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方识说不上来，他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四肢全都变得僵硬又发凉。

    他如同触电似的，飞速将手抽了回来。

    然而难以理解的一幕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另一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半透明手臂完美地替代了方识的位置，停留在按电梯开门按键的地方，就好像只有手臂灵魂离体了一样。

    方识这时候哪还顾得上电梯厢里的黑色鞋印，他猛地后退了一步，一把握住自己的右手低头检查。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又把他吓掉了半条命。

    地面上无声地升腾起了灰黑色的烟雾，薄薄一层覆盖在电梯厢的底部，差不多没过了方识的脚踝，而无数只或青灰或惨白的手臂从当中伸出来，不断地朝着他的方向抓握。

    烟雾翻滚涌动，偶尔随着手臂的伸出向上飞舞扩散，仿佛与某个常人无法接触的世界相连，而这些东西就是透过地狱之门，来抓走他的怪物。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方识面前若隐若现，如同虚幻的投影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的背影，方识此刻和这个身影的距离可以说是脸贴后背，然而除了四周压迫而来的奇异现象，他并没有从这个半透明的人影上感觉到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是他的幻觉吗？

    还是那个西装男人在这里留下的什么东西？

    它没有真实的在这里，但它应该在某个时刻在这个地方过。

    它也遇到这些东西了吗？所以才变成了那副模样，然后来寻求帮助？

    方识耳中的嗡鸣声一直没有停，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无数眼睛的注视，不管他做什么样的动作，都逃不了这种没有任何克制的注视。

    这种感觉很难受，投到他身上的视线仿佛拥有了实体，变成一把把尖刀深深扎进他的肉体。

    扭曲的电梯厢，不断靠近的厢体，还有逐渐升腾起来的烟雾，都让方识无所适从。

    他使劲地摇了摇头，试图保持自己的清醒和理智。

    不，不对。

    西装男人半边身子留下来的伤，更像是坠楼导致的。

    如果它在这部电梯里遇到了和自己相同的异象，因此而死去的话……

    那方识最初进入异常空间的时候，那个陌生女人把他推下天台又是为了什么？

    这两者不就冲突了吗？

    齐沫说过，没有契约保护，任何人的侵入会被异常空间视作异物，然后通过空间既定的逻辑走向符合它构成的结局。

    那坠楼才应该是真的……

    那么眼前这些是什么东西？

    如果他真的被契约所保护着，现在看到和感受到的这种恐惧与不适又是什么？

    齐沫是隐瞒了什么没说吗？

    这种异常空间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危险？

    灰黑色烟雾在无声中升腾，无数的手臂若有似无地扫过方识的小腿，他感觉自己被放入了一个会无限收缩挤压的盒子里，如果不找到出去的方法，说不定就会被压死在这里。

    但是他能做什么？

    长时间的耳鸣给他带来了更多不适的症状，头晕目眩，脑袋仿佛要裂开一般的疼痛，这种状态下几乎无法正常有效的思考。

    方识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咬着牙伸出手去，再次尝试按动开门的电梯按钮。

    那个像是幻影一般的西装男人只是站在那里，手放在按钮之上，却没有动。

    方识眉头皱了起来。

    它为什么不动？

    它为什么不逃离这里？

    还是说自己看到的这一切，跟他看到的不一样？

    它是不想按，还是不能按？

    脑袋像是有人用锥子无情地往骨头里敲一样，一阵剧烈的疼痛顺着神经传递到了全身，方识吃痛地缩回了手，整个人蹲到地上，也管不了地面上那些烟雾究竟有没有害了。

    电梯厢压缩到了只有原本的二分之一，他早已经不可能正常地站直身体，而此刻更是因为疼痛抱住了脑袋。

    他该怎么办？

    齐沫说的自保的能力，就是在这个时候用吗？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做不到啊。

    方识用力地闭起了眼睛，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压制身上蔓延开的痛感，但即使是闭上了眼睛，却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的眼睛变成了无数的红点，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要说这个时候不崩溃是假的，他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喊一声。

    “啊————！！！”

    方识喊了出来，即使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没有意义的，不过他真的受不了了。

    原本没有声音的世界就足够压抑，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让他的精神到达了忍耐的极点，既然都这样了，那他也无所谓了。

    想喊，所以就大声地喊了出来。

    紧接着，方识忽地感觉脑袋一胀，耳中听到“咚咚——”的声音，分辨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

    他紧闭眼睛的漆黑世界里，突然从中心冒出比四周更鲜艳的红光来，而且要比那些视线看上去更大更亮。

    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只巨大的眼睛破开红光，在方识的脑海里慢慢睁开，圆形眼眸里是如同万花筒一般的纹路，轻轻左右转动了两下，然后看向了方识。

