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漫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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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佳人旧梦 上

    那是个黄昏,记得是在巴蜀一带,尽管此时的翠云山云遮雾绕,升起阵阵水汽,散射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给山间的松柏枝叶洒上一片金霞,令人几多留连。

    但繁华的背后往往危险暗藏。远处山谷隐约传来的咆哮惊起片片飞鸟。久留山中,夜晚易死于非命

    ’“嗒,嗒,嗒。”

    林间青石小道尽头草木遮掩,蓦地转出一位青年,束着马尾,一身棕灰色麻衣,腰间别着柄木剑,木底狼皮雨靴踩在青石路上“嗒嗒”的响。

    他将背挺得笔直,以免油纸伞上残留的雨珠沿着斗笠沾湿他的衣物。脚步依旧轻慢,对方才山涧的虎啸不以为意。今日最后一场雨水结束,他才能寻找落脚处。

    不知走到什么地方,青石路至此断绝,前方多半人烟稀少,泥泞的路上小兽的足迹还算清晰,像是狍鹿之类。一块铜板大小水滩吸引住了他,树木的倒影之下他看到一丝猩红。

    血?

    他舔舐着指尖,带着香甜的气息,是人血。

    他下意识握住木剑,看来一个时辰前那阵暴雨中发生了许多事情。

    十八岁青年的好奇心往往是致命的,尤其是当他觉得具备足够的能力时。

    追寻血迹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难事,泥沼里,岩壁上,草丛,树叶上......,细观之下,比比皆是。

    负伤逃逸,用受伤的小兽混淆血迹同样是必不可少的手段,雨水会冲刷足迹,足可以假乱真。

    “此人受伤严重,连掩盖行踪都做不到了?”

    不出五六百步,环境越显孤僻,树木繁茂,枝叶丛深。

    地上血迹越来越多,他脚步逐渐放慢,眼前蓄积的大滩鲜血表明真相就在蒲葵丛后。

    轻轻拨开蒲叶,他有些失神。

    那时的她黛眉蹙起,一双杏眼,长曲的睫毛沾着细小雨珠,晶莹剔透,眼角止不住地流出泪滴,好似暴雨摧折后的梨花。乌黑的青丝凝结成一股,些许凌乱。

    洁白的长裙沾满泥污,衣裳上的鲜血晕染开来,像是刚破土而出就立刻绽放的红玫瑰。那天仙般的面庞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令人不自觉心生怜惜。

    美好的事物总会吸引一些人自发的呵护,他并不是喜欢折花的人。

    “你们这群畜生究竟想做什么!”

    她瞬时收起所有柔弱,怒目圆睁,语气似要化作飞剑直刺过来。

    “在下不过是好奇心驱使的路人,打扰了。”

    他注意到她身边坐倒的尸体:看不出年纪,仆人打扮,身材精瘦。刚咽气不久,身负数道伤口,皆是利刃所伤。致命伤在左肋,没击中心脏但却击穿肺叶,穿胸而过,凶器绝不是箭弩,像是剑。

    出手比弓弩还快?杀手绝不是一般人,还是不要招惹。

    “呸!卑鄙之徒,都到这个时候还要伪装!”

    “若无人接应最好不要在此久留,猛兽对血腥味更敏感。”

    美丽的事物往往经不起考验,人也是。

    浮生百般,孤奇绝艳;

    刹那芳华,转瞬即逝。

    越是绝境就越需要冷静的去博取一线生机,多余的情绪只会将你推向死亡。这般表现,即使眼前女子再美若天仙,充其量只是一具会动会说话的尸体。

    夜色降临,雨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飞鸟虫鸣不断。

    他独自撑着伞,一脚踢开卧在旁边的蟾宝,抬眼四处找寻着落脚点,黑夜并不能遮挡他的视线。

    她淋着雨,默默的跟在不远处,先前遭遇的背叛让她很难再相信任何人。

    片刻前短暂的对话,直到青年转身离去时,她才看到那把棕黄色的油纸伞和斗笠。

    通常人们不会把二者都背在身上,这显得十分多余。

    除去他患有脑疾的可能,只能说明二者其一的主人不是他。

    伞的制式似乎是僧人所用。今日千佛寺闭门谢客,遣住客下山,或许他真是路人。

    贸然相信一位陌生人是一种挑战,她别无选择。

    “雨停之后,把包袱里的衣物换上。夜晚的白色很容易暴露。”

    女子做出的选择让他觉得她生存几率并不为零,对此给予一些帮助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没人会想救一具尸体。

    他连同斗笠一起,把包袱丢了出去。见她稳稳接住。

    浑身湿透的情况下,她的行动能力暂时还算正常,可以选择更好的落脚点。

    二人默契的在雨夜里前行。

    “砰!”

