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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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南鹞北鹰

    大军肆无忌惮地穿过东哥特人的领地,在日耳曼森林的外围观兵。

    “这样真的不要紧吗?我们押送着不少于我们的老弱妇孺,如果那些丛林蛮子真的凑出好几万人,我们...”说话的万人长被可卢浑王抬手制止。

    “你知道故匈奴从来没有我这个王号么?”他聊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那是自然。”万人长、作为两万人统帅的副将不明白这位可以称小单于的男人在所指为何。

    “以前没有的、现在却有了,以前匈奴不分家,后来也分了,还裂成了五份,丁零乌桓也揭竿而起,我们掳掠来汉人的工匠,同样学会了夯土筑墙、学会了制造猎弩、连珠箭、打造铁甲。但我们武备更强了,人心却更散了,匈奴分了南北,在南的一头扎进汉庭的怀抱里,在北的一路往西流浪,因为南边的草场被烧了,北边的丁零人总是掳掠我们的牛羊。”

    “我是契丹人,祖上居住在匈奴东迁路过的金微山(今阿尔泰山),贵霜帝国早就是风中尘烟,但那些曾经被放逐的大月氏人又变成了匈奴的从属。在生存面前,我们忘记了曾经的仇恨,像寒风肆虐过的雪原,我们曾经和高车人杂居,他教会我们建造运输车,我教会他们如何炼铁打铁..我们并不和睦,经常为了皮毛小事大打出手。”

    “丛生棘刺,来自博陵,在南为鹞,在北为鹰。”可卢浑王忽然用晋语说了一段万人长听不懂的话,那声音绵软悠长,像放羊的牧女相思远方的情郎。

    “可卢浑这个名字是曾经代北鲜卑的一任阏氏...我已经忘了那些东胡部落如何命名他们的正室,但我知道,过去的日子再也不复返了。在南为鹞,在北为鹰,匈奴变成了混种的匈人,但我们为何而流浪?为了安居的家园?为了更好的生存?为了新的牧场?其实都不是,只是当年的单于对那些同伴的绝望。”

    他从怀里摸出一串牙雕的手串,“当年,我们从拉河(今伏尔加河)下游迁徙过来的时候,阿囊所搭坐的木车落入湍急的流水中,阿氓坐在一头驴背上,伏下身子去拉,恰逢上游涨水,我驱逐车驾在前,从者叫我回头去看..我亲眼看着我的亲人被湍急的流水吞没,我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浪花湿润了我的眼眶。但我想,这就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

    什么代价,并驾而驱的两位万人长没有问,这个时候也不必发言,因为他们看到他们的大王说到伤心事的时候,脸上的伤感很快就转为了坚毅。

    “我们要走出和曾经背叛了我们的兄弟不一样的路来!”他将那串信物塞进怀里,那是一个食指大小镀金的铜佛。分列左右的副官一瞬间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不为证明谁对谁错,而是以我们的心告诉长生天,无论是纯正的匈奴,还是一路走来不断加入这个大家庭的我们,不过是你寻找另一份答案。哪怕有一天我们不再游牧,走向定居,这个严肃的问题依然要留着,告诉那些适应了新的时代的下一代们!告诉他们我们为何在生存的问题上极尽严肃!”

    “就像刚刚这一场胜仗一样,我们赢的像是在郊游。但总有一天,我们会面临哥特人、罗马人、诺斯人那样的对手。每一场胜负都在生死边缘,刚刚阿瓦尔人的一个部落输了,连输两场,就面临被吞并的下场,我们呢?”

    我们自然不会和他们一样。但无论是两个万人长,还是周边环列的亲随,都不敢拍着兇脯作出保证。

    “去吧,去把那些俘虏之中的头人挑几个出来杀了。”可卢浑王挥舞着马鞭,突然这样说道。“把那些要处死的人对着这片林子,叫那些林中窥视我们的一双双眼睛看个明白,警示他们,也警示我们自己,战败的部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说完话的可卢浑王挥鞭赶马,不与他们并辔而行,这说明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是前线的指挥官,这些俘虏就是他的猎获,提前处理一些猎物,哪怕是左谷蠡王,也说不得什么。明白他心意的左右两个万人长垮着脸,打马来到队伍最后,开始一级级布置这场杀鸡儆猴的任务。

    小小的阿提拉不在俘虏堆里,柏柏尔女奴蕞音也摆脱了可汗私宠的身份,或许是那些瘦弱的汉子没有照护幼小孩童的经验,这位告知阿提拉下落的女人被允许单独骑在一匹骡子上,怀里抱着昏睡过去的阿提拉,背后被拴在马鞍上的才是她自己的孩子,也是乌骨都汗留在世上最小的血脉。

