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黄色的暖光透过玻璃投射进来，洒在齐沫的桌子上，也给他镀上了一层不算耀眼的轮廓。

    方识抿着嘴唇观察齐沫，对方似乎并没有被他看似坚定且语调激昂的话语所影响，只是听完之后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他紧紧捏着玻璃杯，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嗓子有些莫名发干，只得抬起杯子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

    一直到这个时候，齐沫的视线才重新对上他的双眸，手指隔着A4纸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听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但是光说的话谁不会呢？如果你现在这股劲头消失了，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方识的眉头一下子蹙了起来，他用手捏着圆凳的边缘，朝齐沫的方向拖了拖，尽管对方感受不到他说话声量的变化，还是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音，“我是认真的，绝对不可能是一时兴起！”

    “你现在当然会这么说，”齐沫将A4纸从桌子上捏了起来，轻轻抖了抖，“我也并不是不相信你此刻的心情和想法，但人是活的，是随时会改变的，特别是在亲身接触某些事情的前后，是很容易发生巨大变化的……”

    似乎是看出了方识越发疑惑的脸，齐沫的话说到这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把A4纸转了个方向，朝方识面前一推，说道：“……这样吧，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让你能清楚在我这里需要做什么，可能会面对什么，最终结果如何无所谓，如果你是真心想要留下来，就给我看到你的态度和做法吧。”

    方识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那张纸，先瞧了齐沫一眼，才将手中的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放，接着将A4纸抓到了自己手里，开始慢慢审视上面密密麻麻的内容。

    仅仅看了一两行，方识就有些愣了，他看着齐沫抖了一下纸张，问道：“这算什么？”

    “你觉得它像什么？”齐沫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方识眨着眼睛犹豫了一下，才答道：“看着像合同一样，只是上面写的内容……”

    “对，这就是合同，”齐沫点点头，打断了方识的话语，“一份契约，一份约束彼此也保护彼此的东西，如果你想要在我这里留下来，就把它签了。”

    方识没有立刻答话，他又低下头快速扫了一眼纸张上的字，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又开口问道：“但是这……并不是像是我和你签的东西，这上面写的……”

    齐沫笑了，他慢慢站起身，用双手拄着桌边，说道：“当然不是和我了，我说过这里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人手，我也就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束缚彼此，我想让你做的，是这个地方应该做的非常常见的工作，我不追求你一定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只要试着去做就行了，如果结束以后你的想法还没有变，那我们再好好谈。”

    方识是不太了解齐沫所说的这些东西，但他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纸张上对于双方的约束行为，这一纸奇怪的契约，不是跟齐沫，那只能……

    忽地，方识感觉自己的后背凉飕飕的，他小心翼翼地朝敞开着的房门口看了一眼，不过只能看到那条空荡荡的走廊。

    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用手指捏着纸张上的一个词语，朝齐沫问道：“异常空间……我刚才待的地方就是这个叫做‘异常空间’的地方吗？”

    齐沫闻言弯了弯嘴角，轻轻点头，“这可能并不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官方称呼，只是为了方便我把它叫做异常空间而已，我想你清醒过来的时候应该发现了，你虽然人在巷子里面，但是衣角却被外面那个人抓住了，对方通过触碰和你相关的东西，把你拖到了那个空间里面。”

    “我记得，”方识抿了抿嘴唇，“所以我当时以为自己逃脱了，打开了墨绿色的大门，结果进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空间……”

    “它想要留住你，”齐沫双手抱胸，身体靠在桌边，“既然无法正常地向你表示诉求，那什么样的方法是最快速见效的呢？那就是拉住你，不让你进入这个它们这样的存在不能随意进来的地方。”

    方识闻言却是嘴巴一撇，使劲地摇了摇头，“我最后是被推下大楼的啊，哪有找人帮忙，要把人给弄死的？”

    齐沫笑了，回答道：“如果你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它们的话，那从一开始它就应该会用你能理解的方式向你表达诉求，但它们不是常人，我们这样的人和它们这样的存在相互吸引是意识本能的影响，它们或许只是感觉应该这么做，然而自己并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