    突逢变故!树上落下一人,借势一刀斩下,却不知自己早就暴露。

    他只是略微侧身便躲过这致命一刀,一脚踹中杀手胸口。

    杀手一个翻身落在两丈开外,挥刀砍向二人。

    “暗中偷袭,意欲独吞,你很不错。”

    杀手立刻稳住身形,一时惊疑不定。

    “你是何人指使?”

    “谁敢指使我!一群废物,信誓旦旦布下天罗地网,连个女人都抓不住。”

    “不对,既已抓获为何不绑着她,你在诈我!”

    杀手回过神来,再度杀来。

    “蠢货!就剩她一人跑得掉吗?你的主子近些年调教的手段越来跃不如人意了,带我去见他。无用的东西,刚才就该一剑杀了你。”

    杀手想起那脚正中自己心窝,此刻剧痛无比,肋骨肯定是断了,换做长剑,自己确实已经死亡。实力的差距让他更愿意相信对方是自己的同党,亡命之徒同样有着对生存的渴求。

    “咳咳,洪胜大人就在山脚客栈等候消息。”

    “其余人呢?尸体处理干净没有。”

    “全放出去了,共有二十三人在山上,尸体全部掩埋完毕,只剩逃掉的那人还未......”

    “那具尸体不用你操心,前面带路。”

    “是。”

    “你们果然是一丘之貉!我即便是死也不会任你们摆布!”

    身后传来厉喝,他还未回头,杀手便冲了过来。

    “不好!她想自尽!”

    一瞬间,他不做犹豫抬手一剑击碎杀手的喉管,去势迅猛,杀手痛苦地瘫倒,嘴里溢满血水,彻底醒悟,原来都是一场戏,可惜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顺势再补上几剑,分别割断一根手脚筋,防止杀手被血水窒息,还切开了气管。

    摸遍杀手全身,将有用物品全部收走。跨过杀手,继续赶路。

    “替我杀了他!我会报答你的。”

    他没有理会,没走多远,耳后响起了劈砍声......

    在那漆黑的夜色中洞射出一道复仇的目光

    天彻底黑了下来,不见半点星光,对于一个女子而言目不能视,在夜间行走是一件难事,况且是走在泥泞陡峭的山间。每走一步都是对身心的考验,她只能循着那个男人的脚步声缓慢前行。

    “如果你仍是现在这个速度,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你得走快点,抓紧了。”

    她只觉得前方递来一样物品,是木剑,她紧紧握住剑身似乎有了莫大勇气,脚步愈发坚定。

    她那时没能意识到,在藏满杀机的环境下,剑客递出自己的剑意味着什么。

    雨停了,他寻找到不错的住处:五人合抱粗的榕树洞,洞口需要屈身蹲下才能通过,里面清理后还算干净。原住民山猪一家被他用点燃的松球熏了出去。

    他在黑暗的树洞中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洞内点燃篝火极不安全,或许还会被人察觉。

    她屈膝抱臂靠坐在树壁旁,黑暗让她极难视物,白天的逃亡亦不曾进食,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极限。

    她很想沉沉的睡去,但尚有未尽之事要问个明白。

    “你到底是谁?”

    “路人。”

    “事已至此,你有必要隐瞒?我想你大概猜到杀手无意取我性命,你杀了他们的党羽还想置身事外吗?与其提心吊胆的逃亡,我不如束手就擒,到时我定会供出你的样貌,你难逃一死。”

    青年不由翘起嘴角。

    “那你为何不觉得我会杀了你?”

    “你会是那么无聊的人么?”

    “确实有趣,怎么做才能打消你的疑虑。”

    “我不喜欢接触陌生人,就从回答刚才的问题开始吧。”

    他吹亮火折子,借着亮光,二人目光首次对视,获取信任最快的方式在于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神。

    “书生。”

    “书生是指在极其黑暗的环境下轻描淡写躲避杀手袭击,一招就使其丧失抵抗能力?”

