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圈足陶罐盛满黄米豆子的混合物，黑色陶碟盛着带汁的三粒梅子，一个双肩阔口壶铺着酱色的肉糜摆放在桌子上，钟黎好奇地看着器皿上面刻画的方形回旋云纹，又再上来一个脸盆般的矮足灰色盘子，装着一半的宽扁鱼儿，面容丑陋，长着蛇尾，一对翅膀被拆下贴着背脊摆放，倒也有几分腾飞的吉祥寓意。

    是他在斜坡中的小溪遇到过的那条牛叫声的飞鱼。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遇到的那只？”钟黎捏着有些过长的竹筷，跟死鱼大眼瞪小眼，一时下不了箸。

    此时他上身穿着浅褐色的麻葛直缀，虽然粗糙得有点扎人，搭配他的灰色工装裤也不伦不类，总归比光着膀子体面些，心里得承这份赠衣之情。

    “怎么，上仙是对这鱼儿有所芥蒂吗？”狗头怪一旁作陪，分餐而食，跟钟黎同个套餐，只是他那一半鱼儿却没有翅膀，都让给后者了。

    圆形的食桌黑石所削成，颇为光滑，就是不到半丈宽，此时和对方相对坐着，过于凑近了，什么表情怕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钟黎存着小心，客气笑道：“哈哈，实不相瞒，方才在山间的小溪中，我就遇到过这种鱼儿了，此时却在猜想，这一条也不知是不是我遇到过的那条？若是一番缘分，倒也不好动它了。”把不敢吃这怪鱼的理由说得倒也圆融通达。

    “欸，上仙有所不知”狗头怪搁下筷子，悠悠道：“此鱼唤作‘鯥’鱼，却是我这基山中的桃花溪所特有，味甚鲜美。这桃花溪引自那宪翼水，在宪翼水上游有一种鱼儿，唤作‘赤鱬’，滋味更是可口，可惜所处的杻阳山被一马妖霸占住，不然少不得也捕上一两条，供上仙品评。”

    看着对方摇得一对大耳晃荡，再看看桌上简朴寒酸的套餐，钟黎实在拿不准他这山大王的level，忍不住出声试探：“既如此，大王何不遣山中精兵前往讨伐那占水马妖，我看此山众妖雄壮，例如那镇山的长右将军，想必也不怕那区区马妖。”

    “此言差矣”狗头怪摇摇头，“长右只是个巡山的偏将，因喜他机灵，我才有所提携，本身并无甚艺业，山中最强悍的其实是阿威，就是最高大的那个，虽然是我本族子弟，却过于愚笨，我只能亲自带在身边调用。不过也都是修不了玄功的小妖，肉体再强悍，又如何抵挡得住会仙术的。对了，那马妖是个三山阶中等的妖怪，一身黑纹，唤作‘鹿蜀’，性情凶恶，上仙遇到时切需提防。”

    钟黎扯着笑容点头，心中暗想：自己给那四耳猴上眼药，这老狗轻巧推过，却又给他对头上眼药，实在滑头，但是自己又哪里敢找什么马妖麻烦，不过花架子一枚，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花在哪，这老狗为什么一直称呼自己上仙，殷勤对待。

    自己又哪里是什么上仙了，不然何至于被对方手下几只小妖迷晕两次，甚至他提到的什么三山阶中等也没能明白，此时却不好问出来，不然在对方眼中的高大形象就破灭了。

    还是等回到羊桃身边，再凭借自身灵活的舌头盘问她这些常识。停下对美丽少女的怀念，专心对付老头：“既然山中小妖能力有限，大王何不亲自出手？我看大王威风凛凛，仙风道骨，必是妖力汹汹，仙术深湛！”

    “唉”狗头怪刚拿起的竹筷又搁下，一脸颓色，“上仙却又说笑了，我妖力杂驳，又不能传承仙偶，虽也有三山阶中等的炁力，但如何斗得过那使临仙术的马妖。如今不过也就是凭着几个山阵，带着小妖在此讨生活而已，唉~”