    这种说法听起来非常可笑，方识自己也理解不了，他脑海里看到的眼睛，正在他脑袋里看着他自己？

    这是常人能说出来的句子吗？

    然而下一秒，巨型眼眸如同心脏一般震动了两下，方识的世界猛然安静了。

    白色的亮光透过眼皮照亮方识漆黑的视野，耳边能听到细微的噪音，像是电流声，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方识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一只巨大的眼睛图案模糊地落到他的视线里，鼻子一呼气就把纸张轻轻吹起来一些。

    他一时半会儿没有动，只是歪头左右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身下，再摸了摸自己，才捏住纸张从床上坐了起来。

    “……回来了？”

    方识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他把刘海往后一顺，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距离他躺下刚过去两分钟。

    两分钟？

    他感觉被困在那个电梯里仿佛过了两个世纪一般。

    方识的脑子还有些懵，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又闭上了眼睛，视线里只有日光和一些飘动的噪点，一切就真的像是幻觉一般消失了。

    然后他才低头去看纸张，上面依旧是那个眼睛的符号，没有一点点改变。

    他的签名，西装男人的红色指纹，也还在上面。

    他眨了眨眼睛，把A4纸放到枕头底下，从床上爬了下来，拿起杯子从饮水机里接了满满一杯水，一口气饮下，然后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方识的视线盯着桌上一个点，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口气。

    他出来了，全须全尾的出来了，即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出来的，看来齐沫说的自保以及离开的方法，还需要更多的摸索。

    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在里面还什么都没做，单纯地遭了一通罪出来了。

    要是就这样找齐沫交差，方识自己是不接受的，他虽然看到西装男人的幻影，但关于对方还是一无所知，这是连门槛都还没有进。

    不过，既然契约在，那说明是可以反复进入的？

    方识仰起头，后背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床，接着又摸了摸因为出汗而变得黏腻的皮肤，从衣柜里掏出换洗的衣服，一声不吭地进了淋浴间。

    ……

    方识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无数次闭眼，试图寻找那只巨大眼睛的踪迹，但就如同对于现实世界来说梦幻的两分钟一样，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使劲闭眼，怎么去想象那只眼睛的样子，始终没有再看到它。

    他低着头，垂下眼眸，任由水从他的睫毛上往下掉。

    方识觉得自己的离开和那只眼睛脱不了干系，难道那东西和契约上的图案有什么关系？

    可是它是什么？

    方识在自己过去的这些年里，从来没有见过，但越是这样充满了疑团，越是让他肯定，跟齐沫接触下去是有好事的，是能达到他的目的的。

    一些以前不存在的东西出现了端倪，对于解决他的疑问是绝对有用的。

    一直到指尖上的皮肤被水泡得发皱，方识才从自己的思考里彻底回过神来，他关掉了开关，擦干净身体换上新拿出来的衣服裤子，然后从淋浴间里走了出来。

    刚把换下来的衣服往椅背上一扔，宿舍门也应声打开了。

    方识愣了一下，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就看到王缜推门进来。

    彼此看到对方，都是有些意外。

    方识往椅子上一坐，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怎么就回来了？你们平时不都是不通宵不过瘾吗？”

    王缜闻言皱皱鼻子摆了摆手，把衬衣一脱光着膀子开始用手扇风，“遭不住啊，我也是上了年纪了，哪能跟他们比啊。”

    “说什么鬼话呢？”方识瞅了王缜一眼，笑出了声。

    在无声世界里压抑了太久，如今感觉只是正常和人进行交流，居然是这么让人觉得高兴和放松的事情。

    “嗨，最近肠胃不太舒服，”王缜把自己的肚子拍得啪啪响，“再折腾感觉可能就要横着进医院了，所以就提前回来了，怎么说也是小命重要不是？”

    “哎，不说这个了，”王缜一把拉过自己的椅子，跨坐下来，盯着方识看，“你今天成果怎么样？通过了吗？”

    方识眨眨眼睛，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枕头的位置，说道：“没那么容易，人家让我先试试，然后再细谈。”

    王缜一听拍了一下方识的胳膊，“就是试用嘛，哪个地方不是这样，以你的水平还能拿不下？不过还是要警惕那种只是想要免费劳动力的黑心公司啊，有什么跟哥们儿说，多少还能给你拿个主意。”

    方识顿了一下，“那倒应该不至于。”

    “行，反正你看着办，”王缜站了起来，“我冲个澡，咱们今天去外面吃，我请客。”

    “这么大方？”

    王缜把长裤一脱，往自己桌子方向随便一扔，打开淋浴间的门，回头冲方识笑，“肯定是先把这个人情给欠了，等你发工钱之后，请我好好搓一顿啊。”

    哗啦啦的水声隔着毛玻璃的门响起，方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站起身从床上拿下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他从外套口袋里抽出黑色名片，给齐沫发过去了消息。

    【齐老师，异常空间里也会闹鬼吗？】