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文三十年，一甲子轮回后的第一天，东海之上的日出迎来了六十年中最绚烂的一次，而这一天的夜晚，也迎来了最具盛世繁华景象的一次。

    自打武宗皇帝当年在捕鱼儿海大败漠北汗廷的三万怯薛军，五日后在上元节花灯宴时放飞五千盏祈福明灯以示庆贺之后，上元节各藩王需进献一千盏以上的祈福明灯便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只是元阳王朝这百年来的几代帝王皆是力主削藩的国君，藩王数量减少，这上元节各大藩王进献祈福明灯的盛宴便渐渐淡了下去，更甚者如令文帝，前半生雄才大略，仅诞下三位皇子，两位还在随军出征过程中不幸身亡，仅余下吴四慎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因此京都全城上下几乎没有人再奢望这一甲子的第一天能看到多么宏大辉煌的上元节花灯宴了。

    只是凉王吴四慎，偏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元阳王朝的京城呈四方形布局，横七十二道，纵三十六道，另有人工开凿的昆明池与太液池，分别分布在城东南与城西南，如两只水中选玄武一般拱卫着京城正南方向的皇城与宫城。

    今天傍晚时分，在吴潇小太子殿下回宫暂作歇息、而凉王则与前不久刚刚被封为梁王的吴渡殿下巡视京城大小诸多街道的途中，下发了一道指令。

    于是，从玄武门到京城最繁华的永兴坊，整条征北大街上的三千盏祈福明灯依次亮起，在月夜的照映下仿佛三千匹野狼，从玄武门冲了进来，整条大街被笼罩在一种狼牙色的灯光下；

    从东华门至京城最兴旺的元封楼，整条红阜大街上的一千盏祈福明灯如金明山上的鲜花一般朵朵盛开，宛如雨花台上金色的花雨从城门飘然而入；

    从西华门至八王宅，整条安西大街上，一千盏绘有金蟒冠的祈福明灯为吴潇殿下无声地加冕，尽管他年幼的还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南天门到未央宫的登仙大道上，更是灯火辉煌，一派盛世的绚烂景象：绘有三种不同物什的祈福明灯交相辉映，从京城的制高点未央宫顶俯瞰而去，这明灯竟是构成了一只振翅的仙鹤！

    “臣，衷心祝愿，太子殿下福禄无疆！”凉王吴四慎高声喊道。

    册立殿前的皇家神坛上，吴四慎跪倒在地，口中高声歌颂着对吴潇殿下的祝福，煞是虔诚。

    隔着一张巨大的四方桌，令文帝只是开怀大笑，并未注意到一支短弩扎进了吴四慎的小臂。

    吴四慎宽大的袖袍下，是软甲护手。那支短弩便是扎在了护手上。

    为太子殿下祈福的诵念并未停止，吴四慎边念边不动声色地用极小的动作幅度取下短弩，解开箭尾绑着的一张卷纸。

    “龙声啸，狼奈何？”

    吴四慎皱了皱眉头，面部古井无波地将纸条塞回袖袍，满脸堆笑地起身，挨着梁王殿下吴渡落座。

    坐在吴渡身侧，吴四慎内心有点复杂。

    梁，凉，一字之差，便差之千里。

    “陛下，可以放烟花了吧。”宣后的笑容里总是带着几分并非矫揉造作出来的媚态，很是撩人。

    令文帝摆了摆手，示意太监下去传旨。

    吴渡小声对吴四慎说道：“龙武军有金吾卫去顶着，你不必放在心上，让沙无赦一切照常。”

    吴四慎虎躯一震。

    吴渡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挺身靠近桌子，拈起酒杯，抿了一口元封楼最新呈上来的兰陵酒。

    吴四慎这才想起来，那条宣妃产子的消息，他一直怀疑是不是来自沙无赦之手，毕竟那个时候沙无赦正忙着向令文帝建言金刀卫供奉制的事情，但是建言结果还没传到抵金关，宣妃产子的消息却是到得更快一些。