    钟黎实在哭笑不得，不知作什么表情为好：对方这么贬低小妖，又贬低他自己，还一直推崇自己为上仙，是一种舔狗的自惭形秽，还是说示敌以弱，要诱骗自己掀桌子，出手对付他们。

    没能分析出对方透漏这些信息的用意，钟黎只能使出转移话题大法，笑道：“吃饭吃饭，莫等凉了，我尝尝这鯥鱼的鲜美”筷子在鱼皮上抹两下，却夹起点缀的黄色菜子放进陶罐，扒拉几口黄米饭。

    狗头怪瞟了他一眼，见他正专心埋头干饭，也就不再言语，也吃起自己的套餐来，动作端正悠然，倒比钟黎这个五讲四美的翩翩人族有涵养多了。

    磨了两炷香时间，钟黎终于等到对方也吃完饭，有一貉头小妖上前，将餐具食盘退下，见钟黎盘子上的鯥鱼完整如初，还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小妖抹好桌子，又得狗头怪吩咐，奉上茶来。一个椭圆形的弧耳杯，装着红亮的茶汤，香气浓郁。

    刚吃饱就灌红茶，不太好吧？钟黎捏着杯子看看，感觉像酒樽，又盯着茶汤查看，等狗头怪奇怪地看来，只能笑笑，闭着嘴在杯中滑了两下，放下杯子，笑道：“真个好茶汤，想是大师所作，原料工艺都是上等。”

    “哈哈~”狗头怪嘬了两口，小心放下茶杯，得意起来：“山中小妖手脚粗鄙，可叹我也惯喝好茶，吩咐他们制备得不好，只能自己动手研制，倒让上仙见笑了”话声中对这制茶功法颇为自豪。

    这老狗还是个讲究人？钟黎听出端倪，请教道：“还未请教大王姓氏，仙乡何处？实在是冒昧。”

    狗头怪收起笑容，又嘬口茶汤，“唉，我本是环狗国王子，可恨那西邻的犬封国残暴，灭我国民，我这才流亡千里，落于此处。实在无颜提起氏族，上仙唤我本名‘九凤’就是了，只等我光复了环狗国，才好将祖先姓氏外宣于口。”

    落魄王子，还起个鸟名？钟黎看着瘦小的对方一身日式装扮，感觉有些滑稽，总算被那锅盖头的四耳猴阴过，不敢大意，客气陪笑：“怪不得我看大王实在器宇轩昂，卓尔不凡，气质实在与山中小妖大不相同，原来是一国王子，实在失敬。”博得对方矜持一笑，又试探：“九大王，既然贵为堂堂一国王子，又怎得没有仙偶传承？以至于要放任那马妖在上游作祟，却没法制他。”

    钟黎这话就有点冒犯了，只差直接说狗头怪枉自称为王子，却要摄于马妖淫威，不敢作为。

    叫做九凤的狗头怪脸有点黑，却是在意别的：自己好好行二的大王，在对方口里却成了九大王，排序没由来就跌了七位，要是山外的妖怪误听了，自己一个王子只能排第九把交椅，不得被人看轻了。

    被对方盯得笑容有点僵，钟黎只能强作镇定，余光瞄着山洞里的布置，谋划夺路而逃的可能性。

    九凤又叹一口气，“我环狗族自然有不凡的传承，可惜我自娘胎便害了身子，从小就体弱，妖力驳杂，勉强修习得一点功法，妖魄却承受不起仙偶，却也无可奈何，不然何至于被粗蛮的犬封给破了国……后来也只有修习起巫术来，研究了几十年的阵法，嘿，其实若那马妖敢只身来闯我山阵，怕也讨不了好，可惜他不敢来，我这阵法也不好随身带着。”

    聊这些，钟黎就不困了，赶紧问道：“九大王目蕴神光，肯定学究天人，怎得不弄几个随身的小阵法，想来也够对付那区区马妖。”

    九凤摆手，“我自问也颇机敏，通晓玄理，可惜我环狗族也是修习临仙术的，没有巫术传承，我一路搜寻，也只得了几卷阵法秘要，如今只对山阵有所小成，借着迷榖树香在外围设了个回回阵，又在府门外布了个陷网大阵，这十数年倒也逼退几波恶妖，护得山民周全。”

