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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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先我着鞭

    高大的亨利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他轻易扒拉开拦在路上的骑兵,在蕞音的惊恐声中一把接过熟睡之中的黑发阿提拉。

    他的力量虽大动作大开大合,实际用的力道却轻,宛如一个举重运动员,轻轻地提起自己的杠铃,但这个粗劣的汉子不但举重若轻,还仿佛怀抱着东方贸易来的珍贵瓷器,他小心地捧着这块易碎品,一时间倒显得比后娘蕞音更亲。

    “他有四分之一日耳曼的血裔,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始终知道。”他用着自家的土语,小声地贴在孩子耳边低语,只有在罗马西班牙行省呆过懂得六门语言的蕞音大致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这是一个略感欣慰的舅舅,也可能和乌骨都汗一样,是一个同样怀揣不切实际信念的愿众。

    把一个人捧为预言之子,鞭策他激励他压制他培养他,叫它为自己达成自己所只能仰望的目标..蕞音抬头望天,柏柏尔人有不少和主人罗马一样,皈依了基督。但有埃及人混血的蕞音其实同样欣赏太阳圆盘,他相信,那些曾经劳民伤财的法老们死后的灵魂确实去了天堂,只不过被驻守在天堂的守卫们罚做苦役,以赎那生前的罪。

    “你也是我们日耳曼的孩子,我们波罗地人,还有北方的乌戈尔人和萨莫耶德人都支持你!”他高兴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当然那力道也异常地轻,为免脏兮兮的胡须扎伤孩子稚嫩的脸蛋,他特意没有把那张涂满油彩的脸过于凑近孩子。

    拥抱的时间结束了,亨利放开了“有他们一族血脉的孩子”。自称契丹人却用着鲜卑人姓氏的可卢浑王在身后不远处抱臂等着他。

    “一份盟友的答复!”亨利没有再挤出笑容,而是严肃地对待这个曾在金山生活的东方人。

    “如果你们能支付赛斯特斯铜币,每一次你们的南下,我可以保证至少有一千名林地战士跟随你们一起。我们大多不会骑马,但在复杂的地形,我们是最好的斥候,侦查、挖陷阱、狩猎、反骑兵阵型..远比你们想象的多。”

    “但我们没有那么多罗马通用货币,每人一两枚都匀不出。”这话是一个万人长说的,他站在可卢浑王身侧,略微落后半个身位。他说话的时候,可卢浑王也微微点头,告诉这个新“朋友”匈人同样手头拮据。

    “羊毛、兽皮、生肉、用来筑墙的泥土、锈铁乃至于兽骨和贝壳货币,一切能谈得上价格的我们都能接受。”重新把两口大约是缴获来的黑铁锅背在前后心的林地蛮子亨利貌似什么都缺,什么也不挑。

    万人长目瞪口呆,再结合一同钻出来的几个蛮子部落兵,确实像是一群要饭的。而那位明显带着阿瓦尔人特征的中年男子用激动的神色看着被放回马背的阿提拉。却按捺着自己的脚步,囿于族长的命令,而不敢趋近。

    “你们大概不会介意一个没有孩子的亲叔叔去看看他的孩子吧?”亨利用了一个巧妙的修饰词,如今已经证明阿提拉不是乌骨都汗的孩子,那么这个险死还生的叔叔就一定不是亲的,但亨利用蹩脚的高加索小语种这么说了,那边的听得囫囵的匈人也就囫囵地认了。

    人在他们这里,而左谷蠡王有至少四个孩子,除了某种可怕的预言,这个从小被“让出去”的阿提拉似乎暂时看不出有怎样过人之处,没有一个人担心这个突然到访的亲眷会对孩子不利,因为两万匈人的铁蹄会踏碎这一片林地,叫成千上万人为世子陪葬。

    那个叔叔、乌骨都汗生前的三弟,却在真相面前裹足不前,他伸出的手复又放下,扁平的额头下面一对位置高于鼻梁的眼睛看了眼端坐在马上的女奴蕞音,轻轻叹了口气。

    “欧斯瓦尔德不是曾经我们部落的孩子,这一点,我和几个兄弟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告诉他。我的哥哥也不是打算把这些话等到孩子长大了再说,而是将这个外来的背负着长生天使命的人,当作了愿望的延伸。”

    “我该放下不属于我的馈礼,可笑的是,在一群林地蛮人中间,我反倒学会了之前不曾掌握的礼仪和雅语,因为当我抢食的时候,这儿的人会狠狠揍我,当我不对君长鞠躬致意的时候,也会挨鞭子。这儿缺乏一个进入文明门槛的人,于是我拼命学习别的语言,但没有人珍惜我的微末才学。”

    他摇头叹息着走开,一直退到重新在背后背起铁锅的亨利的背面,和如今的蛮子兄弟站在一块。而足可浑王眼看家长里短的事情絮叨完,才重新慢悠悠地谈起正事。

    “像你们这样的林地民族,在广袤的日耳曼丛林中,究竟有几股。我们需要知道哪些标识可以让我们快速识别敌友,而不是流血之后才意识到误会或是错认。”

    这可有点复杂..高大的亨利挠着鸡窝一样蓬乱的头发,他喊来阿提拉的叔叔,“肯库尔!你是部落里不多识字的人,还掌握了别族的语言,你来说说!”