    “柔弱书生行走江湖学点防身术,这很合理。”

    她非常清楚眼前的人绝没那么简单,在漆黑的雨夜,视觉听觉全部受阻,仍能躲过必死一击。

    紧接着就是急厉的连环逼问,环境的不利因素这时反倒变成他的助力,因时因地制宜。

    寻常书生绝不可能有这等心机与手段,莫不成玄霄碧转世?她很快掐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姓名”

    “商阴,字清阙。”

    “你能否将我送到苏州城水云阁?报酬绝对会让你满意。反之若你没有足够把握,明早我便下山,至于你的事我会替你隐瞒。”

    商清阙默然,自苏州一路西行未及半载,如今又要回去。

    “早些休息,四更我来叫你。”

    夜已深,万籁俱寂,山林间偶尔传来夜鸮的叫声,悉悉索索的,似乎有野兽不停窜动。

    她不能思考的更多,眼帘重重的合上,她睡着了。

    商清阙用树枝戳向躺倒在地的女子,还未触及,她瞬间绷紧身体,充满警惕弹坐起身。

    她在陌生环境中连睡眠时都十分警觉,她早就醒了,商清阙所做的一切她都尽收眼底。

    “你刚才出去都做了什么?”

    “观察我只会浪费时间。吃完食物,立刻动身。”

    商清阙扔过去一包干粮,这是昨天从那名杀手身上收获的,还有一丛松树枝。

    她嚼着肉饼皱紧眉头,不仅冰凉干硬,还有一股染血的腥味。一天一夜不曾进食,她顾不得那么多,艰难吞下。

    “攥把松针在手里,挤出的汁液可以饮用。”

    任凭她费尽力气,也没能挤出几滴松汁,索性放弃。

    “呜……呕。”

    商清阙适时用剑身拍着她的背,她方顺过来气。

    “张嘴。”

    在黑暗的夜里,少女闭着双眼,等待着滴落甘霖。

    商清阙用力攥着整把松针,手心顿时流出一股清泉。

    待她收拾完毕,钻出树洞。此时天光未亮,仍是一片漆黑。

    “去哪?”

    “上山。”

    “一旦被围,山势崎岖,插翅难逃。你岂不是将我们置于险地?”

    “杀手想来已布好口袋,以逸待劳,下山亦是自投罗网。”

    “你想怎么做?”

    “我知道一条下山的近路。若杀手都是昨夜的水准,处理起来是会有些麻烦。不过拼命的话能将其全部制服。”

    她完全无法理解商清阙的盲目自信究竟来自何处,若不是她清楚那群杀手的底细,可能还会有一丝信任。

    “天亮前必须到达山顶。”

    五更,寅时末,东方未晞。登山愈半,行至霞烟亭。

    商清阙步调丝毫不减,她终归是女子,体力不济,浑身香汗淋漓。

    她用皂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衣服上是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山顶已在眼前,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商清阙点头,站在亭外观察着山下的情况。

    “咕....咕......咕咕,布谷......布谷,叽叽叽.......。”

    山林百态,鸟鸣婉转悦耳,空灵通透。鸟儿与他们二人一般,为求生存亦不肯多眠。

    她坐在亭中,闭着眼,侧头靠着斑驳的木柱,心中不禁想到:鸟儿这么多语言,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互相之间听得懂吗?

    “笃,笃,笃,笃,笃。”

    木柱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

    他也会无聊?

    “我休息好了,继续上山吧。”

    “笃,笃,笃,笃,笃。”

    商清阙自顾自地敲击着栏杆。

    “你在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远方的天空忽地传来一声短促的爆裂声。

    “十二里。”

    “什么十二里?”

    “看,烟花。”

    商清阙手中射出一道绚烂的火光,直冲天际。

    “啪!”

    她发现这似乎与刚才的声响有些相似。

    “你昨夜是去布置陷阱了对不对?你故意暴露位置引他们上山,是想以逸待劳,可你能应对他们的围攻吗?”

