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识拿着契约走出房间，脚步声在走廊上轻轻回荡，他再一次观察这座古旧房子的构造，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和那个写字楼相似的地方，但结果很明显，他失败了。

    一直到走到了大门口，方识才稍稍回过头去看走廊尽头那道开着的门。

    齐沫并没有跟着他，交代完一些简单的注意事项之后，就让他自己出来了。

    方识总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他原本以为，遇到了和自己同类的人，齐沫应该也会像自己一样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些亲近感和信任感。

    然而刚才的一通对话下来，齐沫却完全没有展现出这样的倾向。

    虽然齐沫一直对方识有问必答，没有故作神秘，也没有拐弯抹角，但方识还是能感觉出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天然的疏离。

    说得稍微严重一些，仿佛对人没有什么兴趣似的，方识甚至觉得，之前齐沫对那个西装男人说“放手吧”三个字的时候，都比跟他说话的时候有感情。

    似乎，齐沫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根本不需要方识。

    想到这里，方识下意识地咬了咬牙，握住门把手将墨绿色的大门用力拉开。

    “既然你没拒绝，我就偏要留下来……”

    方识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嚅嗫着，抬起头来的瞬间，就看到那个西装男人还站在巷口的位置没有移动，只有手里的公文包随着脱臼的左臂轻轻晃来晃去。

    即使隔了很远，方识还是能清晰感觉到，那双眼睛刺人的目光瞬间穿过了悠长的小巷，死死地扎在他的身上。

    “呼——”

    方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步跨到门外，抬起手活动了一下双肩，挺直后背大步朝前走去，“行吧，看看谁怕谁！”

    同类异常的状态和样貌是会给人类带来无法抑制的恐惧感的，这种感觉的来源并不仅仅只是胆小、害怕，还有刻在身体内的对于危险和未知的预警，如今这种感觉也在不断提醒着方识，以至于他察觉到手臂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从未主动靠近过这些“人”，齐沫称它们为“怪异”，这么形容倒也没有什么错误，和正常的人相比，确实是充满了怪异。

    西装男人如今的这幅身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自由活动的程度，耳朵里流出来的血液，也明确表示着它的内脏和颅脑存在损伤。

    不过好在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只有令人战栗的寒意，并没有异味，多少也算是一件令人安慰的好事了。

    方识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不断安慰着自己，然后一步一步朝西装男人的方向靠近。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紧张的，尽管齐沫告诉他的方法非常简单快捷，然而对没有过任何经历的方识来说，脑袋里还是会不断想象各种失败的场景，想象自己再次被对方纠缠住，想象重新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拽进那个黑夜里的异常空间。

    于是在方识距离西装男人还有三四米的位置时，他的两只手就紧紧抓着契约，双手抬起挡在了自己和对方之间，然后盯着脚下路开始慢慢往前挪。

    “你……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啊……”方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尝试和对方沟通，尽管他仅存的理智清楚这并没有任何作用，“看到我手上的东西没有？你不是……来寻求帮助的吗？如果……如果真的是的话，你就别动，不准再拽我了啊。”

    方识尽量将双手伸直，指尖用力地捏着契约，将满是字的一面朝着西装男人的方向，而落款的位置上，已经写好了方识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

    现在需要的，就是对方的一个印证。

    要说不害怕那都是假的，方识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着，他甚至觉得，对方的视线好像穿透了纸背，烙印在了他的身上，寒意顺着血管和神经朝四肢百骸蔓延，让他前进的动作变得越发缓慢。

    他承认他之前确实有些嘴硬，他不想在齐沫面前表现出示弱的一面，他害怕如果他展露出了这样的想法，手上难得抓住的机会就会消失不见了。

    只有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才能直率地承认自己的担忧与不安，这或许与他一直以来的经历有关。

    他不能泄气，不能表现得无措，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其实非常无助，那只会让他的境遇变本加厉的糟糕。

    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方识只能慢慢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平复自己被影响的心情。

    他抬着纸张的手有些发酸，但也感觉得到和西装男人的距离只剩下最后两三步了。

    它会签吗？

    它会真的答应吗？

    还是在靠近的一瞬间，又把自己送进那个异常空间？

    坠楼的感觉着实是不好受，方识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但仅仅是一纸契约，就能让他不再遇到那样的状况吗？