    方识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

    “那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相互堆叠的地方，”齐沫继续说着，“里面所有的一切是基于它们生前的所见所闻和残留的记忆构筑而成，所以没有完全的逻辑可循，也并不一定全都是真实的，因为记忆会出差错也会被人作假，所见所闻同样也可能因为立场和身份产生与事实不同的变化。”

    这么麻烦？

    方识忍不住轻轻皱起眉头，在心中腹诽。

    齐沫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听到这里就想放弃了吗？”

    方识一顿，立刻坐直了身子抬头看对方，稍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我可没说这样的话，你别随便乱解读。”

    “行，你说没有就没有，”齐沫点点头，“……你听过这样的说法吗？只有死的时候心里含着怨恨和委屈，死了之后才会冤魂不散，徘徊在世间不愿离开，一直到冤屈可以化解。”

    “当然听说过，我爷……爷爷家就是住在村子里的，村里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

    齐沫“嗯”了一声，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我觉得它们就是这样的存在，无法与人正常沟通，不能明确说出自己的诉求，只能靠着意识里留下的本能行动，说到这里你应该也明白了，这并不会是一份简单轻松的工作。”

    所以才不要求自己做出什么很好的结果吗？

    方识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口，被别人不信任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也清楚知道齐沫并没有无缘无故就相信他的理由。

    见方识没有作声，齐沫又接着说道：“我的工作就是从异常空间里寻找出它们的诉求，找到事实，切断它们逗留在人世的理由。”

    说到这里，齐沫伸手指着方识手中的A4纸，“你之前被对方强行拉了进去，尽管这个动作出于它的主动，但这个异常的空间就和它本人一样是无法做出正确的主观判断的，所以你的侵入被视为异物，也就会按照异常空间里事情发展的既定逻辑被抹除掉，这也就是这份契约存在的重要性，只要你们彼此签了这东西，就能避免之前的事情再次发生。”

    方识有些不相信地看了一眼A4纸，抬头道：“你是怎么能保证，它们那样超出常理的存在和你签了一份契约，就会完全做到不伤害你呢？这不过是打印在纸上的方块字，连活着的人都可以对契约出尔反尔，更何况它们？”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齐沫神秘地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朝身后的空气指了指，“这个契约并不是我本人与它们的约定，而是我身后的存在与它们之间的约定，我不是说过了吗？吸引它们的并不是身为‘人类’的我们，而是背后的‘未知’，是让我们脱离‘常人’定义的存在，我们只是一个媒介，一个小小的棋子罢了。”

    方识看着齐沫的动作，不由地抖了一下，他顺着齐沫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又感觉似乎有着什么东西，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很暧昧的感觉。

    “那老师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方识轻轻吐出几句话，“你说你是为了活命，被迫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那既然已经逃离了一次，为什么还要重新参与其中呢？你和我不一样，至少你是知道自己为什么发生改变的，一直一个人做这些，能有什么回报呢？”

    齐沫闻言轻轻一顿，站直了身子，“谁说没有回报呢？如果你能完成这一次我给你的尝试，你就能知道回报是什么了……至于我为什么逃了一次，又回来……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未知’对于人类是不存在非常主观的针对性的，所以或许是人类的意志和想法扭曲了这种力量，才导致当时伤害了我，但现在保护我的力量，其实也出自同源……”

    方识听不懂齐沫突然说的这些话，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对方，他能从这个男人的目光中看出正在回忆着什么的模样。

    回报？

    会是什么样的回报呢？

    能让一个人独自坚持这么久。

    方识忍不住产生了好奇心，他捏紧了手中的A4纸，虽然回想起刚才坠楼时的失重感依旧让他忍不住冒冷汗，但在这个地方打退堂鼓也太没面子了，白瞎了刚才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

    “所以我也很在意。”

    齐沫的说话声让方识回了神，彼此的视线重新对上，方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些探究的意味。

    “你身上的这种改变，这种看似带着主观意图的赋予究竟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所以我很希望你可以说到做到，千万不要临阵逃脱。”

    方识皱了皱鼻子，把A4纸往桌上一拍，梗着脖子说道：“行啊，试试就试试，你教我怎么做吧。”

    年轻人别的东西或许没有，冲动绝对是实打实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