    “上山。”

    几个时辰前,翠云山下,福安客栈。

    整个客栈空无一人,洪胜独坐堂内,细细品味着雨前新采的翠茶。

    他此时的伤势仍不容乐观:左臂直接被削去大半血肉,上肱骨和残存血肉被纱布包裹在一起,显得十分骇人。

    围杀计划无论制定的多么完美,只要目标是在御宇的修士,永远都会有缺陷。

    他早有预料,唯一失算的便是那个仆从的坚决。

    重重围攻下无视队友拼死杀出的生路,悍然违反“灵修禁法条例”,强行使用修为,与自己以命相搏。

    (禁法条陈一则:凡界之内,道界地境修士离地三尺,人头落地。)

    选择相当正确,那人笃定自己不敢违例,对自己造成足够伤害后才选择逃离,令自己不得不暂时放弃参与追杀行动。

    被天剑贯穿心脏还能强撑着口气护主远遁,是个人物,可惜骨子里只有愚忠,他为此不免感到惋惜。

    “尽是庸材,消耗完,下一批是得精心挑选。”

    洪胜听着淅沥的雨声,他很期待手下这群鹰犬需要多久才能把那位小姐带来。然而他确信率先敲响客栈房门的是会是一个的老妪,这是他在屋内听到的结论。

    他背过左臂,起身推开木门。一个身材矮小且驼背的老太衣衫褴褛,带着斗笠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前,将怀里抱着的湿漉漉的长条状的黑布包裹双手奉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

    “啊啊啊......”

    只是看了一眼洪胜立即联想到许多事情,他拎起包裹倒退着坐回原先的位置,驼背老太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待。

    洪胜看完包裹里的物件,朝门外丢去一块银子。驼背老太借着店内照射出来昏暗的灯光在泥浆里摸索,就像一条路过餐馆门口的野狗。

    这种事她习以为常,在她幼年时就随着家乡灾民四处流浪乞食,她的第一位父亲就是在哄抢之中踩踏置死。

    虽然她老眼昏花,但她依然相信自己的眼光,掉在泥里的银子决不会低于二两。

    洪胜在驼背老太摸索之际,悄无声息跃出客栈。老太终是摸到了一块不小的疙瘩,擦去泥浆反射出银色的光泽并不是很明显,小心翼翼收到裤裆内的小布口袋里,用力扎紧袋口才收回去。

    驼背老太心满意足,那个小伙子果然没骗自己,冒着雨转身朝黑暗中走去。整栋客栈空无一人,只剩下摇曳的纱灯,桌上摆着木板,大门还开着,今夜的住客注定只有东风。

    洪胜在夜雨中跃动着身形,计较不断:白日里已确认将所有护卫击杀,怎么会有手下被杀?但方才包裹布料确实来自手下的衣物。给自己送来消息的人是谁已不可查,根据包裹潮湿的状态看,手下死于夜里那场雨里,驼背老太得到包裹在雨停之后。

    按照她的脚程不可能从山上下来,有人下山送给她包裹,并且让她过一段时间才寄给自己,他在谋算些什么?山下镇中仍潜伏数十人,料想他们不敢下山,带个女子怎么挣扎都是瓮中之鳖。

    尽管受伤,他的速度亦非常人可比,一路飞跃到达木板上刻录的地点附近,不多时找到了那具尸体:双手合于胸前,躺在一处浅坑里,周围是堆积的浮土,旁边倒着一块粗糙的木板。

    多处伤痕来自两个人,胸骨折断和手脚处的淤青来自一个人,用钝器隔着皮肤斩断筋骨,实力不凡,无意杀人。

    致命伤来自脖颈的数次劈砍,伤口深浅不一,颈椎完好。另一个人力气尚不如成年男子,应是那位小姐。

    洪胜一脚踢翻木板,上刻:东北复行三十里,此女睡于榕窟。他模仿起夜枭的叫声。

    “咕咕咕。”

    山林里响起回应,过了多时,他的面前聚集了许多杀手。

    “死掉一人,你们至今不曾察觉,难道是不会吹信号么?”

    手下一众人虽蒙着面,眼神里的躲闪与恐惧遮掩不住。

    “照木板上的做,若还是失败,我会把你们从青白崖壁一个一个扔下去。”

    “是!”

    杀手们鱼跃而出,相继冲向东北方。

    “慢。”杀手们整齐划一停下脚步转身等候命令。

    “继续前进。”

    废物留之无用,排查陷阱正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