    如果齐沫是对人有着疏离和不信任，方识觉得自己对这些怪异也同样存在着怀疑和警惕。

    毕竟它们不是人啊！

    它们脱离了常识的范畴，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害怕一点也很正常吧？

    方识感觉到了手指有种接近冻伤的痛感，这也就意味着他完全走到了西装男人的面前，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好像也被冻住了一般，只有沉闷的声音回荡在他耳中。

    “你……”方识梗着脖子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你看到上面写的内容了吗？你要……你要真是来寻求帮助的，就在上面画下你的印证，只要……只要契约在，就一定会找到并完成你的心愿的。”

    齐沫告诉给方识的话，被他说得咯咯噔噔，但好歹也算是一字不错地讲出来了，顿时整个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身体上的警惕并没有就此彻底放松，方识能感觉自己紧绷的肌肉都开始酸痛。

    他抿紧嘴唇往前了一步，西装男人模糊的轮廓透过纸张映在方识的眼眸中，如今的他也像齐沫那般看不到对方的样子了，只不过那道原本刺人视线，似乎终于从他身上移开了。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让方识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之间是无法沟通的，方识听不到这个男人的异语，他自己的话语也不可能正常传递到对方耳中，但男人挪开了视线，就像真的在看契约上面的一字一句。

    紧接着，方识看到了更为神奇的一幕。

    透过巷口投射进来的光，契约上打印的方块字开始疯狂蠕动了起来，然后拼凑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样貌。

    方识无法具体形容那究竟是文字，还是字母，总之并不像是他认知内见过的任何一种文字。

    他没敢动，只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

    而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像是有生命力一般，从纸张上飘了起来，然后顺着方识的耳朵钻了进去。

    他被吓得一抖，不过在后撤了一步之后硬生生停住了想要逃跑的动作，他感觉到脑海里被奇怪的文字充斥，自己一个也看不懂，但是这些文字和他在异常空间看到的“就是你”三个字一样，逐渐破碎消散，很快便无影无踪。

    紧接着下一秒，纸张咔咔响了两声，像是被谁捏住了一般。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扣住了方识的双脚，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地面上什么也没有，自己的脚上也只是穿着一双极其普通的黑白帆布鞋。

    再抬起头的时候，原本挡在巷口的身影消失了，入耳的只有巷子外面嘟嘟的鸣笛声，还有从巷口走过却对方识的存在视若无睹，一边说笑一边吃着东西年轻女生。

    方识木然地垂下了酸痛的双臂，他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依次抬起两只脚活动了一下，发现先前那种被禁锢的感觉就像是错觉一般消失无踪，他的双脚依旧灵活轻盈。

    然后他又原地蹦了两下，依旧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短时间内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然而他并不敢就这样彻底放松下来，毕竟之前被西装男人抓住衣角，他往小巷里逃跑的时候，看到的景象也是没有改变的。

    方识深吸了一口气，确认了一眼巷口外的景象，才又转过身往墨绿色大门的方向走。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完全跑了起来，等手握住铜黄色的门把时，额头和后颈处已经全都是冷汗了。

    方识轻轻拉开一点大门，然后迅速抬起头确认门角上的铃铛。

    没有声音。

    紧接着用力一拽，将大门完全打开。

    扑面而来的是建筑陈旧的气息，是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的浅黄色日光，还有在光线下无声飘散在空气中的尘埃。

    左手边的最后一道门依旧和他走出去之前一样，是开着的。

    这里没有再变成其他地方，门边引川报社的门牌也清晰可见。

    方识有些想笑，明明之前还觉得这样一个存在超过了百年却完好如新的地方，让他有些觉得可怕，现在竟然莫名其妙感觉安心起来。

    这种短时间的转变，让之前的他看起来有些可笑。

    嗒嗒嗒。

    方识听到了脚步声，他重新集中视线，就看到齐沫站在门口的位置朝他的方向看。

    齐沫的那种眼神里是带着审视的，把方识从头看到了脚，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朝着他的方向摆了摆手，提高声音说道：“回去吧，在你完成这个契约之前，我都没什么事需要找你。”

    依旧是疏离的语气，不过此刻的方识已经没空在意了。

    他低下头，抬起手中的契约，原本布满文字的纸张上只剩下一只近似眼睛的图案，像是那个西装男人的眼睛一般，透过白纸静静地看着自己。

    而纸张的右下角，是方识的亲笔签名，还有今天的日期。

    自己名字的正下方，则是一个红色的指纹，不是墨水也不是印泥，像是一种特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