    说来也可笑,生前说一不二的老流氓乌骨都汗长子是个怯懦到不敢杀鸡的少年,此刻正被几个匈人士兵牵着,以极其糟糕的运气被甄选出来,作为杀鸡儆猴的榜样。

    蕞音一边装模作样照顾怀里的孩子,眼睛却焦虑地扫向后方,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才是她自己的..可恨的昂巴叫手下人在她亲生骨肉脸上划了一刀,不轻不重,但带有锈迹的钝刀会很容易夺走草原上一个小小的生命。不会有大夫来医治这没有地位的孩子,要是乌骨都汗还活着,那个眼睛里满是狼戾残忍的秃顶男人会转身将这柏柏尔混血的“孽种”丢到没人烟的荒野,告诉她需要别人花太大力气培育的劣种就是累赘。

    自己生下的也有可能是累赘,体弱多病的、不能吞咽生食的、从小没有血性的,都会被东阿瓦尔部落列为劣胎。因此蕞音还看到刚刚前任汗王长子被匈人士兵牵出来的时候,那些曾经部落贵人、如今的阶下囚们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仿佛有人代他们去死了,接下来所有人都能安枕。

    几头毛发雪白的大角羊在几个被牵出来的俘虏前方一箭之地的位置徘徊,传说大角羊是林中蛮子军事首领们的坐骑,林地中间响起了草叶笛子的声音,那些不擅创造的种族却热衷于伏击..他们射出的箭矢上往往涂着毒药,骨箭、石簇箭杀伤力不强,但要命的毒药连这些林地蛮子自己也没有解药。

    箭雨之下,众生平等,管你是贵人还是奴隶斗士,身边没有随行的懂草药的萨满,再铁打的汉子也熬不过一周。

    举着鸣镝响箭的左右哨骑各射出一箭,客场作战的匈人骑兵处于迎风口,极其不利。但上方已经下达了命令:他们只需要从密林边缘经过,而不需下马深入能埋人的长草,去把其中冷冰冰窥视他们的一双双眼睛挖出来。

    当年第一个冠以“奥古斯都”荣誉称号的皇帝都在这儿折戟,而空有野望的执政官尤利乌斯在征服南高卢以后将这些擅长丛林作战和伏击的蛮子命名了“日耳曼”,但也有人说,早在罗马人之前,登陆亚平宁的希腊殖民者们已经这样命名这些天生的犟种和伏击大师了,毕竟..南欧的所有语法似乎都源自那些千千万万个岛屿组成的城邦。

    当几个无头的尸首迸发出刺鼻腥气的时候,监视密林动向的前部骑兵显然看到了密林的骚动,几个小心的哨探几乎能听到标枪末端在树杈上摩擦的搁楞搁楞的声响,但这些散开的哨骑不敢退后,在汉庭那儿学来的军法会要了他们的命,身着锦甲最精锐的卫队正拔刀拄弓在阵列最后督战,哪怕是为了哨骑比普通族人多一倍的猎获待遇,他们也不能退后。

    当阿提拉的便宜兄长在一声叹息之中掉了脑袋的时候,七具无头尸体被踢到一边,当行刑人离开的时候,那些惧怕大角羊的高地山羊瑟缩着上前,以某种本能驱使,来舔舐地上的血浆,富含盐分的新鲜血液汇聚成一指头宽的小溪,径直没入长草之间。

    被杀掉的七人分别是乌骨都汗七个兄弟的下一代,东草场阿瓦尔部落的后裔,就这样只剩下蕞音所生的儿子,还有接受了阿瓦尔文化的外来品种阿提拉。

    并不浓厚的血腥味轻易地刺激了埋伏的日耳曼人,这些林地的蛮子喉间发出齁齁的声音,眼看要把一场被识破的伏击完成强袭。

    “呜——————”很难想象一个人有这般惊人的肺活量,悠长的、大概率是从罗马人那儿缴获的号角在林地蛮子的阵列最后被吹响,盖过了所有人的骚动。接着,一小队只穿着兽皮做成的袍子的男子一个接一个地从林地的一片小豁口中走出来,他们拄着狩猎时代的长矛、身后背着简易的投石索,走在他们最后的,带着阿瓦尔人的鲜明特征:

    这个马阿鲁尔人颧骨位置比眉骨更靠前,而下颌比上颌更突出;他的鼻骨远远高于眼眶下缘,而双眼比鼻梁位置更高,他的脑门极小,因此显得猥琐丑陋,但那一双和死去的乌骨都汗一模一样的啤酒色眼睛,则深深出卖了他的血裔。

    最先忍不住的或许是他,他是是个阿瓦尔人,是匈人和高加索民族的混种,乌骨都汗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但这个混在前列军卒之中的注定不是一个部落的话事人。

    分列足可浑王左右的两个万人长各自出列,站到自己队伍那边,同时,数个百人队列在其长官的号令下下马,手持短矛和木盾,列阵居前。为了对付这些林地的蛮子,西迁的匈人发明了手斧、后盾和绊马索短弩的配置。