    钟黎不禁暗自瞪了对方一眼：敢情这座山头的小妖老用迷香害人，原来是这领头的教的，果然一丘之貉，不是什么好鸟。又想到外面空地上的蛛网凹痕，合着是什么陷网大阵，对方这么直接地告诉自己，是要展示肌肉吗？要是当初自己发难，强行要走，怕不是比在回回阵中还不堪，被狗妖给活活玩死。

    一念及此，不禁有些后怕，自己倒也不能因为这些妖族不会仙术就小觑了他们，就算他们只有迷香，自己可也没有石灰来对冲。

    愈加小心，陪着客气：“九大王不必自谦，我也在回回阵中走了几遭，这护山大阵着实了得！大王何不遣那长右将军带一二小妖，去挑衅那马妖，佯败而回，引马妖来闯山阵，只要困住他，大家一拥而上，想必能一战而定。”

    面对钟黎又给自家手下上眼药，九凤不置可否，又说道：“我以灵念观看上仙，周身并无妖炁涌动，想必一身修为已到圆融完毕的上乘境界，旁者莫能窥探，又或者是如我一般，只修习五山之术，那倒是只锻炼灵念即可，倒也不必过于讲究五炁之妖力了。”

    这么赤裸裸的试探？钟黎不好回答，稍作思考，含糊道：“我确实不会临仙术，这次出行，其实带了一只轩辕丘的狐妖作侍卫，来应付路上的荒兽。”说完盯着九凤，看他反应如何。

    九凤两条苍白的扫帚眉一跳，却没有回应钟黎的扯虎皮，而是揪住上半句，说道：“原来上仙果然也不是修习临仙术的普妖，既然大家都是山术一脉，正该多亲近亲近，敢问上仙，修习的是五山之术的哪几术？”

    嗯？这都哪跟哪，不会临仙术就一定是修习什么山术的吗？就不能跟外面那些豺狗狐狼一般，只是平平无奇的小妖嘛。

    总归不能直接戳破上仙这个泡沫，钟黎只好装作腹有乾坤：“哈哈，其实……嗯…我看你那个回回阵就很不错嘛……我要是猜得不错，关窍应该不是在那些显眼的花草竹片上，而是在几枚令旗上，要是没有令旗，光靠石阵本身的迷困，倒也不难走出……对了，这令旗如此紧要，放在长右将军身上怕是不妥，何不放在那阿威身上，或者阿旺身上，我看他们更加的可靠。”

    “嗯嗯”九凤点点头，又摇摇头，起身费力地拖动座下石凳，凑到钟黎身旁，目光灼灼，“上仙说得正中这回回阵关键，果然是对阵法颇有研究，敢请上仙教我，提点几句阵法修习关窍！”

    钟黎顿时懵了，自己又不是真的大尾巴狼，这老狗还真要请教自己学问，自己又会个鬼的阵法，总不能跟对方摆龙门阵吧。

    “请上仙何以教我！”九凤见对方目光游移，神情为难，虽然知道各族修习之法实在隐秘，此时他也顾不得一山大王的脸面，抓着钟黎袖子，殷切相求。

    钟黎脑子里的小白人跟小黑人互相挠头，苦苦思索，怎么蒙混过关，别一个回答不好就被门后五百刀斧手给剁了。

    请教个鬼学问，自己又哪里会这些，自己不过是区区五讲四美的翩翩……不对啊，自己堂堂八大美院的艺科生，本科境大成，又哪里没有学问，说不得只好拿专业知识出来糊弄一下了。

    想到这，又再想想在回回阵中长右手持的令旗，上面所画的汉字，外面山崖下空地的石刻大阵的几何图形，平面设计嘛，倒也涉及自己专业，有什么不能忽悠的。

    计较已定，目光恢复清明，微微点头，摸摸自己下巴并不存在的胡须，悠然道：“既如此，我也就勉为其难，传授你一点新知识吧。且拿笔墨来~”

    是时候给你一点点小小的人肉照相机的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