    “我到这儿还不足两年,亨利将军,我甚至分不清南边汪达尔人和勃艮第人,更不知道高卢地带如今的法兰克人和拉文人还算不算我们的同宗。”乌骨都汗的三弟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他们兄弟七个算是强盗马匪出身,人到中年半路学习,没有名师教导一个人在狭隘的知识获取面上摸索,注定学问不深。

    “可以让我这个柏柏尔来的奴隶说说看么?”马背上的蕞音忽然说了话,这个时代,无论是父权制的日耳曼部落,还是内部联盟制的匈人部落,女子的地位低的可怜。

    但冲她这份从容不迫的胆气,足可浑王面向着她,手指点着刀鞘,轻轻点了点头。

    万人长一声呼哨,让不愿意听女子“讲课”的男人们都转过身去,周围警戒的锦甲卫士们顿时呼喇喇地齐齐转身,这些贵人的亲卫识字的也不多,不过身强力壮些口齿流利些身形矫健些脑子活泛些,对君主来说好用就是他们存在的所有理由。

    那些“知识”他们可听可不听,但叫一个柏柏尔人、罗马在海对岸豢养的奴隶部族的女子来给他们上课,那可是相当地不情愿。

    当两个万人长也侧身而立的时候,足可浑王不动声色将一切收在眼底,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你声音尽可以大些,不要害怕惊动了丛林里的候鸟,严寒就在当前,这些眷恋故土的不识时务者只会把自己冻死。”

    马上的蕞音稍微地调整了下坐姿,用四不靠的特殊发音声调,把长垣以北,人口分布最广、最稠密的民族的情况娓娓道来。

    “最早向阿尔卑斯山北麓和真空的高卢地区挺近的是温底尔人,就是诸位熟悉的哥特人、汪达尔人、勃艮第人,这些罗马最早的同盟者们从马可奥勒略时代机会汹涌地进入高卢行省,这些没有人身自由的隶农,与奴隶、贫农的身份接近,而不懂帝国官方文字的隶民往往被希伯来商人的高利贷盘剥,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帝国的西北角就爆发了以迁入日耳曼族裔为主的巴高达运动。”

    蕞音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稍稍低沉到最后完全从容不迫,或许这位通晓六大语种的流浪女人已经叫别人重新认定了她的价值。这个年代没有人看重一个女奴的贞洁,她那酷似埃及人的肤色和面相、稍显秀丽的姿容自然落入这些上位者的眼中。

    无论她是聪明还是愚笨,这些手握数万人生死的人总能决定她未来的生活优劣,这个流浪许久的女人算得明白。

    “说的不错。”可卢浑王轻轻鼓掌,“我听说融入百家之长的拉丁人在几十年前就把一年的节庆娱乐日增加到180天,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都在休憩、狂欢、滥饮,这样的名声能传到我们这里,至少证明某些传闻未必不实。”

    他转了转眼,忽然定睛看向在马背上熟睡的小小身影,那个孩子已经脱离了蕞音的怀抱,理由是真正的母亲还是更为关乎自家的孩子,而不是作为后娘,好好疼爱一个从来不哭不闹的别家孩子。

    哪怕能否抚养这个孩子,将与自己未来一段生活息息相关。

    这个聪明的、读过书的女人还是在细节上犯了错误,看着她对自己怀里的婴儿、对着婴儿面部被刀喇出的血印子又亲又疼的模样,足可浑王不动声色地呼唤着假寐的孩子:

    “那么,长生天所钟爱的世子,我们的小阿提拉是否学到过关于你舅舅族裔的知识,三年前,我们的左谷蠡王将你送去东阿瓦尔部落的时候,没有一日不曾盼望你学成归来。我们相信,手握凝血、一出生就带来昏暗天幕的孩子就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伟大使者..你不想醒来,看看你的舅舅和你的三叔吗?”

    当他声音不高的这段话说出来的时候,两个万人长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位长官,孩子不懂成年人的伎俩,因此有些看起来可笑的手段用于对付未必能说清楚话的孩子的时候,就显得隐秘而阴毒。

    足可浑王一边认可某人“长生天所带来的礼物”这类赞誉,一边又笼统地将他和阿瓦尔人归类到一起,加上某个“叔叔”“舅舅”的称谓,不但质疑了孩子的出身,还在隐秘地向众人贬损:这是个未必知其父母的杂种,他可以不是乌骨都汗亲生的,那么是否有可能也不是左谷蠡王的孩子,否则,有什么必要在出生不久就送到千里之外的阿瓦尔人中的一个中等部落?

