:自己在看着画纸,却感觉画纸上的‘九凤’也在看着自己,明明是万般熟悉的自身,却有种过分真实带来的不真实感,疏离感,自己有些做作的微笑在纸上竟有些诡异,恍惚间画像仿佛扭曲起来,纸上的狗头妖要把自己给拉进去……

    “啊——”九凤大吼一声,往后跌倒,绊到石凳,石凳一动不动,他却抖如筛糠。

    嗯?钟黎莫名其妙,对方演太过了吧,小小表示一下震撼就能满足他这个上仙的虚荣心了,自己又不是不肯教画,何至于如此一副走火入魔的惶恐情状。

    一旁的貉妖赶紧凑上,来扶九凤。门外窸窣声响,两条身影闯了进来。

    “怎么了?你个小贼敢谋害我家大王!”一马当先的是四耳猴妖长右,扫了一眼,摆开双臂就要来扑钟黎。

    跟着的却是一身黑甲、身姿昂藏的藏獒怪阿威,他也扫了一眼,却不管钟黎,径直来到貉妖旁边,护在九凤身前。

    “卧槽,为什么又是画画还要被人打!”钟黎怪叫一声,使一招凳里藏身,躲到石桌下。

    长右踩着桌子,跃过了头,又再回身,伸爪下探,要拿不好闪避的对方。

    钟黎正想高呼“生子当如乌鸦哥”掀桌子,跟这可恶的猴头搏个高低,却听九凤大吼一声“够了!快停手——”。

    长右皱眉,疑惑看向自家老大,跟对方严肃愠怒的目光对了一下,这才不甘地瞪了钟黎一眼,收手走回九凤旁边,见他手上拿着一张复杂的画纸,要探头观看。

    九凤身子一侧,挡住视线,小心把画纸反盖着,又再轻轻卷了个圈,虚握在手上,对神色紧张的三只小妖吩咐:“我没有事,莫怠慢了上仙,你们先退下。”

    阿威哦了一声,转身就走,貉妖指着自己,等到九凤点头确认也便转身走出。长右瞥了一眼石桌,对方还没出来,又看向九凤,嘴皮微动还没开口,九凤已经截断,严肃说道:“你也退下,没有吩咐不准擅自进来……有事自然会叫你们的!”

    “大王刚才那声吼叫……”

    “我叫你退下是听不懂么?”

    长右不敢再说,拱下手,退出了门外。九凤小心展开画纸,画像依旧栩栩如生,不差分毫,却哪里有什么扭曲拉人,看来是自己道心动摇,神念震颤。

    把画像置于石桌,伸手拉起钟黎,赔笑道:“上仙莫怪,这些小的也是体恤在下,才会着急冲进来,却无意冲撞了上仙,实在万分歉意,饶恕这个!”

    钟黎又能说什么,当然是只能说“小事小事,不打紧的”。人在屋檐下,旁边还有条藏獒,自己纵然唬得对方跌倒,也只能赔着小心,客气应对。

    九凤亲热地掸去钟黎身上浮尘,重新落座,又瞧了眼画像,客气问道:“上仙这一手画技实在出神入化,明明只是简单的纸笔,明明只有薄薄一层,却感觉九凤再生,多出了个孪生兄弟一般,着实骇人的狠……实是画像过于真实,方才我才神念动摇,让上仙见笑了。”

    钟黎摸不清对方有几分演戏,自己一手照相机级别的画技虽然唬人,倒也没有到乱人心神的地步,不过自己拿出来也是为了撑起场面的,笑着回应:“大王不必客气,区区画作,其实雕虫小技耳~”

    九凤眉头一跳,心中顿时将对方高看一眼,更加殷勤,“上仙,敢问这复刻真实的画技是何门道?”

    “嗯~”钟黎很满意对方的配合,点点头,摸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微笑道:“此道,唤作‘超写实画法’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