    但真正的指挥官不慌不忙,足可浑汗甚至闲逸地在马上打个呵欠。

    果然,一个嘹亮的嗓门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清楚地传到最前阵列每个士兵的耳中,那苍莽浑厚的声音自在地唱着歌,歌声豪迈,满是放浪形骸的激情。

    这是蛮族的歌谣,匈人甚至不明白其中为何包含着海浪的韵律,这是游牧部落和渔猎民族的一次奇妙邂逅,以前,他们不相信彼此,派出的使者也从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担心被没有建立互信的彼此扣留。

    但这次不一样了,歌唱的男人高喊着“Oswald”这个人名或者说是“神性”和“统治者”两个词组合而来的派生词汇。而名字里有“Oswald”这个日耳曼语系发音的人则只有足可浑王从东阿瓦尔部落迎回来的阿提拉。此刻正安然睡在启蒙老师蕞音的怀中。

    “那是我们日耳曼部落的精神种子,我们在春天播种,做上我们独有的标记,就等着他在夏天发芽,在秋天成长,最后于万物肃杀的凛冬季节,带着我们冲出林地,越过南边的院墙,和我们的近亲——西哥特人沾沾帝国的喜气。”

    大嗓门开闹的时候,离得近的人被迫捂着耳朵,承受着山崩也似的轰炸。五十步外,匈人步兵阵列出现了些微的动摇,举盾的士兵被迫捂着耳朵,皱巴着黄蜡似的脸,将五官和风刀霜剑刻出来的皱纹啮合到一起。

    几个千人长皱了皱眉头,这样一员猛士,到了哪里都会有人接待,而在战场上,作为敌人,假若还有一副好甲胄,将会造成成倍的杀伤。

    而足可浑王干脆利落地抛下马鞭,翻身下马,口里念到:“有点意思。”却大踏步往前走去,离开骑兵的阵列,挥手打开亲卫递过来的镶铁盾牌。

    “他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交朋友的!更是来见自己小外甥的!”上唇浓密的胡子让他的笑容显得很浅,果然,随着他来到步兵阵列的后方,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猛汉也从绿地里抬起头...这个人之前像蜥蜴那样爬行,浑身满是油绿枝叶伪装的外衣,脸上涂着橄榄或者棕色的纹饰,耳朵上像匈人那样戴着大大的单边耳环,不过是耳环下挂着的只是河蚌或者海里的贝壳。

    这个人看似毫无心机,他一见面就叫了底:“喂!那边的!我带了一千五百个能打的汉子过来,我们一同南下,不怕哥特人的首领不让开道来。这样我们就能到达高卢的边界,和那里的法兰克人汇合,一起到Alps或者Danubius的东边,找那些王公大人们讨要一万人的军备。”

    千里迢迢为了讨饭?足可浑王笑了笑:“这不是朋友会说出的话,光是你身后的林子就至少有两千同伴,而不是你所说的一千五百,第勒尼安海的岛屿才是罗马人晒盐的地方,你们真正想找我们要的是井盐的制作技术。为什么不说亮话呢?”

    “亮话又怎么说?”这个浑似树人的大汉站起来有两个匈人矮个那么高,走起路来浑身咣咣作响,眼尖的射雕客一眼就能辨识出:是不怎么会冶铁的日耳曼人把被锈迹黏满的黑铁锅穿在了前兇后背,这样一来,短剑弯刀长矛弓箭确实难以伤得了他了。

    “亮话是你们愿意敞开森林接待客人,我们也乐意雇佣林地来的日耳曼人,愿意给他们亚麻布之外的棉袄,让他们作为我们的兄弟,一同南下。”迎着两个副手惊讶的目光,足可浑王擅自接下话茬,就像他的名号一样..这自称契丹人的头领用着鲜卑族的名号。

    “好!!”那个高大的巨人在慢慢走近,而足可浑王叫步兵阵列的士兵让开,对方敢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他就敢一个人面对这个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巨人,面对面谈。

    实际上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个短发的日耳曼人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直到越过匈人的步兵阵列走到离这个汉尺七尺高的匈奴佐王身前十步距离的时候,他才爽朗地大笑起来,在身上一阵磨蹭,叮铃铛啯地落下一前一后两口大铁锅,用阿瓦尔部落语言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们之前也在用南高加索语种:

    “我是亨利,能一个人砍伐树木做房子的亨利,这次军事行动的长官,你猜的没错,我们整整来了六千人!为了在路上等你,我派出了十多拨探子,我们每一个哨兵都会爬树、挖洞,这是一个舅舅来看望他的侄子来了。”

    这个脸上全是油彩的男人放肆地笑着,好似全无戒心。

    足可浑王转了转眼:“外甥...有人说他的母亲是日耳曼人,有人说是凯尔特人,也有人说是希腊人...还有人说他干脆没有母亲,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但没有人在左谷蠡王那儿见过世子的母亲。”

    “我可以去看看我的好外甥吗?”

    “随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