    当至少一百双眼睛都集中在趴在马背上装睡的孩子的身上的时候,醒来的阿提拉确实有如芒在背的刺痛感。当一个孩子在无遮无拦下蓦然成为众人目光审视中心的时候,难免会为某种如同实质的侵略欲望所吓退,但小小的阿提拉更知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瑟缩。

    就像几天前奶娘死的时候一样,如果他没有拼尽全力刺出那柄匕首,他已然成为柏柏尔人的俘虏。虽然部落时代大多数游牧民族绝无可能贸然杀害一个可能被培养为自家战士的孩子,但不懂外界险恶的三岁孩子还是本能地守护自己最后的一切,包括那不存在的尊严。

    他迎着所有人审视的目光,慢慢地站起来,尽量不去看那一双双包含他所不能理解的感情色彩的眼睛,他听到了后半截所有心对话,除了人物关系,他不明白大人的世界里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只有丛林里的蛮族似乎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了,大家不需要再打打杀杀,不需要马背上的汉子再去流血了。

    “我..”他愣了愣,在许许多多双眼睛的探视中显得无比紧张,蕞音老师并没有教过他这些,因为一个三岁的孩子光是试着掌握两门外门语言就已经竭尽全力,但浑浑蒙蒙头脑之中似乎还存在着其他平时被隐藏的部分,每当他紧张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份源自血脉的愤懑感和耻感似乎代替了他原本的声音。

    “我没有见过日耳曼人。”预料之中的回答,但实话实说的孩子脱离了蕞音的搀扶,发育不良的小小身子还没有马腿高,在阳光下撒出一朵阴翳的云。

    没有人注意到,他微微低垂的脸上盖满了像是雷雨之前的深灰色天幕,那片天空遮盖了这个黑发偏白的孩子脸上任何一片血色,这个出生伊始就敢吞吃生肉的、按老萨满卜筮乩算要毁灭这片天与地的“长生天使者”的双眼被一片漆黑盖满,扩张的瞳孔挡住了每一丝眼白,他几乎在众人的“逼迫”和“要求”下说出那些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阅历和见识能得到的讯息:

    “你们忘了....还有曾经徘徊在长垣内外,被奴役的印格斡尼人。条顿人死绝了,萨克森人被流放得好远,弗里斯人和盎格鲁人是海边打鱼的人,还有曾经与迦太基是盟友的佩夫金人,它们被残忍消灭,长生天所照耀的地方,处处是他们的骨骸。”

    没有人知道一个三岁的孩子是如何掌握哥特语是如何做到记住许多生僻拗口的词汇并流畅表达出来的,只不过在可卢浑王稍稍难看的脸色中,有不少非亲卫的内圈族人对这位世子击盾行礼,发出战吼一般的咆哮声,他们庆贺长生天将又一个“生而知之”的贤明领袖降生到匈人的部落里。

    在阿提拉恍然未觉中,他已经多了上百个拥趸,那些拿着短矛捶打盾牌的战士们已经用行动告诉他,和哥特人多有来往的匈人基本都能听懂部分哥特语,他们为一个孩子的见识和侃侃而谈的气度所折服,两个万人长也跟着轻轻地泛起笑意。

    同样能听懂日耳曼哥特语的林地蛮族军事长官亨利来到孩子身前,将其一把举起,像是神话时代的巨人一族迎接新生的胎儿,孩子身上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他手臂那么粗,但这个心细的汉子在将他举高高的同时用自己压低的嗓音轻轻补充:

    “其实还有我们图林根人,或者按照同根哥特人的发音,叫我们伦巴德人。我们与他们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们在四百年以前就慢慢走出了林子,而我们固守所谓传统,故步自封,好在,我找到了另一个可以托付希望的人。”

    满脸大胡子的亨利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将他端正地按在匈人耐力较强的矮种马背上,弯腰低头,小声在他耳边嘱咐:

    “那个足可浑氏不是善类,我看到他眼珠以蛤蟆的频率转来转去,这样的崽子心里随时有一千一万个算计,不但你要防备他,回去还要告诉你真正的父兄,叫他们一齐防备他。”

    其实阿提拉一点也没听懂,当他被举起来的时候,当高大身材的亨利杵在他前面充当了盾牌而外围的百十号匈人由冷漠转为崇敬的时候,他就已经恢复了原样。他完全无法理会亨利话中的意思,但他只能老实地点头,表示他听到了,表示他会按照吩咐去执行。

    其实对这样的大个子,阿提拉心里天然有一种畏惧,他们说的话,孩子都下意识点头,更何况不发怒嗓门不大时候的亨利愈发和蔼可亲。

    而同乘一马的蕞音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今天出格表现的阿提拉,也换了一副低声下气的姿态:“今后我们母子,也要蒙你恩宠了。”

    亨利转身与小小的阿提拉告别:“舅舅向你承诺,只要你还活着,图林根人就是你们南下的最好外援!好好活下去吧,你的叔叔也会出现在支援你的战场上。”

    他拍着那个乌骨都汗曾经三弟的肩,带着一队离群的将脸涂的花花绿绿的丛林蛮子,自来时返回了。

    阿提拉仿佛有一种错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回护,仿佛都要借着那藕断丝连的血脉,没有了这份理由,便不能在这般好好说话,做一个表面的朋友了。舅舅在众人之前对自己这样说话,那么私下里呢?私下里,会不会和阿瓦尔部落那群豺狗一样不讲理,一样可怕?

    他一路上,小小脑袋瓜都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