    吴四慎依旧悬着一颗心瞟了一眼吴渡，恰好碰上吴渡同样瞥来的目光，慌忙躲开，悬着的一颗心还是没敢放下来。

    吴渡似乎是看穿了他所想之事，笑了两声，手指微微朝册立殿指了指。

    吴四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差点变了脸色。

    就在令文帝的背后，册立殿殿门前，值守的两名金吾卫手中似乎捏着的......是火信子？

    令文帝偏头过来问道：“渡儿，慎儿，怎么这么高兴啊？说出来让朕也乐呵乐呵？”

    吴四慎赶忙回过神，笑道：“这不是太子殿下新晋大位，又逢上元佳节明灯助兴，双喜临门么？儿臣自然是要高兴一些的。”

    吴渡也笑着点了点了头：“是啊父皇，凉王殿下此次归来，为父皇和太子殿下，以及全京城的老百姓带来了如此盛大的礼物，儿臣是衷心地感到高兴啊。”

    令文帝微笑着“嗯”了两声，微微回头。

    吴四慎和吴渡都死死盯住令文帝那颗回转的头颅，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吴四慎好似看见那两名金吾卫的手，往背后缩了一下。

    令文帝面色如常地回过头，吴四慎和吴渡脸上紧绷的肌肉不约而同地松弛了下来。

    “嘭”

    “嘭”

    “嘭”

    放烟花了。

    整个京城的上空被璀璨的烟花笼罩，京城亮如白昼。

    这烟花仿佛就是个信号，头声烟花响起，一行行御膳房的杂役便端着一道道山珍海味趋步走上神坛，依次将玉盘珍馐摆在桌上。待到最后一声烟花结束，所有的菜品便也都摆放完毕。

    只是吴四慎的脸色有些紧张，当然，吴渡也好不到哪去。

    “你们，还不退下？”

    吴四慎侧头对立侍在自己身后端着盘子的两名杂役说道，语气之中的不快毫不保留。

    “禀殿下，皇上吩咐了，要我们站在殿下的身后，备好各种调料，万一殿下再觉得哪道菜不合口味了，也好随时给您调味。”

    杂役的态度倒是很谦卑，只不过这样一来吴四慎的心里就更加紧张了。

    吴渡强行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回身说道：“你们两个，也是干这个的？”

    两名杂役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吴四慎到底是在边关历练过的人，语气十分平淡地说：“我不需要，去给小殿下调味吧。”

    令文帝插了话：“好了好了，他们就是干这个的，朕让他们来，你俩就好好享受着。潇儿有宣后照顾，哪里轮得到他们这几个下人。”

    吴四慎又瞥了一眼身材壮硕的杂役，终究还是道了一声：“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时，躺在宣后怀里的吴潇突然大笑起来，那稚嫩的声音配上不合年龄的表情，看在吴四慎眼里，更是格外的毛骨悚然。

    其实吴四慎本不应该感到害怕，毕竟在抵金关外厮杀了那么久，战场上什么场面没经历过。

    只是眼下这一幕，着实是有点瘆人。

    吴潇笑着笑着，双眼就变成了血红色，还淌下了两行更加诡异的血泪。

    吴四慎惊恐地望向四周，只见令文帝与吴渡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依旧品着小酒，悠哉游哉。

    只是宣后的眼中，也是两行血泪。

    吴潇笑着哭着，淌着血泪，像一只不可名状的爬行动物，挣脱开宣后的怀抱，爬上天圆地方桌，向吴四慎缓缓爬去。

    吴四慎竟是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宣后笑得更起劲了。

    三岁大的吴潇竟然开口说话了。

    “吴......四......慎......你......该......死......”

    吴四慎吓得手脚并用，连忙向后退去。他的速度当然要比吴潇快得多，只是二人的距离，却仿佛不断地在拉近。

    “啊啊啊”，吴四慎大吼着给自己壮胆，双腿终于来了力气，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吴潇喊道：“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